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简介:
夏瑞香
女
1946年生
麻城市闫河镇黄土叽人
卖了二十年血,做过小工、小贩等
2015年进麻城市鼓楼福利院
我卖血是生活所迫
不是生活不下去,谁愿意卖血呀!看着自己身上鲜红的热乎乎的血被抽出来,你是什么感觉?第一次抽血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睛,咬紧牙,捋起袖子,狠狠心就让医生抽了。抽血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怕自己会晕倒,或者死了。直到医生说把棉签按住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看见抽了一大瓶血,听说有三百毫升,我的心猛地一沉,额头上的冷汗都冒出来了。当拿到那五十四块钱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着落了。这个月的柴米钱有了。我从卖血组的肖组长手里接过这钱后,去买了二十斤米,破天荒地去买了一斤筒子骨,然后交了房租。晚上喝着筒子骨头汤的时候,我的头还有点晕,但是心却放下了。我是等米下锅呀,但是也尝到了甜头,从此一发不可收,一卖就卖了二十年。
卖血之前,需要检查身体吗?那是肯定的。我记得经过了严格的体检。查了我的肝功能、肾功能、五官、淋巴、血糖、血脂等,如果五脏六腑有一点毛病,那就卖不成血。而且我们卖血的,半年要到医院检查一次,为了保证血的纯净无毒。
几个月卖一次血?我也不敢多卖。医院有规定只能三个月卖一次血。一次只能卖三百毫升,三百毫升五十四块钱。我离开家,离开那个一刻也不能待下去的地方。我到城里来是一个知青女孩带我来的。到城里以后,我所有的家当只有几件衣服和几十块钱。租了一个房子,买点柴米油盐,手里就快空了。我要养活自己呀,我做过好多事,当过小贩,在东门大桥帮人补衣服,支个小摊卖饮料,帮公家单位洗桌布、洗被子,什么事情都干过。只要能挣钱,我都干。可是还有很多时候找不到事情做,我天天要吃饭,要交房租呀,那怎么办?哪儿挣得到钱呀?挣钱的门路太少,我只有去卖血。
卖血还要排队呢,不是每次都能轮到你的。我们卖血还有一个组织。卖血的不是光麻城城区,还有一些乡镇的,如许家凉亭的、白果的、闫河李家楼的。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卖血的队伍有一百多人呀!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会卖血呀!卖血都有哪些人?哎,都是家庭特别困难的人呀!就说我们卖血组的肖组长吧,她一个女人有四个伢,丈夫三十多岁就得了肺结核,她不卖血,日子怎么过得去呀?一家六张嘴,丈夫又不能干重活,而且还要吃药,几个孩子要吃饭、要读书。她有时候两个月卖一次,有时候三个月卖一次。她卖的次数多,而且和医院的刘医生熟,后来慢慢就做了组长。医院要血,就直接找她。她把所有卖血人的情况都登记了,然后就通知别人来。
她家离医院最近,有便利条件。有时候卖血还需要赶往乡镇去。比如乡镇的哪个卫生院要血,肖组长就叫一个摩托车带人赶过去。她只收一点手续费。一次让一个姓王的妇女卖血差点出了事。姓王的妇女有二个孩子在读书,男人也是肺病,她靠卖菜为生。那天她正在街上卖菜,肖组长就找到她。她把摊子托付给别人,就和另外一个卖血的人赶往一个乡镇卫生院。到卫生院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她当时抽了三百毫升,还没有抽完,她就晕过去,差点休克了。把在场的医生和护士吓坏了,紧急又抢救她。原来她没有吃早饭,又没有吃午饭,血糖太低。后来肖组长就跟大家说,卖血的时候要吃点东西,抽完了一定喝一杯红糖水,而且规定特别困难家庭的人一年最多只能卖五次血,不能卖多了,卖多了身体就垮了,还要轮班转。本来医院规定一个人一年只能卖四次血。可是那些困难户总是来求着,没办法就多卖了一次。
卖血的人都是造孽呀!有个四十八岁姓金的妇女卖血,是家里男人去世了,日子不好过。后来她还带着她的女儿卖血。她女儿也是苦藤上的瓜,嫁个男人身体不好,生了孩子后,家里太困难,没办法她母亲就把她带着卖血。她和她母亲一直都卖,她母亲一直卖到了五十五岁。一般的人五十五岁以后是不能卖血的。除非血型好,身体特别好,家庭又特别不好过的,能让她卖一二次,一般不允许。那时候医院的刘主任和李主任人都特别好,我们一说明情况,一求他,他就让我们卖了。在医院还遇到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屋里穷,父亲出了车祸,急等着要钱,她在医院看着人家卖血,她也去卖血,给父亲凑救命钱。卖血的队伍中女人居多,家里等米下锅的,丈夫或者父母得了病等着要钱的,孩子等着钱报名上学的,这些都是紧急要用钱,卖血来钱快呀!
不是谁都能卖血的,那还要身体健康,血型好。我是O型血,是万能输血者,所以我的血好卖。有些家属还点名要我的血。有些人卖了血容易出问题,心慌、出汗、头晕、眼花、低血糖、头疼、精神不好等多种症状。你以为人人都能卖血吗?不是那么回事。感冒了、经期都不能卖血,而且吃了荤腥也不能卖血。检查身体的时候,如果转氨酶高了,血压高了,也不能卖血。
肖组长从来不扣我们卖血的钱,总是一领到钱,就找人带信给我们,或者亲自送到屋里去。她还一再嘱咐我们卖了血,要炖筒子骨汤喝,要买点红糖喝,都是补血的,千万不要舍不得。筒子骨那时只要六角钱一斤,红糖也才四角钱一斤。她有时候也照顾那些特别困难的家庭,让他们多卖一次。卖血的人也是很复杂的,有男有女,还有残疾人,我记得还有一个小儿麻痹症的人和一个瞎子。肖组长手里有名单,都是轮班转,轮到谁就通知谁。每次肖组长专门派一个骑摩托车的师傅去他们屋里接,然后赶往卖血的医院。
记得有一个月我卖了二次血。那是济南军区来我们老区义诊的时候,他们为病人做手术,紧急需要输血,我被叫去输血,直接把我的血通过一根管子抽到了病人的血管里。那次一个月内抽了六百毫升血。献血领到了钱,还领到两斤肉,两斤红糖,这是我最难忘的一次卖血经历。
我要进城,要立刻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
我为么事要进城?那也是没有办法,我在家乡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所以就是饿死也要进城,我要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
从我的身世说起吧。我是个遗腹子,出生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长到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娘就死了。后来为了不让我饿死,哥哥就把我送给了黄土嘴一个姓丁的人家做女儿。他们家那时候还没有生孩子。后来他们家又生了一儿一女。还把他哥哥的儿子接过来抚养,他哥哥的儿子叫丁余清。因为我养父的哥哥年纪轻轻就得病死了,他媳妇改嫁了,就他一个儿子。养父让我做了他家的童养媳。我从小就知道,长大后,要做丁余清的媳妇。
十五岁的那年,丁家的养父就让我和他的侄儿丁余清结婚。我太小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记得结婚的那天晚上,我不要丁余清挨着睡,我怕他。他比我大一些,懂一些男女之间的事情。那天晚上客人都走了之后,他笑着对说,你莫怕,你跟着我,我会对你好。他说,我们两人都是苦根长苦苗,苦苗结苦瓜,苦果挨苦瓜,苦到了一家,苦到了头,往后的日子就不苦了。他这样一说,我笑了,就不怕他啰。
我怀头一个伢的时候,为了挣工分,填饱肚子,还在生产队里照样挑草头,上垛子,结果第一个伢流产了。我一共怀了七胎,其中在肚子里面坏了的,掉了的,一共有五个,落下来一儿一女。做月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吃。不过家里只要有一点肉和鱼,丁余清就会夹到我的碗里,他总是说他在生产队可以开一下小灶,他吃过了,都留给我吃。
我的女儿五岁的时候,儿子三岁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得同一种病,死了。我女儿叫丁丫头,好懂事好贴心,我从外面做活回来,她晓得拿蒲扇给我打扇子,晓得倒茶,端给我喝。儿子只有三岁,叫丁细毛。当时白天我在生产队里抢工分,做工分,六分半一天,那时候一个月只有二十八斤粮食,可以按工分抢粮,多做多得。我根本没有时间管伢,让我婆婆帮忙看一下。晚上回到家里,就发现他们发高烧,身上起红疹子,当时也不晓得是什么病,而且附近又没有卫生院,卫生院距离我们村子有几十里地,太远了,就这样拖了几天。那天晚上天好黑,以为可以熬到天亮,可是天还没亮,我的伢就死了。我当时真的不想活了。两个伢,丢一个,我就像是死一次一样。老天爷对我太狠了,我不知道哪儿做错了事?后来听人说小伢是得了钩端螺旋体感染。
我二十五岁那年,丈夫丁余清接着去世了。丁余清是生产队里的技术员,在队里打农药时候中了毒。当时打的是1605的农药,这种药好厉害,倒了三盖药,然后兑上一大桶水,这药水立刻成了白色米汤样。可能那天逆了风,打完药,当时他就昏倒在田畈里,被队里的几个人抬了几十里地,在乡卫生院昏迷两天不醒。医生给他打了半个月的吊针,就又抬回来了,人没有彻底好。抬回来后,人就不能做事,浑身没劲,而且他解手的尿液,浇到菜上面,菜就死了,尿里面漂浮着很多白泡沫。后来他神经也不太管事,我也不晓得是什么病。这样病着,拖着,拖了几年他就病死了。他死了,我也想跟着死,不想活了。
后来是在我家里住着的一个插队的女知青把我劝过来,她看我太可怜,她让我好好活着,她说,她做我的女儿,我才没有寻死。可是那间破土坯屋子里,到处都是两个孩子的影子,丈夫的影子,我天天晚上睁着眼睛睡,不敢闭眼睛。只要闭上眼,他们夜夜都到我的梦里来,我快疯了。我还能留下来吗?只有走,走得越远越好。
七十年代的时候,很多知青上山下乡。我们村子里就住了好多知青。他们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那会儿有一个知青女孩就住在我家里,她对我真好,认我做干妈。她后来回城,就带着我一起进城,离开了那个地方。进城后,我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就去租了一个小房子。然后我在市区的东门桥头摆了一个小摊,给人家补衣服,再卖点瓜子,卖点饮料过日子。在这个连一根葱都要花钱买的小城里,我做过很多事情,保姆、小工、小贩等,可还是养不活自己。
卖血养活了我和第二个丈夫
养不活自己,除了卖血,我还能做什么?那就是嫁人。于是我三十八岁那年,在一个熟人的介绍下,嫁给了市离合器厂退休工人李兵浦,他那时有六十岁了。他原来在厂里做厨师。他有退休工资,人看起来还不错,我想着有工资,也算是公家人,就嫁给他。他比我大了二十二岁。他待我也不错。他有三个女儿,当时三个女儿也都嫁人了。
起先我们在厂门口摆了一个小吃摊,每天早上炸油条,卖豆腐脑。生意还不错,就是有点辛苦,每天四点钟要起床干活。卖完了早点,我就在厂子门口摆了一个小烟摊,卖香烟。我们老两口的日子过得也还好,我跟他过了六年的安生日子。可是后来他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不知道怎么相继离婚了,都到家里来白吃白住,我们之间就有一些矛盾。不料他又生病了,先是胃穿孔,再后来中风瘫痪。他的几个女儿手里都没有钱,一个都不管他,只有我管他。我们的一点积蓄随着他的病都送到医院里去,还不够。那时候他住一次医院就是一千多块,他的工资只有两百多块钱,没办法,我要活下去,经一个熟人指路,我就去卖血。幸好中心血库的刘医生,跟我好熟,他还记得我。我去卖血算是轻车熟路。
九十年代初期,卖血是很赚钱的。从七十年代最初的十八块钱一百毫升,到三十五块钱一百毫升,到后来就是二百至二百五十元一百毫升。卖三百毫升血,可以拿到六七百块钱,算是非常高的一笔收入。我就靠做点小生意和卖血养活自己和老头子。
第二任丈夫过两年后就死了。我后来又一个人过日子,有时候打打零工,有时候又卖血过日子。一直到五十岁,我才没有去卖血。我也曾经回娘家过了一段时间,可是娘家也穷啊,哥哥有病,嫂子脸色也不好看,我又去住太子庙。在庙里帮忙,可是晚上庙里太瘆人了,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到,而且夜晚总是那么长,天总是亮不了。深夜里我总是听到风吹动门的声音,听到风刮得很响很响,好像是狼嚎的声音,我怕风把门撞开。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我躺在被子里害怕得发抖!这是一个旧庙,只有村子里一个负责照看的老人,她很长时间才来打扫一下,平时也没有什么人。实在受不了,后来我找到村里,村长看我一个人太孤单,就把我作为五保户报上去,先是报到鼓楼办事处,办事处的领导又上报到民政局,民政局的领导和福利院的领导到我家考察后,我就到福利院来了。在这里我算是享福了。
本文为「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简书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活动征文。
网友评论
相比以前,现在确实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