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芦苇翻来覆去好几天,下决心要离婚。就算被人戳烂了脊梁骨,就算以后下十八层地狱,她也心甘。
这样无望的日子她一分钟也过不下去了。
半年前,村里的一声巨响,改写了芦苇的命运。
走街串巷给人灌煤气的金不换出了意外,那户人家的煤气罐爆炸,他被烧成了个火人,全身二到三度深烧伤。
她在医院里看到从重症监护室里推出来的金不换,吓得两腿直发软。
他完全没有了人样,简直就是一具黑骷髅架子。整张脸的五官都扭成了一团模糊的烂肉。双腿像是两根烧焦的烂木头一样横在床上。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词可以形容他当时的样子,鬼或者僵尸。
她望着他焦黑如炭的身体,在病房外稀里哗啦吐了一地。
她掏出了全部家当,把家里的农用三轮车也卖了,又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
平时称兄道弟的哥们姐们,全都集体失忆一样,谁也不认他们之间的情分,有钱时,来人踏破门槛,借钱时,一个个脸黑的像灶王。
终于,她下跪磕头打欠条,凑够钱保住了他一条命。身上的伤等结痂了长出新肉,影响美观,但不影响生活。
脸是毁了,但大夫说以后可以整容。
她放下心来,把他弄回家,悉心照料。
起初他那焦烂腥臭的皮肉刺激着她,特别是有些新肉长出来,把表层的烂皮拱起来,黑白相间,有的像是龟裂的土地,有的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黑鱼鳞。
那一个月里她不知道自己吐了多少次,每次收拾完,她疾速奔出屋外,在墙角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那些天她真是心力交瘁,可是谁也指望不上。何况家里还有两个丫头,大的7岁,小的才两岁。
她还有个中风的公公,自前年婆婆去世后,就跟着他们一起过。
他整天嘴角流着涎,头像筛糠似的颤抖。他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何况别人。
更让她备受折磨的,是金不换日益暴躁无常的脾气。除了狼似的嚎叫,就是呜呜的痛哭。
2.
芦苇知道他被疼痛折磨,他怨恨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成了个废人,就软言温语地安慰他,让他宽心。
但他变本加厉,整日就像厉鬼附身似的,鬼哭狼嚎,一会儿看不见她,就不停地叫,不停地喊。直到她来。
他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事,只是觉得孤独寂寞,想找人说说话。但芦苇不行。她跟个车轱辘似的,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哪有闲时候陪他聊天。
先不说家里地里的活儿,就是伺候金不换一个,每日也累的跟死狗一样。
他成天躺在床上,胃肠蠕动慢,大便解不出来,常常憋得脸发紫。她就每次他翻过来给他上开塞露,有时候上了也不管用,她就问诊所的大夫要来粗粗的大针管子,一点点往屁股里打。有时候甚至要用手一点点抠出来。
她精疲力尽,整个屋子臭气熏天。
还有每天的换药,上药,洗洗涮涮。累的她直不起腰。
这天,她听说自家地里的棉花生了蚜虫,棉花叶子被啃得七零八落,花落了一地。就带上孩子背着药桶去打药。
她在河边兑水兑药,孩子自己在地边的树底下玩儿。她不能把孩子舍在家里。
天很热。知了死命地叫嚣。她钻进蒸笼一样的地里。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就湿得透透的,一拧就哗啦啦出水。
她一直打到太阳升到头顶,没歇一口气,就匆匆往地头上赶。她得回家给大女儿做饭。
她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头发和衣服全贴在身上。
上了地头,不见了孩子,她慌得四处喊。
当跑到河边,她看到孩子的小胳膊在河里晃。
她把孩子拽上来,使劲按她的胸脯,等她吐出水来喊妈妈的时候,她气的朝她的屁股狠狠扇了两巴掌,让你老实呆在树下玩,你到处乱窜什么,淹死你就不窜了。
孩子哇哇的哭了。她又赶紧抱起她,轻声哄。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边说着,一边跟着流下泪来。
回到家,她在门口看到猪圈豁开了个大口,母猪和十只小猪崽不知去向,她有些着急,但分身乏术,还是先给孩子做饭要紧。
金不换在屋里大呼小叫,她不理他。她临走的时候放了水和饼干,还把便盆塞到他屁股底下,他鬼叫什么,不过又是一个人无聊罢了。
但是她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干,孩子马上放学了要吃饭,她还得去找猪。要是被人家圈起来,一千多块就打水漂了。
她在屋里炒菜。金不换继续嚎叫,尖利的叫声好像他妈的世界末日来了。
她烦躁地扔下勺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屋前。一掀帘,眼前的景象惊得她目瞪口呆。
靠近床的那面墙上全是稀黄的大便,她给他新换的毛巾被上也被涂的到处都是。
她的火蹭地就升上来了,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她一把撩起被子,扔到了地下。
我没找到纸擦。他嘿嘿笑着,一脸无辜。
她气的真想扇他两巴掌,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娘的,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她把脏被子团到一起,扔到院外的水盆里。
大女儿这时回来了。妈,菜好像糊了。
她突然想起来,赶紧往厨房跑。
菜糊了一锅底,黑漆漆的,散发着焦味儿。
大女儿啃着馒头,捎着两块水萝卜咸菜走了。
她满村里找猪,最后在邻村的玉米地里找着了,为了赶猪,她又跑掉了一只鞋。
她把猪赶进猪圈,先找了一块旧门板挡上。
猪嗷嗷地叫着,她望着沾满泥土的光脚,一屁股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院子里的小女儿也在嚎啕大哭,她试图够架子上的葡萄,结果在连叶子也没抓到就摔了下来。磕疼了。
金不换又在屋里大声喊她。
她真的快累死了,身心俱疲。
3.
有乡亲来看他,他把头发揉成鸟窝状,呜呜地哭。说自己活着遭罪,不如死了好。
人家安慰他两句,临走都对芦苇说,小金子苦,你好好照料着吧。
他苦,他娘的谁知道我也苦呢。每个人看到他的苦,看不到她受到的苦。
仿佛她很清闲一样。
过了近俩月,他的腿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她想扶他下床,让他慢慢走路。
他怕疼,躺在床上不动。
你又不是瘫痪了,就不能下来走两步吗?你个大老爷们就打算一辈子赖死在床上。
不是我不想动,是一动就疼。
疼也得动,大夫说你得锻炼,要不你的腿就真废了。
他也开始急了。你嫌我了是吧?嫌我是个废人了,是你的累赘了是吧?你要不想过了,咱就离婚。我大不了一死。
她想。她早晚会被他逼死。
劳累她不怕,她怕的是日子没有盼头。金不换一蹶不振,不打算从床上起来了。
这天,她在地里拔草,突然接到她娘的电话,说是她爹不行了,还剩下一口气,让她回去看一眼,好让他爹安心地走。
她从地里奔出来。把孩子抱上自行车就往娘家奔。一路上,泪水奔流。
她已经三年没回家了。确切地说,是她爹不让她回去。
她也曾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她娘45岁那年才生下她。
她上面有过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在一岁前就夭折了。
她爹娘为了留住她,在庙里许了愿,每个月都去寺庙上香。这一上就上了整整20年。
光香火钱就不知扔出去了多少。
她虽是农村娃儿,长到20岁,却没下过地,也没干过重活儿。一双手葱白似的不沾一个泥点儿,白嫩水灵的模样更是讨人喜欢。
20岁的时候,她爹托县城的堂叔把她安排进了县酒厂干活儿,虽不是正式工,但堂叔说了,只要她踏实肯干,干个三五年保准给她转正。
村里人认为她早晚会嫁给城里人,然后成为城里人。
谁知,她在酒厂才干了半年,就领回一个顶着一撮爆炸头的男孩来。
俗套的爱情只是源于一次掉了车链子的事故。
她上夜班,晚上刚出宿舍,车链子掉了,她鼓捣了半天沾得满手是油也没安上。这时金不换晃荡着过来了。
一言不发给她修好了自行车,然后酷酷地拽拽地走了。
金不换剑眉星目,一米九的高个。再加上痞痞的气质,她被迷得晕头转向。
带金不换回家,自然遭到了爹娘的强烈反对。他们看不上他那副混混样儿,说他不是会过日子的人。
她却知道她父母心里的小九九,她娘45岁才生下她,如今已是65。她爹比她娘大三岁,更是68岁的老人了。
他们需要她的照顾。一心想招个上门女婿。
金不换上面仨姐,光听这名就知道他爹娘多宝贝他,岂肯让他入赘,再说,上门女婿的名声不好听。但凡是个男人,不被逼到一定份上,谁也不愿意入赘的。
她当时被灌了迷魂药一样,一心扑在金不换身上,不顾他爹娘的劝阻哀求,坚持嫁给他。
她爹急了,抄起棍子把她打了一顿,甚至放出狠话,你要是跟了这个混小子,咱就断绝关系,你以后再也别进芦家的门。
不进就不进。她负气出走了。再也没回过家。
直到她办婚礼,生孩子,她爹娘也没松口。这些年她在心里憋着一口气,一定要把日子过好给你们看看。
婚后,金不换吊儿郎当的本性显露,这个工作怕苦,那个活儿嫌累,一直没个正经工作。
她娇生娇养,更是干不了啥活,两人的日子过的稀泥一样烂。
公婆自然也不待见她,嫌她娇气,说她小姐身子丫鬟命。
但她是有志气的人,不会就学,不出一年,家里地里的活儿干得得心应手,谁也挑不出毛病。
后来,她开始做生意,开过饭馆,卖过童装,直到后来卖煤气。
金不换眼见着挣了钱,也跟着干起来。置办了三轮车,开始走街串巷。
日子渐有起色。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去看她爹娘,她想让他们知道她混的不错,可次次去,次次都被赶出来。
他爹把东西扔出去老远,不准她踏进家门半步。
她知道她爹一辈子倔,就像一条宁折不弯的桑木扁担,不肯轻易低头的。后来她有了孩子,也就渐渐去的少了。
没想到这一次再去竟是天人永隔。
她蹬了两个半小时自行车赶到娘家,她爹已经走了。小院里围了一圈人,是族里的人一起来商量丧事。
她小叔看见她进门,从门口抄了根棍子就往她身上戳,滚,你这不孝的东西。我们芦家没有你这号狠心玩意儿。
她被戳的后退了好几步,在门口跪下来。小叔,就让我看一眼我爹吧,不管怎样,他就只有我一个闺女,我得给他送行。
不用,你爹跟你断了关系。送行的事就让我家小涛子代替,你快走吧。别让你爹走的不安生。
她大声喊她娘,几个男人大力把她推了出来,往地上一搡。她娘最终没出来。
她灰头土脸地回家,金不换又在屋里鬼嚎。他见她进来,说,这老半天才回来,上哪儿鬼混去了,是不是找野男人去了?
她不说话,把尿桶提出来,在院子里边刷边哭。
你就是找野男人我也管不了你,我现在残废了,你爱怎么撒欢就怎么撒欢去。
我操你妈的找野男人。她气的一把把扫尿桶的笤帚扔进屋里。然后,快步走到屋里,使劲拽他。
你干嘛?你疯了,金不换抓住床头,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起来,你又不是瘫痪了,腿也好的差不多了,为啥死赖在床上。你给我起来走路。
金不换被她连拉带拽扯到了地上。吼道,你是不是巴望着我死呢,好再找男人去。你跟我说实话,我就他妈的成全你。
他动弹着往墙边爬。
她掀开帘子奔了出去。
半夜,她揉着酸疼的肩膀,在院子里的竹椅子上躺下来。银白的月光铺满小院,凉风吹的葡萄叶子簌簌地响。她望望屋里打着鼾声的金不换,心里涌出了悲哀和绝望。
这样的日子他娘的啥时候是个头?
过了两天,她盘算着她爹这天该下葬了,就嘱咐大女儿看好小孩子,然后出了门。
她走到她村口,碰到了赶羊的四叔,他说,她爹没的当天就下葬了。
怎么当天,不是三天才下葬吗?
你家没孩子,亲戚也没几个。还能等三天?
坟地在哪儿?
就在你家那块棉花地里。
她去买了点烧纸,来到她爹的坟前。花圈已被风吹的四散,坟头孤零零地立在地里。
她趴在坟上,哭的身子颤抖。她哽咽着说,爹,我对不起你。
3.
芦苇终于决定离婚,她实在受不了了。
金不换开始日闹夜闹,让她片刻不得安生。
这天,不知他从哪里弄到了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端着饭一进门,碎玻璃碴子就冲她的脸飞过来了。
差点戳到她的眼睛,她避过去,拔出脖子上扎的小碎片。
外面下大雨,他却坚持要出去。
你想闷死我吗?你他娘的把我闷在屋里,跟蹲监狱啥区别?他说。
她把轮椅拿过来,把他使劲搬到轮椅上。下台阶的时候,她一脚踩空,身子往前一倾,扑到了地上。水洼的泥水溅了她一脸。
她趴在雨水里,嚎啕大哭。
这天她从地里回来,他用茶杯的碎片割破了手腕的表皮。没有流血,看起来他没敢下手。
孬种,有种你就下狠手。死了一了百了。她蹲在地上捡杯子的碎片。
金不换急了,拿起一块碎片朝她头上扔了过去。
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
她抹了一把头上的血。说了离婚。
金不换呜呜哭了一场,说,大孩子给我,小孩子你带走。
她只收拾了自己和孩子的衣物,拿了200块钱,抱上小女儿就走。
大女儿抱着她的腿哭的喘不上气,妈,妈,你别走。你走了,我爸怎么办?我怎么办?
她咬着牙。使劲掰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原本想,她一走,金不换失了依靠,就会站起来的,他爱自己,不会把自己饿死的。更何况还有孩子。他为了孩子也会活下去的。
她带孩子来到县城,托以前在酒厂的同事给她找了电子厂的工作。把孩子放到托儿所。
这天,同村的金玲在厂门口看到她,惊讶地问,你也在这个厂子打工?
她点头。
没过两天,她感到了不对劲儿。同事们开始像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偶尔遇到了,也看到他们厌弃的目光。后来她听到人们背后的议论,
心真狠啊。自己的男人和孩子也能抛下不要。
哪有这样的女人,我看该枪毙。
她被孤立了。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话。还有一次,她从工厂宿舍经过,一盆脏水从天而降,泼到了她身上。
水顺着头发流到了脸上,身上。
活该。她听到路过的人说。
一天,她上班的时候。班长过来,冷冷地说,有人找她。
她出去,是孩子的小姑金梅。
金梅牵着孩子的手,说,金不换喝药自杀了。
她感觉头顶一个雷炸了。
给你孩子。金梅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走了。
孩子急忙追了上去。姑姑,姑姑。等等我。
她去拉孩子,孩子说什么也不要她,只认姑姑。
她知道孩子恨她。
她从小渴望完美,考试没得第一都哭的吃不下饭去。
有个这样的母亲,她心理上一定承受不了。
但这真的不是她的本意。她更没想到金不换会自杀。她辗转了一夜哭了一夜。
第二天,她被厂子里开除了。厂子说她德行不好,大家的意见很大。
半个月后,金梅又来了,孩子总是哭闹,我们管不了,我男人也上火,跟我闹架,我不能为了你的孩子,搞得家破人亡。
孩子留下来,却再也不跟她说一句话,目光永远冰冷。
她以为孩子大一点,就会好的。
4.
她四处找工作,可总干不了两天就被辞退。
后来她知道是大女儿搞的鬼。她每次趁她不在,就去她上班的地方说她的坏话。
说她抛夫弃子,说她逼死了丈夫,气死了亲爹。
人家问她是真的吗?她答不出来。
因为孩子说的是事实。
有时候辗转大半月找不到工作,她也会生气,跟大女儿说,你再这么捣蛋下去,我没有工作,那咱娘仨都得饿死。
死就死,那也比活着丢人现眼,让人唾弃强。
你就这么恨我,是不是我哪天死了,你就高兴了?
是啊,那你怎么不去死呢?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呢?
孩子气咻咻甩上门走了。
后来,她找工作处处碰壁,只好给人家做零活儿。手洗衣服,改裤脚。早晚包水饺给小饭馆送。
日日不得闲,收入也只够维持温饱。
更糟糕的是,14岁的大女儿得了躁郁症。她拖着发疯的她到了医院才确诊的。
有时候安静的像是小猫,有时候像厉鬼附身一样,对她又撕又咬。
有次,直接把她胳膊上咬下一块肉来,却张着满是血肉的嘴哈哈笑。
她痛不欲生。
大夫说,她曾经抛弃大女儿,给她造成了永久的心理创痛,恢复需要很长的时间。
她这一生,只想做个平凡人。父母的孝顺女儿,丈夫的贤惠妻子,儿女的好妈妈。然而,穷其一生,她得到的只是一片带着寒气和绝望的废墟。
她开始常常做恶梦。梦见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像一只蚂蚁。走在路上,人们的鞋都比她高。
她东躲西逃,最后总是被踩死。
她梦见阎罗大殿,恶鬼们都掐住她的脖子,让她认罪。
你抛夫弃子,对爹娘不孝,罪大恶极。
那些鬼瞪着血红的眼睛,认罪吧,认罪吗?
她挣扎着,呼喊着,最后哭出来。
我有罪,我有罪。我的罪在于,生而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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