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和你都很脆弱
我再次躲在露台后面抽烟,我已经是个老手了,许柏楠对此毫无觉察。他还以为我是小时候那个总是罩着他的女王。
不要叫我大王,叫我女王大人。好的大王,是的大王。
这孩子一看就是娇弱惯了,我又给他打下了非常不好的基础,第一次他被几个个子高他一个头的高年级男生围起来互相推搡,他疼得龇牙咧嘴,手指甲都掐出血来了,依旧不敢反击,我上前大喝一声,亮出了我少先队大队长的臂章,叫停了这阴暗的一幕。
结果……
显然,高年级男生最讨厌的就是班干部,我被当头叩了一个脑瓜崩,还好看在我是女生的份上,几个人把许柏楠推倒在地,拍拍手就走了,没有对我们怎么着。
许柏楠就此成了我的小跟班。
他不知道,我有多烦身后这个白白的、胖乎乎的、头发软软的男生,他大而羞怯的眼睛让我不时要克制住揍他的冲动。
男生——将来要成为男人的一种生物!怎么能这个形态?难道不是应该和“勇敢”、“自信”等词汇连接在一起的吗?
果然,数年后,如同命运的摆弄一般,我遇见了的确很“man”的男生——几年后,我遇见了廖以男。
当然,那是后话。
每当许柏楠嘴巴一撇要对我告状说有人要欺负他,我就不耐烦地让他先反省一下自己。作为少先队大队长,我的工作忙着呢!并且还要保持自己年级前三的位置,以免在同学中失去威望,我容易么?
少年的残忍无畏和阳光清纯一样印记深刻,我也不懂,为什么男孩子们就是喜欢在许柏楠身上展示自己的力量,仅仅因为他长得白白的又好看,就像女孩子一样吗?我虽然不喜欢许柏楠,但是更讨厌欺软怕硬。不,不止讨厌,是全然不可忍受。
小学毕业典礼结束,我拿着全优的成绩单,略带失落,但更多期待。中学生活一定是多姿多彩的,不像和一帮小学生在一起那样乏味,尤其是——和许柏楠在一起。
许柏楠跟在我身后,欲言又止。几条街走过,他或许是赶不上我的步伐,从我身后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却听见远处传来怒吼声,接着是一声尖叫。那是许柏楠。
我飞速跑过去,看见许柏楠躺在地上,一脸的脏,身边已经没有了人。
到最后,我还是拖着许柏楠进了一家冰室,面对面对坐着,用小勺子舀起冰沙,用纸巾狠狠擦掉他脸上的土。
马上就是暑假,天空是接近透明的蓝。
童年如同迅速后退的镜头,再怎么伸手也抓不住了。
坐在冰室,许柏楠垂下亮亮的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他白皙的颧骨上投下一片扇子似的阴影。他抬眼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心事这么被人道破感觉可真不好,但是——
是的,我是讨厌你,讨厌你妈妈大喇喇来到我的家,我爸在后面颠颠地给她拎包,还一脸的笑;讨厌她大长腿走起路来那么自信、衬得我妈妈很差劲似得;讨厌爸爸带你到我面前,说“这是柏楠弟弟,你是姐姐,在学校要照顾好他”。
更讨厌的是,你当场就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姐姐”。
真没骨气!
二、遇见你我永不后悔
中学的时光过的飞快,令人喘不过气来。也许考上大学就好了,就能休息一下。
有隐约的后悔,当初不那么拼,以至于考上这所重点中学就好了。总以为一个阶段拼命加油完了,下一个阶段就可以松弛一点。结果却是把自己逼到更紧张。
一页页的卷子,分数稍有下滑就会让我失眠。寂静的夜里,外面马路上有大卡车飞驰而过的声音,爸爸和他的新妻子睡在主卧,这是周末的夜晚,我回来的并不频繁,但是爸爸看上去并不愿意与我多聊。
课堂上沙沙的笔尖滑动的声音如同磨枪,令人神经紧张。妈妈有时给我电话或者短信,让我加油,她回到了外婆家里暂住疗伤,与外婆咒骂爸爸和他的新妻子。“不要让你爸爸和那个不要脸的看不起我们。”
真可笑。爱上新人又不仅仅是新人的问题,难道爸爸就没有责任吗?更何况,为什么我成绩好了别人就不会瞧不起我们了?
我有冲动扔下笔,撕掉卷子,把厚厚的书摔到地上。
但是不敢。没有了这些,我还有什么?除了学习,我什么都不会。不会赚钱,不敢一个人离开这个城市,离开了家,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所以,我的反叛是那样的虚弱和可笑。
等着吧,等读了大学,就会好很多。我告诉自己。
极快的节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我在晚上偷偷溜到操场,坐在双杠上。
身边一个黑色的身影站起来,吓得我大喝一声“谁!”,对方咣几一声差点从双杠上摔下去,颤抖着声音说:“声音那么大干什么!”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对方更紧张:“别笑了,当心把教导主任招来!”对方的脸从黑暗里浮现出来,原来是廖以男——这个全校皆知的“坏学生”,平日里放浪不羁,鼻孔朝天,曾经一拳把一个成绩优异的小白脸打得鼻血直流,后来却只被校长大骂一通而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同学们纷纷不屑地传言:那是因为廖以男的妈妈权高位重,我们校长趋炎附势。
只有我知道,是因为“成绩优异的小白脸”讽刺廖以男绣花枕头草包一个、只能靠妈妈“出卖色相”来给自己铺后路。说出了这样过分的话,连校长都觉得两个人都有责任。——自然,我知道那一拳的原委,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真实的廖以男一直在默默地用功努力,平时显现出一副对功课不屑一顾的样子,以期同学老师会对他另眼相看,可是成绩总是不够出色。
他也全身时刻都在战斗预备状态,只等某个人对他母亲流露出丝毫不敬的时候一圈揍上去。我懂得这个真实的他。
他身后总是有一群凶巴巴的小弟。
操场上,我突然觉得好笑——这个好多同学都觉得害怕的人,现在却紧张地看着我,两条长长的腿搭在草地上,帆布鞋包着的脚一晃一晃。
我看着他,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急得他四处张望,想制止我却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劲儿地竖起食指在嘴上“嘘——嘘——”。
我依然遏制不住地笑,伸手给他,他忙抽出一根烟给我,火速点上,算上堵上了我的嘴。
嗯,就是这样。
三、二十万字的情书
廖以男在躲我,这是这个阶段最令我忧伤的事情。
其实,只做朋友,就很好。可是,他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退缩。我的自尊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我关起房门,打开窗子,让风灌进来,而后偷偷燃起一支烟,生怕父母发现。
其实我是多虑了,爸爸忙着和新妈妈弥补他们“浪费”的青春,只除了在我一页页被老师点评为“成绩优异,尊敬师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评语上签一个满意的签名之外,其实并没有更多的心思花在我身上。
我也想过像廖以男一样,做一些让老师和家长操心的事情……但是不敢。
我并不愿意在我纯洁无暇的学生时代洒上任何“污点”。
以“污点”来换取家长的关心,这个成本太高昂了。
是的,我多么“懂事”呵。
私心里多么羡慕廖以男可以那般恣肆。
他不开心就是不开心,见了老师也舍不得绽开一个微笑,清瘦的脸颊板得紧紧的,像T台上被不懂时尚的观众冒犯了个的男模。
我在心里暗笑。
廖以男,我想……我喜欢你。
然而他却躲着我。
我到现在也没有摆脱掉的尾巴——许柏楠感觉到了什么,每次对视的时候都狠狠地用目光警告我。
我翻白眼。怕你不成。
“还敢分心!你不想考大学啦?”许柏楠白皙修长的手指居高临下地指着我,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高出我快一个头了。
小样的,以下犯上了啊,我怒目以视。
有女生窃窃私语:“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许柏楠凶的样子好可爱呢,脸都涨红了。”“好帅好帅!帅哥生气起来都那么好看呢!”
这帮花痴。
看我今天不剥开许柏楠只是一只花瓶的皮。
“先把你的名次提到到离我二十名以内,再来教育我,好吗?”我轻轻推开他的手,扭头继续做忧郁状。
廖以男,你究竟有没有感觉到嘛!
你,为什么不再那样肆无忌惮和我说笑了呢?
看见许柏楠气鼓鼓走开,有女生上去拿着一本书安慰,许柏楠立即被吸引,和那女生一起讨论起来。
幼稚的小孩。
下课走在校园的时候我看见了廖以男,他高高瘦瘦的个子在人群中很是醒目,黑发被风吹得遮住了一点眼睛,微微下垂的眼角厌倦地看着远处,眼神没有焦点。
我决定做一件这么多年来最大胆的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让我成了同学们私底下悄悄议论的人物,几乎所有知道的人都为我的大胆而震惊。
这件事情让我的右手中指因为长时间写字,骨节肿痛,留下了或许永远磨灭不掉的记号。
一周之内,廖以男就会收到这封信,厚厚一封,一字一画,都用尽力气。
之后再也没有写过那么长的文字,就像是,整个人都空了。
四、渴望一场大雨
廖以男出事了。
我在教室里坐立不安,脑子里全是他空荡荡的课桌。
又是上次那个小白脸,又是打架。这次据说很严重,廖以男被勒令退学。他的妈妈多方奔走,为他焦头烂额。
小白脸很多天都没有来上课,不知道是不是很严重。
据目击的同学说,小白脸笑嘻嘻地对廖以男说了一句什么,廖以男就一下子站了起来,抡起凳子砸向地面,凳子七零八碎,小白脸不死心,又说了一句什么,廖以男的拳头就招呼上了。
小白脸倒下——有同学喊来老师——校医把小白脸带走——廖以男消失——学校发出劝退廖以男的通告。
天气也焦躁,憋闷了很久,一场大雨浇下来。
我站在走廊,手里握着英语书,两眼怔忡看着雨雾。
一张小字条出现在眼前,上面写着“##区##街道##小区#栋2808室”。
“28楼哦,廖以男家住得真高!”许柏楠没好气地看着我,“去看人家要带礼物,妈妈给我的零用钱不多了,你掏钱买哦!”
他理直气壮。
居然拿到了廖以男的地址,在我眼里,他这张脸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后面一群女生围过来:“柏楠柏楠,你要去哪里?也带我去好吗?”“柏楠柏楠,是要去看廖以男吗?告诉他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许柏楠甜甜地笑,跟她们道谢。是的,他就是这么会招人喜欢,从小就是。我翻白眼。
如人所料,我们被保安挡在小区的外面,保安答应我们给廖家电话,对方却拒绝人上门来访。我们只好搁下了礼物,悻悻地走掉。
许柏楠把雨伞遮在我头上,自己的半个肩膀被淋湿了。到了家,他一叠声地打喷嚏,我还要找来感冒药给他、煮姜汤给他喝——爸爸带着阿姨去澳大利亚度假,临走前声称要我好好照顾弟弟。我的爸爸实在不了解他新老婆的儿子。
他这会儿正披着毯子窝在沙发上玩游戏,偶尔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拉长着一张脸忙来忙去。
爸爸打电话过来,一开口就问我把弟弟照顾得好不好,话筒那边传来热闹的嬉笑声,我看了眼许柏楠,没好气地回答“不能再好了!”就挂掉了电话。
廖以男要转学到另一个城市的传言甚嚣尘上,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唯一的一次对自己的挑战和暴动,第一次大胆地握紧拳头踩向的叛逆之地,却这样戛然而止。廖以男,廖、以、男,人的一生或许只有一次机会可以遇到挑起自己战斗欲望的那个人,只是我的相遇和分别,都太迅速了而已。
“而且可笑。”
我听见声音,回身瞪向许柏楠,他正扮天真无辜地瞪着我,仿佛说这件事情可笑的那个人不是他。
五、这种不得不服气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呢
我一边听着英语听力,一边用铅笔不自觉地在纸上画出廖以男的侧面像。
笔下的他鼻梁秀挺,眼角微微下垂,眼神热切又冷漠。
英语老师敲我的桌子,我浑然不觉。
我变成了这样一个人:谁都不理,目中无人,嘴唇紧闭,走路时眼睛只看地面,周身环绕着“leavemealone”的气息。
我的成绩沉入谷底,同学传言我“被抛弃”了。
爸爸开始为我担心,吃早餐的时候会旁敲侧击地引用一些“名人名言”来规劝我。
老师关切而惋惜的眼光不时投到我的身上。
唔,我终于成了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不是滋味?
还是因为……我,还是没有忘掉廖以男?
以上其实是高考过后半年的事情了,说来令人无地自容……在上一年的高考中,我的成绩居然只是班级中下。
这也就意味着目标学校是肯定进不去的了。而在这之前,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一定能进理想的学校、读理想的专业的。
这就是命运对我仅有的一次叛逆的惩罚么?我准备认命,去那所三流学校就读。妈妈和外婆都很失望,我一向是她们的骄傲。然而她们倒也坦然:“算了,读再多书又能怎样。哪所大学都能遇到好的男生。”
爸爸却不允许:“人总是要对得起自己,别的都不重要。复读虽然听起来不怎么好听,但是,我更不想你今后后悔。”
“你怎么知道我今后会后悔?”
爸爸埋头吃饭:“你阿姨说的。”
惊讶地转头望去,阿姨平静地看着我:“别因为任何理由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我知道,这个成绩,不是你的水准。”
我居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阿姨继续道:“不用有压力,我会让柏楠陪你。”许柏楠在旁边冲我露齿一笑,一副纯天然无公害的样子。
爸爸引以为豪地、宠溺地看着阿姨,我冷冷看着他,我不开心,不舒服,想掀桌子想狂吼。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是我还是想问爸爸还爱不爱妈妈。当然,他按时给妈妈抚养费,而且不阻止妈妈和我想见,并且对外婆一如既往地尊重。
爸爸曾经给我E-mail:“虽然爸爸和妈妈不再相爱,就像你曾经有过好感的男生形同路人。但是这并不影响爸爸和妈妈都依然爱你,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这话有道理,真教人没脾气。
你猜更令人愤怒的是什么,许柏楠其实现在只是高二,但是因为如今的他成绩优异,能参加高三的复习计划,这样,就和我一个班,成了我的同学。也就是阿姨说的,“让柏楠陪你。”
只是,之前那个在我身后告状的小跟班,现在却俨然一副“代理家长”的模样。
比如,咳……我依然忘不掉廖以南——他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谜,我从来没有解开过——于是,一看到我上课时发愣,许柏楠就用笔敲我的头,一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六、我和你都是空心的圆
好不容易有一个休息日,许柏楠拉我去参加聚会。一进房间,一片欢声笑语,我看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
是廖以南。
他分明也看到了我,先是诧异,后是不好意思,有同学起哄,他慢慢走到我身边,说“你好”。
我只能不知所措地笑。
他想了想,开口道:“你……当时还挺能写的,那么多字……”
“那时多纯真,之后就怕了,女孩子很多会看上你的家世,而不是欣赏你的人。”他看向我,目光遮掩不住几丝犹疑。
“你……”他也是怀疑我的吧。
千言万语,却无言以对。
亵渎,我觉得他亵渎了我。
那长长的二十万字,写到手都痛了,心却还是暖了的二十万字,长得看不到头,这时却化作漫天蝴蝶,被洒向天空,化为乌有。
我突然想流泪。阳光明媚,有人递了纸巾过来,回头一看,是许柏楠。臭小子抿嘴看我:“不会这么脆弱吧?女王大人?”
我抽了抽鼻子:“光线太刺眼了。”
所以终于有了廖以南的消息。
当年他被学校勒令退学,他力量强大的妈妈将他转学到了临近城市的另外一所封闭式重点中学,交换条件是必须心无旁骛好好读书。他果然也就和所有故交断了联系,在新环境里一心念书,最后终于拿到了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一个励志的故事。
Happy ending.
故事里没有我。
失落和轻松交织。静下心来想,也许我的故事里也一直没有廖以南,他不过是我某种情感的投射,在某个特定的成长阶段……
“你怎么约到廖以南的?”我警觉地瞪许柏楠。
“我没有偷偷联系他喔。”他连连摆手,一脸警惕,“是她们拉我来的。”他朝着身后努嘴,而后灿烂地笑,挥手打招呼。
我回头看去,一帮女生在笑嘻嘻地冲他挥手,一个个很是热情的样子。是了,利用皮囊行走江湖,是许柏楠同学的一贯作风,从小讨好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就是这样。
“你和廖以南……并不合适呢。”许柏楠探寻地看向我,似乎随时防止我发飙,他用手拼命比划,“你们俩,都像是空心的圆。看似圆满,那圆圈却只是牢固的边线,里面空空的一大块,都需要别人的爱来作养分。”
我忍不住破涕为笑:“从哪里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说着,揉他的头:“反了你了,教育起姐姐了。”
他脸色突然风云变幻。
“又怎么了?”
“你太容易哄了,心心念念的廖以南大男神,见了一面就弃之不顾了。”
“我哪有太容易哄!”我哇哇大叫,“心还在痛的好吗?你难道想看见我为了他以泪洗面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他捂耳朵:“我只是怕有一天一个像我一样可爱又好看的弟弟,这样轻松就把你哄到手了啊!”
我闭上嘴。
“会不会,会不会啊?”他期待地看我。
我没空想这个幼稚的问题,公式、语法和文言文,一瞬间全回到我的脑子里,我要重归江湖了!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我握拳念念叨叨,没有听见许柏楠嘟哝:“没心没肺……先放过你,等过了高考……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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