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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夏天,临溪市纺织厂迎来了它真正的末年,它曾经在林森的手下以国营转私有的方式侥幸存活了一段时间,但是仍旧无法摆脱它最后的命运。城市的发展、纺织产业的没落以及林允的不善经营都加速了企业死期的到来,而临溪市政府的旧城改造行动实际上最多只能算一个导火线而已。
可是纺织厂的人们不这样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厂是他们生命的具体呈现,他们的生命已经与纺织厂融为一体。所以他们不能让它垮掉,它一旦垮掉,就证明了他们人生的一败涂地,他们的人生就一文不值了。他们最多只能接受停产或者破产,因为尽管只剩下一个躯壳,但是至少是一个实体的存在,总之只要厂房没拆,他们心里就踏实,他们的人生就还有力量。
他们不知道大华建设投资有限公司和临溪市政府是什么关系,他们没有时间和心情去弄清这层关系,他们只知道惠子要来拆掉这个厂,徐美珍的女儿惠子,离家出走多年后,无疑是修炼成精了,当年他们浅薄她,现在她要来复仇了。他们从李刚口中听说徐美珍对惠子的敌意时,脸上浮现耐人寻味的笑容,可是他们很快听见李刚说惠子接走了徐美珍,这证明徐美珍和惠子已经同一战线了。
郑锦鹏在议论的人群中不发一言,他静静地听着惠子这个名字从一张张不断翻动的嘴里发出来,黑瘦的脸上微微动了几下,否则他几乎不像一个活物。人们愤慨的神情让他厌倦,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神情,从他的母亲的脸上,胡胖子的脸上,周金凤的脸上,甚至林千金的脸上,那些眼神跟他无关,他却一个个都往心里去。他代替惠子来接受他们的眼神,他已经很久不担任这样的角色了,所以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他听见人群中喊出了“守卫家园”的口号,他们一个个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滑稽中有一些无可奈何的悲壮,他们最后一致决定把矛头指向大华建设投资有限公司的惠子和临溪市刘副市长。他别过头,从人群后面默然走过,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明自己加入这场战斗中,一种久违的感情从他心底升腾而起,他的心随着他的脚步收缩,产生痛感,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林千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裙子,挺着大肚子倚靠在淡黄色木门旁,那肚子之大证明她即将临盆了,那肚子大到让她看上去像一只母蜘蛛。她整个人被这肚子拖慢了节奏,但她的四肢依旧灵动,她交叉着双手,右脚一上一下点着开裂的水泥地面,早已宽胖的脸上堆起意味深长的微笑,“你看你那一副死样子,咋了?最近,故人难忘啦!魂不守舍啦!”她的语气是被她自己狠狠压住的,否则就又要变成破口大骂了。
郑锦鹏脸上的肌肉又动了动,以表示接受到了他的询问,但是他不准备回答他,他对林千金接连几天的盘问已经失去了解释的兴趣,他就那么径直地从她身边走进了屋子。他身上的机油味被房间里的奇异的奶粉的香味所冲淡了,他的眼前出现花花绿绿的婴儿用品,那是林千金提前准备好的,它们现在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身份,他现在是一名即将诞生的孩子的父亲了,一切都是有因果的,他自己种的因,一步一步结出了这个果。
“我就知道,那个狐狸精回来了,你心里就开始痒痒啦!”她的声音瞬间提高分贝,在房间里如一只受惊的鸟横冲直撞,接着她挺着她的大肚子向他追过去,她凶神恶煞的表情,使她像一只正在捕食的蜘蛛,他是她收入囊中的猎物。
他猛然转过身来,给她身体一个缓冲,她就那么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连同她的骄傲的大肚子,她的大肚子是她所有的资本,是她完胜惠子的资本。随着她倒入他的怀里,她的语言也柔软了一些,夹带哭腔,“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们娘母啦?!”她的语言实在没有新意,他托着她的大肚子,喉结翻滚,他的脸部肌肉微微用力,呈现出笑的纹路。
他的思绪回溯到九十年代的纺织厂木楼,木质结构腐朽的气息从他的记忆里散发而来,他似乎再次听见了惠子骑着自行车像风一样在楼间穿梭的声音,他看见1990年的纺织厂傍晚的深红天空,他听见纺织厂彻夜不停的机器轰鸣声,在其中隐约飘出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他的所有青春记忆与惠子有关,他的人生被她划分成三段,一段在过去,一段在现在,一段在将来,他是怎样从清华苗子,到落榜青年,到机修工,到桃色新闻男主角,再到一名父亲的,他一概不想记得了,他只记得他彻底失去了守护惠子的可能,他现在是一个即将下岗的中年工人,他连自己都守护不了。
实际上惠子回来接徐美珍的那天晚上,他就看见了她,他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处,虔诚得像个信徒,尽管很久没见了,但他依然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他的目光紧随着她离开轿车,上楼,消失于拐角处,像是一束光熄灭。他和她是两个星球,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银河的距离,她以光的速度逃离他,所以他总是在她身上看见童年时期的她,而现在的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惠子了。
那天晚上他身上的机油味道一定没能进入她的鼻腔,否则她一定会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她会看见他像个哑巴一样傻站在原地好久,就要长成墙上一簇苔藓了。他口干舌燥,除了呼吸,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被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要竭尽全力,否则他就要窒息了。所以每一次他想起惠子,总是小心翼翼地,闭上眼睛。
“惠子。”他在心里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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