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阁
是夜，漆黑的行道边淌着一汪寂水。
夜是死寂的，水也是沉默不语。
伊藤拿着扫帚出来，准备像往常一样清扫行道。平常无奇，他想。顺带舔了舔因许久忙碌还未来得及抿一口水而干涸皲裂的嘴皮。黄昏过后的雨，除了带来泥泞以外，似乎别无用处。
伊藤停了下来。他本应该选择继清扫的，因为客人不久便来，当然，在这江月也会流连的旖阁，客人的身份自然同这不为人知的旖阁所在一样，心领神会，恰到好处。
如今他停下，不是因为在饥肠辘辘的空虚感中，嗅见了后厨飘来的寿喜锅风味烤牛肩的味道，或许还会有松茸二三；不是因为听见了不远处松间清泉泠泠流淌的声响，也不是因了恍惚中从指尖传来那阁楼上众多女子的脂粉的细腻……
月，江月，一轮清泠的月。
此时此刻，恰好倒影在行道旁的寂水之中。朦朦胧胧间，他恍惚瞧见了晨起为千代子小姐打扫房间时，不经意间瞧见千代子映在镜中的脸庞，虽说已是盛夏时分，千代子的脸庞却似离了枝头的惨淡的八重寒绯樱。那是多么轻盈而凄婉的美啊，伊藤思量。
伊藤作为唯一一个能在旖阁工作的男性，且专门负责清扫事宜，甚至各位女子的房间。除了管事的女人觉得他实在是不可或缺的好手外，更多的原因，恐怕是伊藤和来到这的客人拥有的共同的特点。
“先天不足的小伙”——有时候大家总这样戏称他，他也就是一笑了了。
他所在乎的，是千代子小姐每天清晨轻轻地一句问候:伊藤先生，早上好啊。
伊藤在以前总会佝偻着身躯，即使他是个个头蛮高的小伙，这样做，总能减少点关注不是。可话说回来，纵使现在刻意去注意，伊藤也恐怕再难拥有挺拔的身姿了，这对于一个面容的确清秀的男子来讲，不免有些遗憾。
晚些时候，管事的女人招呼各位年轻的姑娘桉例服药睡觉，伊藤端着珍馐美味在通往客人宴会厅的路上停了一下，透过格子门的缝隙，他看见千代子小姐没有端稳杯子，杯中的水就那样洒在了洁白的亚麻睡裙上，伊藤以细若蚊蝇不可见的方式，从心底发出一声疼惜的叹息。
到达宴会厅时晚了一会，他看见那些大腹便便，油腻的老男人们有些早已东倒西歪，似乎身上到处都是油渍，这又和他们本身垂老的枯瘪的皮肤极其不相映衬。一个看起来有些英国绅士风范的老人，朝着伊藤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伊藤端着捧在手上的牛肩，朝着客人走了过去。
午夜一点，伊藤在宴会厅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他似乎嗅见了阁楼上的女子们隐隐飘来的淡淡的体脂香，夹杂着特地从奥地利运过来的金合欢的香气。他似乎感觉自己可以清晰地辨别出千代子独有的气息，只有她喜欢用一种其他女人不屑一顾的香水。而此时这种绰约的香气间似乎混着一些其他的味道，那是和平牌烟草。
他特地没有开灯，让自己和黑暗融为一体。黑暗在欢庆的时候就已是蛰伏已久的野兽，现下便是他们的肆意释放自己兽欲的时刻。
伊藤在黑暗中呆呆坐久了，觉得自己仿佛已不是与黑暗相融。他生来就是黑暗。以前所有的记忆，在旖阁的，不在旖阁的，有她的时候，没她的时候，白昼的时候，昏黄的时候，全部涌了出来。他觉得现在窗外已是晨起时分，他很快便要去收拾那些小姐的房间，一间又一间，然后是千代子小姐的房间，紧接着一间又一间。然后是杂事，或许要出门帮忙订购晚上的食材，如果昨夜管事的喝得太醉的话，能见到最奢靡的顶尖食料。然后是黄昏，嗯……要去清扫行道，然后呢？清扫房间？不对，还有夜晚呢，怎么跳过了？嗯……昏昏沉沉的夜晚，然后破晓，黄昏，正午，去买食材，不对，这不是自己可以允许负责的事务。
时间点？伊藤又恍惚了，他好像漏掉了什么，最早的工作，桉例需要他恭敬地站在阁外行道上送别客人，足够谦卑，足够低下。
伊藤觉得他越发喜欢黑暗了，在黑暗中似乎人们的思绪更加清晰些，更加大胆些，更加回归内心深处最深层次的东西，至于那这是什么，他不想弄得太明白。但是，只有在黑暗中，一切扑朔迷离总会发展得合乎情理。再者，人们合该就在夜晚才有情，白天总是带着能面，还要做出些姿态来，好像其他同类能看到似的。
阁楼外的人，有些听闻过阁楼里的秘辛，还要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对阁楼也总是称之为“那种地方”，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吟奏靡靡丝竹之所？禅境还是炼狱？又有些传闻，导致阁楼外的人或许会羡慕阁楼里的生活，据说这里纯洁、充满天籁。至少进入这里，是身份的象征。
如果问阁楼里到底是什么？恐怕阁楼里的人也会楞上一会。
钟声已响，伊藤抬头，不多不少，早上四点，刚入睡的人觉得太早，沉睡已久的人觉得睡意仍在，这正是伊藤要工作的时间了。
在送走宾客与用完夹生的面包后，伊藤被老板通知，去收拾干净千代子的房间，伊藤桉例走向千代子的房间，在路上他胡思乱想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今晨送别客人时那位看起来很绅士的人并不在离去的人群之中，可能他早点走了吧，伊藤想。
站在千代子的房间里，他发现千代子小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镜前梳妆，而是仍在沉睡。他缓缓接近她的塌前，蹲下来，回过身看铜镜中映出的他们二人，一般年纪，一样透明轻盈的蝉翼般的灵魂，他看着千代子小姐微微露在外面的肌肤，觉得那是初蕊才应该有的色泽，
姑娘的脸淡得几乎要成为初春季节神社林中的薄雾了，她的唇似樱瓣，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伊藤再走近一点，发觉千代子的嘴唇色泽有些不太对劲，近一点，再近一点，这恐怕是他和千代子之间最近的距离了，即使是站在塌边。上次最近的距离恐怕还是他在打扫行道时，千代子穿着和服恰好站在他面前的那株松树的后面。平日即使是打扫卫生，他也绝不敢离小姐太近，在他心中，千代子小姐不容亵渎。
这下他看清了，千代子的唇上沾着的赫然竟是血！
“千代子小姐？千代子……”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人命如草芥。
伊藤从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到过，后来，他才明白老板说得“打扫干净”是什么意思。千代子姣好的身段和面容，为她迎来了旖阁里最华贵的待遇。
睡美人，流年竞相催，不过如此。
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管事的吩咐千代子的房间要打扫干净，管事的吩咐千代子的房间要留予下一个“千代子”，管事的对那位英国老绅士道:不必惊慌，还有另外的姑娘会陪着你。
伊藤知道自己是残缺的，但他从未像此刻般强烈地觉得旖阁阁楼里的人都是残缺的。或者，再扩大一点，进入过旖阁的人都是残缺的。又或者，在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魔道中人，稍微美好的朝不保夕。
“我也不过是魔障。”
伊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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