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洗浴記
入水的一刻,四十几度的热水在皮肤表面留下深刻的灼烧和剌痛,随后,在出水的一段时间里,体内大量汗液不断从毛孔中渗透出来。排汗的过程,也是大多数原本没有早起习惯而为了这一刻深入水中感受高温与热水的亲肤的人们仍徘徊在迷糊的睡意中享受酣畅的过程,那个痛快,唉,爽呆了。
在氤氳溽热的空间里,早来的和次第来的,下过水的和还在等待的,都挤坐在池边的大理石面沿上,或闲目养神,或紧盯肌肤上不断冒出细小水珠,神色各异;有不断拭汗的,有一再试探水温的,形形色色;有不言不语的,有见到熟人热情打招呼的,不一而足。
冬日,城市的黎明正悄悄在这样一群人的惬意中拉开帷幕。
这间浴池开在地下,空间还算不小,拾级而下,一个玻璃小门房是开票处,洗浴十元,是紧挨着的一人一张休息床,因为空间有限,看上去象是大通铺,有些局促;二十元的洗浴,在里间,空间相对宽敞些,个人自由余地大些,价格自然翻了一番,中间的过渡间是洗浴池,有三个大小不一,按水温高低依次标着1、2、3号,為不同耐受能力的人按自己的喜好選擇水溫來洗浴。茶水是免費的,浴池提供收費的搓背和保健按摩(別想歪了,是完全傳統的按摩),還有修腳。
基本沒有裝修的地下環境,提供的就是一個原始的洗浴條件,衛生和優雅都談不上,但有一種特殊的東西,讓你自動放棄對條件的追求。
來這裡的,基本都是普通人,年紀普遍偏大,年過半百者居多。一个年龄有一个年龄要做和该做的事。過了工作年齡,大多清靜,要好好保養身體,也有一些工作著的,為了放鬆身心。大家都只為享受傳統的生活方式,聚在了一起。
在這個環境裡,赤條條地一個個,回歸了自然狀態,完全沒有尊卑貴賤。
洗罷泡得,松松筋骨,躺下來,抽一支煙,喝一口茶,與朋友熟人談天說地,家長裡短,評評時政,聊聊趣聞,山南海北,或者伴著他人的話語再找回那甜蜜的夢鄉,時間就在這樣充滿濕潤的氣氛中流走了。
每個星期,固定時間一到,身體自然提醒:要洗浴了。一方面身體需要洗滌塵垢,一方面熟悉的那些人需要相見,那怕一個目光的交流,都足以慰籍心靈,身體發出的信號和情感寄託的需求總是在特殊的條件下和諧地交融起來。這何嘗不是文化呢。
洗浴是文明的一種。人在自然進化過程中對自身有了美化和審美要求。洗浴古稱“沐浴”,洗浴水為“湯”。在漢字中,保留了遠古人洗澡形象的,既不是“沐”也不是“浴”而是“盈”。在甲骨文中,“盈”乃一個人裸身在浴盆中洗澡的象形,這個字反映的便是先秦時期國人的洗澡習慣。
宋人高承《事物纪原》中記述:中国人在“三皇五帝”时,便形成了洗澡的文化,开中国人洗澡之先。在古人眼里,洗澡是一件严肃的事,有时还很神秘、神圣,大有讲究。古时洗澡必更新衣,甚至连洗澡的频率和次数都有规定。来了客人要先请其沐浴,之后才摆筵席招待,现代人称宴请远方来客为“洗尘”,便是此俗遗风。中華文化源遠流長,洗浴便是佐證之一。
隨著物質的不斷積累,人們的生活不斷改善。前些年城市裡無以數計的桑那、洗浴,成為富裕和時尚消費的新標籤。浴池這一古老的市肆,慚慚被人遺忘,稍有條件的悄悄改變轉型,無力經營的斷然關停,只有個別依然堅守的,也只能微微調整價格繼續維持。不管物質如何豐富,世界如何發展,有一群人,他們從屬於他們的歷史中起來,必然帶著一個時代的烙印,就是他們撐起了一個傳統的文化現象,讓一個城市保留了獨有的精神狀態,留下了文化的線索。供給者和需求者合二為一,延續著城市的一簇精神香火。他們是活在自我中的精神富裕者。因而,有理由向他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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