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饲养大院里,人们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如登台的戏子,来了,唱上一折,走了,有的又转回来,有的不再回来;院子里饲养的牲口,如马啊,骡啊,驴啊,牛啊,一生在这里守候,一直到死,扮演着院子的主人角色。但有一只枣红马,肥硕而膘壮,有力并彪悍,却来了走了,走了又来了。
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人们都认识它,住在这个饲养院的人们都认识它,住在这个饲养员的马啊骡啊牛啊都认识它,特别是住在这个饲养院的草驴们尤其是哪些处在青春期的草驴们更加熟悉它。在每年大地回春,草芽返青,内心燥热的时候,就仿佛看到它来了,带着青春的气息,带着一冬雪藏在体内的无尽力量和张狂欲望,大踏步地来了。
它的确来了。
现在它迈着坚实的四蹄,踏在乡间欲消尚冻的小路上,踩出吧嗒吧嗒节奏分明的火花。它扬着高昂的头,巡视一切又睥睨一切,环顾一切又不肖一切,仿佛它征服着这苍茫的此时还地气氤氲的大地,仿佛它能征服这大地上的生灵尤其是充满等待而又倔强的草驴们,母马们,它将让它们浑身颤栗,四肢发软,心胸爆裂,眼前喷射五彩的波光,盛开美丽的花朵。
“滋昂昂——”又一声“滋昂昂——”
在村头,它仰起头朝天宣告着它的到来。
“恢恢恢,恢恢恢,”饲养院里的畜牲们早已嗅到了他钢铁般的气息,此时都煽动鼻翼恢恢恢,恢恢恢地迎接它,亦有几个新生的马骡“滋昂昂”地回应一声,稚嫩又尖锐,特别是那只二岁的公马,甚至刨动前蹄,马槽前土层粪土翻飞,摔打起马尾,墙上的碱土唰唰飞落,好像是战斗前的热身。
在所有的马骡驴们一致把头调到门框,挤到墙上洞眼向外张望的时候,一起嘶叫着迎接一位将军,一位情郎,或者是一位不知功力深浅情敌的时候。许大蹶子披了掉尽了羊毛的羊皮袄迎出饲养院大门。
“来了?”
“来了!”老丁回答。
把枣红大马拴在榆木桩上,叫它隔院巡视即将征服的男女老少们。
“先进,先进,”一低头进了屋子,“你先坐,你先坐,我搭茶。”
老丁从肩上抓下整皮翻毛羊皮袄,这是一条高大的山羊皮,是付出了枣红大马三次童子身,不,童马身后换回的。五年前,枣红马第一次卖身之地叫老虎岔,老虎岔,顾名思义,老虎出没的地方。鸡叫头边他们就走开了,单是骑马飞跑了半天,又踢踏踢踏走了半天,再在净是爬着荆棘的黄土大山的沟沟弯弯里转了不知多少圈,终于在骑在马背上抱着自己后腰的婆娘的老妈自己的老丈母娘用磨得只剩下手把子的刷锅笤帚疙瘩沿锅擦洗的时候进门了。“怎么不早来?”老丈母娘把洗锅水哗啦哗啦旋转着倒到进洋灰猪槽里,顺便嘟囔了一句。
婆娘早卸下了肩头的连挞,里面装着一些去年冻土前埋在土里昨天挖出的一些胡萝卜,从地窖里取出的两颗烂了些外皮的大白菜,还有十几个发黄变柔的苹果,还有卷起来的一块兰滴卡粗布,从袋角里摸出两小包包点大馍馍用的红颜色和黄颜色以及一束扭绕着的白线,另外还有挂在连挞上用破毛毡包着的一包旱烟叶子。
不久灶房里风箱又皮塔皮塔噗嗤噗嗤叫起来,锅里几滴油花子烫得滋啦滋啦跳起来。
老丈人正坐在堂屋门槛深吸着长嘴烟锅,“来啦。”
来啦,老丁答。
老丈人起身,去村上牲口圈,给村上两个草驴特意添加了半篓谷壳,又用一小半破瓷碗挖了半碗黑豆填进去,回来抱了一抱苞谷杆撂给枣红马。第二天,在老虎岔村村长和老虎岔村牲口饲养院兼老丈人的见证下,枣红马打着响鼻轻吻了两个草驴的驴头,就这样进行了婚礼,紧接着枣红马骑上一个黑毛夫人的胯部同了房,下午又骑上另一个灰毛老婆的胯部给她开了苞,两位夫人摇摆着头表示满意和感谢。
村长也很感谢枣红马的付出,商量报酬。老丈人推辞“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女婿。”村长说不行不行女婿是女婿报酬是报酬,最后老丁也推脱说“村长,报酬就算了,一家人一家人,那张皮子?”老丁指得是村长家门口榆树枝上挂着的那张山羊皮。
老丁拉着枣红马经过村长家门口时一眼瞟见了这张山羊皮,这是一张刚宰杀不久的山羊皮,白嫩的耀眼,虽然上面还有红血丝,另一面的毛长而密实,同样黑得泛着缕缕亮光。老丁一下就认了这张皮子,不管村长要多高的价钱,他都愿意出,除非村长把它当亲娘亲娃一样不舍。村长被老丁触到了心头肉,一万个不舍。但想枣红马给这两个驴肚种下了两个坚实的种子,来年一定是两头壮实的骡子,何况明年还要辛苦枣红马,虽然心里不舍但嘴上痛快的答应了。老丁当然知道这张皮子的价值,也看出了村长的心思,掏出三块钱——枣红马需要骑上三个马背或者驴胯在上面进进出出若干下才能得到的幸苦费拍到村长手上,村长缩手不要。老丁拔出了腰上别着得长把烟锅,因为村长推辞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老丁的腰部,村长笑纳了。
后来村长狠命吸着烟嘴,吐着一环环的烟圈,把老丁,老丁婆娘,老丁的枣红马送到了村口,叮嘱走好,并拜托明年这个时候抽空一定再来。
这张皮子,老丁托李家磨李毡匠束好,托王家坝张裁缝缝制成了翻毛皮袄。老丁往身上一披,甩腿跨上枣红马,腰身一伸,如同一个人熊站在火焰山上,腰肩一缩,双腿一夹,便如同一个熊猫飞行在一片霞光里。
“喝茶,”许大蹶子看老丁把羊皮袄挂到墙上伸出的木撅子上仔细扒拉下了上面粘着的两片树叶和挂着的一根麦草。
“喝茶,”老丁上炕盘腿坐到靠近火炉处,应答着“今年收成怎么样?”
收成还算可以,每口人能分得一斗麦子,一升谷子,洋芋也能分一架子车,糖萝卜花萝卜也能分些。
这就好这就好,肚皮能填饱就好。老丁咬了一口锅盔,锅盔有些干硬,啜了一口茶闷了闷,咀嚼着,“今年——”咽下了一口锅盔和茶,“几个?”
两只马三个草驴。
哦,一共五个。今天傍晚日上一个,明天搞上两个,后天早上办上一个,下午再办上一个,缓上一晚,后天回,老丁寻思着。
二人交流了同房计划,许大蹶子同意这个安排。出去在草料堆拦了一篓上好的谷草填进枣红马头前的马槽,浇了水,拌了些麻渣麦麸,中午增加了一格儿青豆。
初春的太阳上来的迟,又被东山的太阳遮住了慢慢往山顶爬。许大蹶子去李村长家给村长汇报“老丁和枣红马打春来了。”村长正在裁纸卷烟,捻细卷烟屁股撕断,再塞进卷烟屁股,划了三下洋火擦皮,点燃了,吸了一口,屋里立刻充满了焦炝的味道,刺激着鼻孔和喉咙。
“还有,下午先打上一头,打哪头哩?村长?”许大蹶子搓了三指土炉台上放着的木头烟渣盒里的旱烟渣,压进自己的烟斗里,和村长一样的动作点燃了吸了一口。“我看,就先打青驴吧!”
“先打青驴,”村长站起来,“我去给翠她娘说一下,你和老丁中午就在翠她娘哪里吃饭。”
村长说着出了门,许大蹶子跟在村子屁股后面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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