大俞承熙十九年的时候,昭宁公主和亲西凉。
那一场声势浩大的送亲,十里红妆,千军护送,可谓是惊动了淮都满城百姓,街道上俱是人群,拥挤不堪,以致昭宁的仪队寸步难行。
付晚庭回到安郡王府的时候,已经累到说不出话来,此次迎亲全权交由他负责。等到他疏散人流后,天色已晚,昭宁面圣之事暂且被搁置。
月姬极有眼色地递上了新泡的云雾茶,在付晚庭重重地靠倒在梨花木椅上时,一面捏着他的肩,一面柔声抚慰他。
“今日百姓突然喧杂,实非王爷之过,陛下必能体谅王爷的一番苦心。”
天子交由付晚庭此等重事,偏偏还遇见了这样的事,他实在不能不忧心。他闭着眼睛,嘴角忽地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月姬见此情景,还待多言语几句,付晚庭握了握她的手掌,示意她不必再说。
月姬是个聪明女人,朝夕相处中自然也知道付晚庭烦闷时不喜人多言,只是……她不明白,安郡王是个极克制隐忍的人,怎地今天会这种事乱了心神?
付晚庭良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伸手接了温茶,低头抿了一口,“月姬,去备些点心。”
月姬晓得他一日忙碌,没有进过一点食物,于是道:“可还是要栗子酥?”
“一切如常就好。”
付晚庭话音刚落,窗外忽地映出个纤细高挑的影子,柔婉沉静的嗓音也像这四月的微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那王爷可要尝尝妾身做的栗子酥?”
“咣当!”
月姬一低头,发现砸在地上的竟是付晚庭握在手中的茶盏,而他被溅出的茶水濡湿了袖口,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缓缓移过来的影子,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跟随付晚庭三年有余,月姬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由好奇地看向了推开门的那个女子。
可令她有些失望的是,那女子遮着面纱,只余了一双澄澈安宁的眸子。
女子轻车熟路地放下臂弯上挽着的竹篮,揭开食盒,正是一碟香气扑鼻,金黄灿烂的栗子酥,还腾腾冒着热气。
她吟吟笑着,“王爷一别俞国多年,虽凉国不乏擅长点心的厨子,但这风味终归是不如俞国的好。”
付晚庭怔了良久,并不抬头看她,只凝着那一碟酥,醺黄的灯光缠着二人的影落在镂花木窗上,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他叹了口气,烛火一晃,将他那一闪而逝的苦笑剪进了刹那间的昏暗中。
他看了一眼月姬,月姬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只是在掩门的那刻,听见了一句足以令她胆战心惊的话。
“风味虽好,却不该出现在此地啊……昭宁公主。”
栗子酥内馅软糯,酥皮松脆,确实是要比凉国的厨子做得好太多。然而付晚庭不过才动了几块,便已经放下了筷子。
顾漓好奇道:“难道我的手艺不好?”
“比之当年实在好太多了。”付晚庭揉了揉眉心,语气颇为无奈,“只是顾漓,你向来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顾漓接口道,看着付晚庭一脸的生无可恋,她禁不住有些想笑。
而她这个人素来性子要强,能让她纡尊降贵去求的事,必然是十分棘手的,弄不好,是要丢性命的大事。
付晚庭对此一向深有体会,更遑论如今二人微妙的身份,顾漓无论求他做什么,他都不能答应。
毕竟当今凉国天子膝下子女无数,他不仅出身低微,而且——
他曾被送入俞国皇宫做了四年的质子,难保他会生出什么怨怼之心。
他打定了主意,要秉着一颗坚硬如铁的心,可这些意志在顾漓面前实在都太脆弱了。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无能为力。”
“可你还没问我要说什么呢?”
“我——”
不等他再次拒绝,顾漓素手一拂,面纱坠地,她盈盈一笑,眉目如画,翦翦长睫有如羽扇轻轻擦过他的心尖。
“我要你娶我。”
付晚庭瞠目结舌,“顾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明天可是你册封的日子,届时你将会是我的母妃,你现在要我——”
“那你娶还是不娶?”顾漓皱眉打断他,“你只需告诉我你的答案。”
娶顾漓?呵,他付晚庭是疯了吗?
他怒极反笑,“凭什么?”
凭什么她不想嫁给天子,一句话就要毁掉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付晚庭很愤怒,更愤怒的是——他居然在那一瞬间动摇了。
她歪了歪头,一派天真的模样,“凭你喜欢我啊。”
一向冷静沉默的安郡王如今像只即将炸毛的狮子,怒吼着:“顾漓!”
顾漓一点也不害怕,反倒笑起来,“难道不是?你喜欢的这栗子酥,不是因为……”
“闭嘴!”
付晚庭咬牙切齿地看着她,她如今志得意满的神情真跟初见时一样的讨厌。
初见顾漓时,付晚庭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初入大俞皇宫,因着他性情恭谨柔顺,大俞天子特许他入国子监,与贵族皇子一起学习。
只是以他凉国质子的身份,无依无靠,多为大俞的贵族所欺辱,而顾漓恰是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的。大俞皇帝钦赐的信物连着几本书一起被抛到了水中,付晚庭又被谁使了绊子摔入了湖中。
深水中一望无际的黑暗,就如同付晚庭不被重视的半载人生。他甚至听见了心脏慢慢衰微下去的心跳声,可就在他连自己也要放弃的时候,却瞧见了一双凝睇妙目,盈盈一弯,沁了冰水一样清透冷静。
付晚庭被湿漉漉地捞上岸的时候,才知道救他的那个少女是大俞长公主的女儿,顾漓。
“原来凉国蛮子都是这样没用的人物。”
顾漓扯了披风裹住被水湿透的玲珑身躯,眼角眉梢都是嘲讽,仿佛救他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湖边樱花漫舞,他呆呆望着,眼中唯有那个渐行渐远的艳丽身影。
天地失色,唯她一人尔。
大俞郡主救了异国质子的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少年们大都同心,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规则,就会被排挤。长公主去世后,顾漓原本就活得没那么轻松,经此一事,顾漓也渐渐被孤立。
付晚庭再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因为扇了几个取笑她的贵族子弟,而被罚跪在石阶上。
她眼中微微泛红,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憎恨,付晚庭大抵也猜出了那些人说了什么,不过是嘲笑顾漓也是蛮子。
顾漓身份的特殊,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大俞的公主,更因为她身上流着一半西凉的血脉。
早些年的时候,大俞与西凉通婚,顾漓的母亲下嫁西凉丞相白寰,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一时传为佳话。
然而好景不长,白寰在成亲三年后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开始寻花问柳,大俞的长公主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带着身孕忿而回国。
顾漓对付晚庭的厌恶,便是这样的理所应当。
付晚庭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她,顾漓也只是视而不见。那些贵族子弟来欺辱他,付晚庭在大俞皇宫里并没有还手的余地。
顾漓有时会救他,却又会嘲讽他无用。
她在国子监最依恋的人,当属帝王最宠爱的四皇子顾承晔,付晚庭见过顾漓浅笑着为顾承晔拂去衣衫上,因舞剑而沾染的落花,也听过她一改对他的冷言冷语,软着嗓子柔柔地唤他“四哥”。
甚至在一场秋后狩猎,付晚庭因救下从马背上翻下去的顾漓而受了伤,顾漓晚上握着药瓶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付晚庭,我讨厌你。”
她睁大眼睛,仿佛是害怕下一刻就会不小心将自己的柔弱暴露出来。
付晚庭怔怔看着她,嗓音不自觉地嘶哑了,“顾漓,我要离开京城了。”
顾漓在大俞皇宫里其实活得并不怎么愉快,长公主早逝,两国邦交破裂,天子并不在意她的存在,宫人们又惯会看人脸色,除了顾承晔会帮衬她些,几乎没有人在意她。
她性子又傲,表面上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付晚庭那么说,她便咬着牙笑,“这不挺好,这么些年我总是欺负你,你回去了以后就没有人会这样对你了。”
付晚庭点过她的眼角,伸在她眼前,指尖一点晶莹,“顾漓,你哭了。”
顾漓撇开了眼,声音弱了下去,“你真的要走啊……”
她鼻尖红红的,泛着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付晚庭那时想她确实是个嘴硬心软的,明明平日里一副娇纵的样子,那天却异常安静地陪了他一宿。
兴许她心底还是有他一些位置的。付晚庭这个念头在西凉蠢蠢欲动,大俞天子不肯放他归国,而他却发起了高烧的时候,越发明显起来。
顾漓总是半夜里悄悄地来看他,带着些她自己做的栗子酥,陪他说些话,有时是说自己见过的新奇玩意,有时是说顾承晔曾经是如何照拂她,让她免受欺辱的,更多的,是那一句——“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因他重病不起,高烧不断,既查不出病由,也无法阻止他病情的恶化,大俞天子生怕他死在京城,连忙派人送他回去。
顾漓没有来送他,付晚庭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去见她,尚未踏入院中,便闻得那一瀑紫荆花花下的声音。
“阿漓真喜欢那病殃殃的质子?”
他辨得清是顾承晔的声音,随即有一女子生硬道:“四哥开什么玩笑,我对凉国人何时有过好感?”
“那我看你近来总是跑来跑去地寻治他药,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顾漓打断了顾承晔,漫不经心地捻了一朵花揉碎在掌心,“他心甘情愿留在大俞才有价值,不过他既然离死已经不远了,也就不值得我费心了。”
顾承晔勾了勾嘴角,正待说话,院子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走出去一看,不知为何放在墙角的花盆竟无故倒在了地上。
“没什么大碍。”
顾承晔回头,却只见顾漓怔怔看着地上被包得完完整整的油纸包,挑开来一看,躺着一块碎开的栗子酥。
付晚庭真是没想到,六年之后再见到她这副神情,竟然是风轻云淡地戳中他心事的时候。
“顾漓,你真是和以前一样讨厌。”
她眨眨眼,“你倒是比以前更迂腐了。”
付晚庭一摔袖子,愤怒地就要离开,然而脚步却被她轻飘飘的一句呼唤给绊住了。
“付晚庭。”
她欺身从他身后抱过来,双手绕过臂膀紧紧攀住他的肩,整个人亲密无间地贴在了他的身体上。他一下子僵住了。
“你……不想要我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妩媚得像个妖精。付晚庭侧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眸,淡色的嘴唇,笔挺秀气的鼻梁,忽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起来。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顾漓已经被他压在了墙上,长发披散下来。
“顾漓,你就是上天派来毁我的。”
他低头狠狠一口咬在她的唇上,她浅笑起来,吹气如兰,“是呵……可你不也是甘之如饴?”
次日昭宁公主以抱病为由,一连多日不得面圣。
彼时凉国天子恰生了头疼之症,御医束手无策,钦天监上言道,乃是异国命格相冲之故,此女一身逆骨,不可纳入后宫。
凉国素来信奉天命之说,天子闻言便暂且搁置了面见昭宁之事,然而昭宁乃是和亲公主,自然不可一直安置在行宫。
宫人进言曰:“昭宁逆骨,然而宫中却并不缺乏命硬之人。而凉国皇室里若论命硬,哪个及得上曾经送入大俞,又垂死归来,如今却一身康泰的安郡王?”
天子赐婚,昭宁未能面圣,转而便嫁入了安郡王府。
付晚庭推开房门的时候,顾漓正笑得前仰后翻。
“没想到你办事的效率还挺快。”
他撩开流苏,正对上她弯弯的眉眼,烛火摇曳,满室生春。
付晚庭心中所有的不甘都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她眼底的温情中,仿佛当真是情投意合的模样。
付晚庭如今娶了顾漓,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他已无任何继位的可能,他苦心筹谋了这么久,因为一个顾漓,满盘皆输。
付晚庭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不甘心的,他一把将顾漓抛在软垫上,欺身压上去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点无法掩盖的隐隐怒火。
顾漓在他低头亲吻下来的那一瞬间,抱住了他的颈项,付晚庭僵了僵身子。
她轻轻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付晚庭,我把自己交给你,只要你肯信我。”
她眉眼郑重,烛火衬得她面容越发柔美,那一丝不甘心便顷刻湮没在她眼中。
付晚庭自暴自弃一般紧紧抱住了她,任由她身上的芬芳将他拉入地狱,一如当年落水的时候,她在湖底紧紧抱住他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整个人便沉沦了。
“顾漓……”
顾漓枕在他肩上,长发与他的相交缠,她呆呆看着明灭的烛光,半晌才应道:“我在的,付晚庭。”
安郡王府素来冷清,自打顾漓嫁了进来,上上下下好好拾掇了一番,把原本就不多的几个姬妾尽数送了出去,王府就更冷清了。
顾漓在窗下描着一枝出挑的樱花,正晕染着那花蕊,坐在身后的付晚庭突然开了口。
“那些侍妾你全送走了?”
顾漓头也不抬,“你还想留着几个暖床不成?”
他呛了一口,“我那些侍妾本就是皇兄们强塞进府中的,送走也清净,但月姬……”
付晚庭话还没说完,顾漓一扬画卷,昂着头朝他笑道:“你瞧这是什么?”
“樱花。”
“错!”顾漓瞥他一眼,“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付晚庭几欲吐血,“顾漓,你能不能正经点。”
她嗤了一声,手中画笔舔了颜色,附身继续描摹,口中悠悠道:“男人嘛,想三妻四妾实属寻常,但你付晚庭不行。”
他正等她说个所以然来,她却不肯再说了。付晚庭心中好笑,从身后一把捉住了她的腰勾入怀中,低低道:“就因为我娶了你?”
顾漓被他吹得耳朵痒,佯怒道:“撒手!”
“我要是不呢?”
顾漓被他挠得讨饶的时候,月姬却托了人前来拜别。
付晚庭想了想,终是在顾漓横视的眼光中召了她进来,月姬甫一进来,便垂着头跪倒了。
“月姬不求名分,只求王爷不要打发了月姬,哪怕是做个丫鬟,月姬也是愿意的。”
终究是侍奉了三年多的“老人”,顾漓也不搭理她,任由她跪着。
待到顾漓收了画的时候,月姬足足跪了一个时辰,付晚庭咳了一声,“王妃不如就让她留在王府吧,左右你还缺个侍女。”
顾漓好笑地看他一眼,却见他清俊眉眼间隐隐无奈,月姬也是一副安静的模样,她挑了挑眉,“行吧,你以后就跟着我身边伺候。”
月姬自然感激不尽。
顾漓道:“月姬这个名字不好,你原本姓什么,我替你换个名字。”
月姬深深看了她一眼,“贱妾原本姓白。”
顾漓愣了一下,“哪个白?”
“妾乃白寰一族的后人。”
她顷刻变了脸色。
白寰在气走顾漓的母亲后,白氏一族很快被人揭发与太子勾结,密谋造反,九族皆被牵连,白月姬之所以能安然无恙,自然是因为有付晚庭的帮忙。
顾漓气得晚膳都没用下去,进了房门便转身上了锁,付晚庭隔着门唤了她一个下午引得府里人纷纷侧目,顾漓都没带搭理他一声的。
“顾漓,阿漓……”
声音直到月升至中突然戛然而止,顾漓原本一腔子怒火也渐渐变成了疑虑,怎么没声了?付晚庭……这是走了?
等了半晌,还是没有一丝声响,顾漓忍不住推开门看了一眼,付晚庭安安静静坐在石阶上,听见动静恰对上门缝里的漆黑的眼珠子。
月光似霜一样铺满了庭院,连付晚庭手边的食盒都氲满了银色的清晖。顾漓恰在此时听见了自己肚子“咕叽”叫了一声。
“我下厨做的一些俞国的点心,来尝尝。”
付晚庭将点心一一排列开来,顿时甜香弥漫。顾漓并不怎么习惯凉国的饮食,近日来吃得也不多,没想到付晚庭竟然注意到了。
她愤愤往嘴里塞着点心,表示一点想理付晚庭的意思都没有。
“阿漓,月姬是我花心思保下来的,她并不是我的姬妾。”付晚庭柔声道,“你且放她在身边,她不会害你的。”
顾漓艰难地咽下点心,嘴唇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做梦。”
付晚庭还待再说,顾漓猛然站起来,一双眼瞪得通红,“别说什么流着一族血脉这种屁话,我顾漓从来只承认自己是大俞的人!”
她母亲推拒了那么多青年才俊,千里迢迢嫁来凉国,可这白寰又做了什么?这白氏一族又做什么?
她幼时夜夜听着母亲咳血的悲戚声,听着嬷嬷说当年他们郎情妾意,白寰如今的薄情寡义,如今付晚庭却让她接受身边留着个白氏的后人?
她愤怒地几乎要从台阶上栽倒下去,付晚庭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你冷静点,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嘶。”
顾漓挣不开他的手,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付晚庭倒也硬气,忍着痛一声不吭,待她咬得脱了力,才一把将她圈在怀中。
“阿漓。”他颤着嗓音,仿佛也能感受到她的悲哀与痛楚,“你听我说,白寰当年权势滔天,又因他一力主和,父皇早生了杀心,他将你母亲气回俞国,只是不想牵连她罢了。”
顾漓身子一颤,眼眶红了一圈,却勾着嘴角笑道:“我才不信呢。”
付晚庭揉揉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不信呢。”
话音刚落,眼角坠下几滴泪来。
其实早在她来到凉国的最初,便已经着手派人去查白寰的死因,虽隐隐约约查到些端倪,但顾漓始终无法相信,造成自己母亲一生痛苦的男人竟然是为了保全母亲。
若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她顾漓这么多年的恨,又该向谁诉说?
她惶恐地看着付晚庭,眼中的茫然聚成了一片蒙蒙的水雾。
付晚庭替她擦去眼泪,轻轻道:“好了,我不留着她就是,只要你不喜欢,什么都是错的。”
她点了点头,眼中又不知不觉地落了泪。
时光恍惚,所有悠长的岁月都在这与皇位无关的安郡王府静止了,付晚庭似乎放弃了皇位,每日只与他的妻子琴瑟和鸣。
安宁的日子将顾漓的性子磨砺地柔婉,月姬也终究是在她数次思量后,留下在了身边侍奉。
付晚庭公务并不繁忙,一下早朝哪也不去,径直回了王府,从不招惹任何莺莺燕燕。
淮都的贵妇人们虽不喜这位大俞来的公主,但着实是羡慕极了她,时不时便找法子来叨扰一番,想瞧瞧这闻名淮都的恩爱夫妻是否只是表面的和美。
可令她们失望的是,那不得已娶了一身逆骨的异国公主的王爷,是真心宠爱着他的夫人的。无论四季如何更迭,王妃只要推开窗,便可见满院当季最鲜妍的花。
日复一日,安郡王每天都在为他心爱的妻子描眉,闲时采露烹茶,忙时亦会为她捎一口折翠楼她最爱的点心。
顾漓的心也慢慢地发生了微妙的转变,有时倚在院中看花满庭院,藤铺满墙时想,这样的岁月可真是美满。
然而这平静的生活,却被一则大俞传来的急报给打碎了。
那一日正是冬至,淮都下了一场雪,付晚庭令人在檐亭的三面垂了帘子,生足了暖炉,与她在亭中赏雪下棋。
付晚庭虽是凉国人,胸中才学手足举止,却要比许多大俞贵族都来得风雅,顾漓曾嘲笑他生在凉国无他可用之处,付晚庭也只是笑而不语。
大俞文帝病逝,帝四子登基的消息传进来的时候,顾漓正吃了付晚庭一枚黑子,她捏着那枚黑子,神情怔忡,“你说什么?”
月姬又看了一遍密信,“太子承寒早前因为冲撞文帝而被废,如今登基的……是顾承晔。”
顾漓呼吸一滞,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只匆匆说了句“我倦了”,便神思不属地离开了雪亭,黑子“啪嗒”一声坠入了火炉里。
付晚庭把玩着手中的棋子,眉眼低垂,并没有什么异样,柔声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亭外风雪越发肆虐起来,隐隐带着凄厉的咆哮。
静了许久,月姬忍不住有些犯困了,沉寂许久的公子却猛然站起,一拂袖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滴溜溜地散乱了一地。
那年冬天西凉亦发生了一件大事,天子薨逝,太子即位,在镇压了数位有反叛之心的兄弟后,朝中几乎没有可担任重任之人,新任天子终于把目光投在了一向淡泊无争的安郡王身上。
次年春末,两国恢复来往,顾漓归国探亲。
“早些回来。”
付晚庭替她系上狐裘,轻轻捏了捏她的耳垂。
虽然是几年的夫妻了,但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昵,顾漓脸有些红,连忙钻进了暖车里,半晌送行的队伍将走,她又伸出头来。
“你真不和我去啊?”
他微微一笑,“不了,皇兄让我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顾漓有些遗憾地点点头。
付晚庭直到那行队伍变成远处一点才慢慢收回目光,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了。
“走吧。”
月姬为他撑了一路的伞,终于忍不住问道:“王爷真的是因为太忙才不肯随王妃去的吗?”
他拢衣襟的指尖一顿,淡淡道:“本王不想再回大俞。”
顿了顿,他又低声呢喃道:“如果再去京城,本王希望并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雪光映出他眼底的炙热,月姬禁不住颤了颤手腕,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付晚庭毫不掩饰的野心,仿佛一只蛰伏的狼。
安郡王府每天都能收到来自探亲队伍的密信,付晚庭看着信开始时会笑,后来面色渐渐地凝沉得让人害怕,甚至有一天,月姬推开门,看见来自大俞的信被他捏在烛火上点燃。
火苗已经舔到了他的指节,可付晚庭定定看着信封燃烧成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郡王府变成了亲王府,最后一枝樱花开落的时候,顾漓终于回来了。
只是她面色带着些许的苍白,人也消瘦了不少。她不说,付晚庭也不问,只是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桌子饭菜。
热气蒸腾,熏得顾漓眼角泛酸,她抬起眼睛,付晚庭正兴致勃勃地为她布菜。
“晚庭。”她颤着嗓音唤了他一声。
他转身静静看着她。
她动了动唇角,眼中悲哀莫名,“你知道为何当初我一定要你娶我吗?”
付晚庭垂下头,“我不想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才是凉国最有野心的那个人,因为我知道你比谁都隐忍,就像当初为了回西凉,你可以在每次喝完药后将自己泡在冰水里一样。”
在夜探质子宫的某一天,顾漓终于发现跟在一向只会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竟可以为了归国而将自己置于生死边缘。
她轻轻道:“你想要那个位置吗?付晚庭。”
付晚庭猝然抬眼,看了她许久,蓦然笑出声,“原来你回来是为了给顾承晔当说客的,你想让我爬上那个位置,取代好战的皇兄,好保证大俞在他手中能够苟延残喘。”
语调缓慢,一点点厮磨着人心最柔弱的地方,残忍到了极致。
顾漓面色越发苍白起来,“四哥并非良君,我是大俞公主,晚庭……”
“够了。”
付晚庭抚了抚她的长发,声音又柔软下来,“你看你想要的,我什么时候不肯答应你。”
他闭了闭眼睛,“你好好吃吧,我先回去了。”
付晚庭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疼痛,仿佛一刀刀凌迟,他转身推开了房门,在迈出去的那一瞬间,顾漓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经过数日的舟车劳顿,积郁成疴的顾漓失去了他们的一个孩子。
付晚庭得到这个认知的时候,倒是比顾漓要冷静得多,顾漓在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他下颚抵在她发心上,口中道:“没关系的,阿漓。”
如此柔情蜜意的男子,而站在暗处的月姬分明从他眼底,看见了一丝悲戚的笑意。
付晚庭开始在政事上崭露头角,凉国人尚武,一向看不起文人,可那文人若是炙手可热的亲王,这却又是完全不一样的场面。
朝堂在付晚庭的坚持下进行了几次改革,军权由分散在几位将军手里变成了集中在帝王手中,这一变革,让天子颇为满意,然而安亲王府却因此遭遇了好几次暗杀。
如此风风雨雨,又是数年。
西凉庆历五年,亦是顾承晔执政的第五年,南戎对大俞宣战。
凉国朝中分为和南戎结盟,亦或是支援大俞两派,每天大臣们都吵得不可开交。
好战的天子最终决定与南戎结盟,顾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付晚庭已经被逐渐起了疑心的天子派往了前线,且负了重伤。
顾漓手中的针刺入了指尖,殷红的血珠子浸透了手中缝制的秋衣的领子,她慌忙伸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她怔看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厉声呼道:“备马!备马!”
八百里加急,不眠不休三天,她从马背上跌下来的时候,连脸上的擦伤都没来得及掩饰一下,就一头扎进了帐营。
付晚庭面无血色地躺在软被中,气息断断续续地,仿佛下一刻呼吸声就会折断在风里。
顾漓牵起他的手的时候,他竟在梦中皱着眉痛呼了一声。
顾漓猛然抬头盯着随侍的军医,军医惶恐地低下了头。
“不是伤,是毒是吗?”她嗓音轻飘飘地,恍若一把浮絮。
军医擦着额角冷汗跪了下来,颤颤道:“王妃娘娘。”
“我认得这种毒,京城皇宫里的娘娘曾经用过这种毒害人。”顾漓柔声道,“你照我说的做。”
军医尚在犹疑,顾漓袖中短刀已然架在了他脖子上,“如果你不肯,我只好杀了你再找其他人。”
军医深深地俯跪下去,眼中带着悲戚,“是……”
付晚庭还没有清醒过来,他们所在的那支散军便被大俞的将士擒获了,而西凉天子对此似乎并不是很在意。顾漓抱紧了怀中昏沉的人,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地任人将他们押往来京城。
直到见到了京城中稍有权位的将士,顾漓才抛出怀中象征身份的玉谍,眉目森然道:“我乃昭宁公主,还不速带我去面见圣上?”
彼时大俞皇城将破,顾漓一路走过的地方都不断有人倒下去,鲜血染红了目所能及的每一寸土地。最终她停在了城墙下,恰见黄昏之下,一袭红衣从墙头坠落,跌得一身是血。
顾漓认得那个人,是顾承晔自幼便喜欢的夏妃,大俞城破,她以身殉国。
顾承晔呆呆看了半晌,战火纷飞,尸横遍野,他苍白着脸轻轻道:“阿漓,大俞亡了。”
顾漓掩面跪倒,泪水从指缝间渗出。
南戎与西凉瓜分大俞国土,凉国天子在争执过程中怒气攻心,暴毙而亡,昏昏沉沉的付晚庭被推上了帝位。
凉国吞并了大俞半数疆土,改国号为梁,付晚庭称帝,史称桓帝。”
付晚庭登基那天,顾漓一身缟素静坐殿中,拒绝了为她准备的封后大典。
“我一大俞罪臣,有什么资格封后?”
付晚庭皱了皱眉,“阿漓,你就一定要执着于那个身份?”
她颇觉好笑,“我当年既是以和亲的身份嫁你,此生必然只能是大俞子民。”
顾漓执意不肯接凤印,夫妻二人成亲数十载第一次不欢而散。
那夜付晚庭醉得厉害,反复问月姬:“朕哪里错了?当初是她要朕参政议政,是她要朕往上爬,如今到了这步,她却又来怨朕。”
月姬替他斟酒,“或许帝后……怨的是自己。”
无论顾漓如何选择,她始终是错的。
一身罪骨两滔滔,上负君恩下负臣意。
顾承晔与大俞残余的一些皇室贵族被分别囚禁,朝中大臣建议杀之以绝后患,而顾漓坚持以怀柔之政,以显帝王慈悲。
帝后二人多次因此事而争论不休,甚至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冷战,而在这场严冬的尽头到了尽头的时候,付晚庭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顾漓在为他出处理伤口的时候,付晚庭凝了她侧脸半晌开了口,“阿漓。”
她长睫颤了颤,没说话。
付晚庭耐心地看着她,“你知道的,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少。”
她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我会劝他们放手。”
大殿里静悄悄的,连风穿过庭院掀起纱帐的声音都一清二楚。顾漓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静了半晌,付晚庭终于道:“只要他活着,那些人的复国之心永远不会熄灭。阿漓,他那样骄傲的人,只需你提一提如今的处境,他……”
“你要我去劝四哥去死?”顾漓赤着眼抬起头,浓黑的眼瞳里溢满不可置信。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激动,又或许是这样的场景令他想起了一些年少的事,他试探着开了口,“你……舍不得?”
回应他的只有顾漓响亮的一耳光,付晚庭转过头时却见顾漓退了几步,扬起长袖,俯身跪倒,高傲的头颅低了下去。
“臣妾,领命!”
窗外轰然一声惊雷炸响,灵蛇闪电穿过重重宫闱照亮了顾漓紧咬的牙根溢出嘴角的血,衬着她苍白的面色,触目惊心。
十载夫妻情分,却难敌帝王心中猜忌!她年少再怎么对顾承晔有过欢喜,怎敌得上他们这么久的感情?
“阿漓!阿漓!”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去,灰蒙蒙的云层绕过几缕银光,顷刻间大雨倾盆而至,她拭一拭嘴角,才恍然发现那血是来自心底。
从收押废帝的冷宫出来的时候,骤雨初歇,顾漓站在皇宫最高的地方俯瞰一切,无数亭台楼阁在眼底延绵,天的尽头是一片乌云。
她带给顾承晔的是一壶酒,夏妃最爱的女儿红,顾承晔含着笑问她:“我死了,你便快乐了吗?”
她恍恍惚惚地答:“在你登基前,我是快乐的。”
“因为在你心中,我不配成为大俞的天子?”
她忽然泪水满眶,“我这样苦心筹谋,兄长却还是输掉了大俞,既然如此,兄长当初为何要我劝他争夺帝位?让我陷入如此两难的地步?”
顾承晔静静看着她,“阿漓,莫非你不知道,当初西凉国君是有意支援大俞的,而你的夫君,却一力主战,才改变了当初三国鼎立的局面?
“付晚庭的野心与忍耐,是一个合格君王所具备的,只是我原以为,他会顾忌着你,而保全大俞。”
顾漓脸色骤变,嗓音不自觉带了些颤抖,“不……你骗我,明明他说……”
他说他会保全大俞,他说他做的一切是为了她,他说……
可他也目光迟疑地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宁愿置他于危险之间,也不愿忘记那些过去。
帝王之心,最难揣度。
顾漓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急,最后竟然呕出一口热血来。
素色的衣裙浸透了艳色,月姬甫一看见她撑着墙出来,脸色大变,“娘娘,这是……”
顾漓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声张,哑着嗓子道:“告诉陛下,顾漓不愿再卷入是非中,愿只身前往云冥山,青灯古佛,了却一生。”
付晚庭自然是不允的,顾漓在闭门三日不肯相见,亦不肯进食后,大梁新君不顾仪态威严,痛苦地抱着头在帝后殿前的石阶上坐了一夜,霜染双鬓,眼眸通红。
他一遍遍用头撞着门,直到额上流出血,身后宫人乌泱泱跪了一院,门内才传来虚弱的声音。
“我问你,当初主战的人,真的是你?”
付晚庭倏然浑身僵硬,眼中神采一寸寸枯寂下去,许久才低低道:“是我。”
嫉妒,哪怕只是年少自卑时所衍生的一丝不安,也能顷刻间让人失去了理智。
顾漓苦笑出声,“就因为年少时,那些贵族对你的欺辱?”
他沉默了片刻,“他们也曾欺辱过你。”
“我对你也不好,你为什么不一起杀了我呢?”
付晚庭在大俞宫廷的那些日子过得并不好受,欺凌,侮辱,谩骂,那些黑暗的时日他时常会在梦里记起,但顾漓不一样,她对他的呼来喝去,表面上的凶狠,只是为了防止那些纨绔子弟来伤害他。
这一点,年少时的顾漓并不愿承认,可付晚庭却一直记得。
“阿漓……”
他低声喃喃道:“即使杀光所有人,我也不会伤你一分的,你明白吗?”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滚落衣襟。他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得到顾漓的原谅了,大俞与他,顾漓的选择永远是那样清晰。
顾漓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离开了京城,一驾轻车,永远消失在繁华渐起的都城。
付晚庭那时正在批阅奏折,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让侍从打开了窗,怔怔凝视着远方,仿佛那样,便能看见他心爱的妻子越走越远。
云冥山是处僻静的修行之处,从京城到云冥山的路也极其隐蔽,山野,丛林,浅水。
在掠过一片林子的时候,月姬听见了身边人涩哑的嗓音,“我闻到了樱花的味道。”
月姬挑开帘子看了看,看见了一片荒芜,她回头看了眼气息奄奄的女子,答道:“是的,樱花开了。”
顾漓嘴角含笑,慢慢闭上了眼睛,“真好。”
听着她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声,月姬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在军营那天,军医告诉顾漓,他的毒需得以血换血,顾漓怔忡后笑开,说道:“那也好。”
月姬想,她明明应该开心的,毕竟她蛰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顾漓最后死的这一刻。
月姬的母亲乃是白寰的原配,然而白寰为了一个异国公主却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月姬委身青楼的第十八个年头想尽了一切办法进了安郡王府时,她想,她要让顾漓付出代价。
于是月姬凝望着窗外,声音柔和得像一摊水,“娘娘,妾身想告诉你一些关于陛下的事……”
天下初定,事务繁多,付晚庭疲于应对,他很多时候都想去云冥山看一看她,然而又被许许多多的杂事所牵绊。
顾漓不愿意有人打扰,所以他唯一能获知顾漓的近况的途径,就是每年月姬进京时所告知他的一切。
她仍旧喜爱着栗子酥,喜欢临窗绘画,还在后山种了一大片樱花林,春暖花开时,便采些花瓣做香囊,如此年年岁岁,直到一切都归于太平。
“那一定很漂亮。”桓帝摩挲着一件很旧的秋衣,眼中泛起了柔软的情愫,“明年花开我就去看看她,我已经很久,没有为她画过眉了。”
月姬笑了笑,“娘娘说不必了。”
桓帝依旧低着头,却在月姬告退时的最后一刻,平静地问她:“她葬在了哪里?”
说这话时,泛白的秋衣上晕开了几滴水渍。
月姬一愣,嘴角抿出一丝笑,“陛下是找到了当年的军医?”
“是啊。”他将脸贴近了秋衣,缓缓闭上眸子,“正因如此,朕才知道,当初你给朕种的毒是需要换血的。月姬,以前朕只以为你制毒的手段了得,没想到你的心机也是如此厉害。”
“月姬并非存心欺骗,只是陛下当时安排了人去给先帝下毒,为了自证清白,让妾身给你下药,只有那种毒,能让陛下昏迷那么久,逃脱篡位嫌疑。”
月姬说到这,眼底泛起几丝怜悯,“妾身为陛下已经准备好了死囚,只是陛下想不到,陛下的结发妻会赶到军营,并且她——也认得那种毒。”
顾漓听信军医的一面之词,换了他一身毒血,这一点,付晚庭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
“是你害了她!”他浑身痉挛似的颤抖起来,眼中带着癫狂之色。
“是陛下害了她呵。”月姬嘲讽地笑起来,“陛下你猜猜,妾身在她死的最后关头说了什么?”
付晚庭惊恐地瞪大了眼镜,“你……难道你……”
“妾身告诉她,当初那个孩子,正是因为他父亲对他母亲的不信任,才让妾身下毒流掉的,他母亲愧疚了那么久,却也不知道原因。妾身还告诉她,陛下之所以主战大俞,是因为嫉妒……”
付晚庭捞起桌面上的一个青瓷杯砸在月姬的头上,瞳孔瞬间紧缩起来,“贱人,朕杀了你!”
月姬肆意地大笑,“陛下如果想知道她葬在了哪里,最好放妾身离开这里。”
这样的生活,这样无尽的绝望,每一个人都爱而不得,每一个人都生不如死。月姬厌了,她说她爱上了一个车夫,想和他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月姬离开京城是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三十多的年纪看起来还算年轻,扳着指头一算,她待在付晚庭身边也有十四个春秋那么长。
付晚庭展开她留下的信纸,上面却写着淮都二字,却难知真假。
他眯了眯眼,望着月姬即将跃出城门的那道身影,无声地动了动手指。
一支利箭破空扎入了月姬的后背,纤细的身影滚落马背,跌入尘埃。
月姬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付晚庭以为她还要再说什么,于是走下城墙俯身倾听。
月姬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看着天空,似乎透过那一层薄薄的云看到顾漓逝去的那一天。
“娘娘,妾身想告诉你一些关于陛下的事……”
“你说。”
“陛下他……很爱你。”
顾漓眼中骤然闪起一丝亮光,她微微勾着嘴角,“嗯,我知道。”
就着最后那一句话,她慢慢地,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带着一身罪孽,一身爱恋。
只可惜,付晚庭永远也见不到了。
她的骨灰,早融进大俞故土的山川河流里,随着已故的大俞,消失在风里。
“惟其如此,才可赎我一身罪孽。”
桓帝改京城为长安,改年号为长宁。
桓帝这一生,后宫虚设,后位空悬,数访淮都,皆无所获。
他最喜欢一个画着樱花,一个人对着一个精巧的瓷瓶发呆,有人说,那个瓷瓶里,装的是已故帝后的骨灰,也有人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在桓帝执政的最后的岁月里,他已经开始神志不清,时常会唤着一个名字。
只是朝代更迭,时光易逝,宫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再无人记得那个引得天下倾覆,却客死他乡的昭宁公主了。
“阿漓,我找不到你了……”
遍布尘埃的史书缓缓卷起,丹青笔墨寥寥勾画,也不过一句。
桓帝之妻,前朝遗珠,下落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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