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黑暗像幕布一样，柔柔地罩了下来，和地上的灯光打了个照面，轻轻地靠在了一起，他们举止亲昵，说不清是多年的老友，还是久别的情侣，整座小城都在酣睡，夜色静寂如歌。
我打开客厅的灯，一个人坐在餐桌前打开了电视，爸爸到厨房煮面去了，时间走得步履蹒跚被拉扯成线，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我瞥了一眼旁边卧室紧闭的门，把目光移到了电视上，一边心里默念十秒钟，一边想着什么时候会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大概数到第三秒的时候，门开了，奶奶披了件外套走了出来。我的嘴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怎么还没睡啊。”“知道潘政回来了啊。”我心里默想。“知道你回来了啊。”奶奶笑着说，伸出手朝我拍了过来，第一下没有拍到，她的一只眼睛看不见，所以对距离没办法准确地把握，我往前靠了靠，好让她第二下能够拍到我。“嘿嘿。”我傻笑。“嘿嘿。”奶奶也傻笑。大姨奶奶去世之后，她就成了她们姊妹几个里年纪最大的，也是最胖的。胖有胖的好处，脸上显不出太多皱纹，笑起来一副憨态可掬，人畜无害的样子。我摸摸她的头，说：“快去睡觉吧。我待会自己吃饭。“奶奶还是笑，拍了拍我的手臂：”你爸给你煮面啊，家里还有香肠，待会吃面的时候吃，你妈说你喜欢吃甜的香肠。“我看着她两边深深的酒窝，摆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不喜欢吃甜的啊！“”我也记得说你不爱吃，你妈记错了。“
我没接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只是笑，一直笑，不停地笑，好像笑能表达内心所有的情感和言语似的。奶奶也没再说话了，笑脸盈盈地端详了我一会，把手自自然然地放到了我的腰上。
我感到脚底下地动山摇，全身一震，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前几天我走在路上的时候，看到前面男生的手柔柔地靠在旁边女生的腰上，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搂腰是一个比牵手更为亲密的动作，因为腰是上体的支柱，左右两边是肾脏，是人的软肋，相对脆弱容易受伤的地方，当女生愿意把自己的腰暴露给另一半的时候，显明了她对男生一定程度的信任，男生也通过搂腰宣示了自己的主权，对女生的爱。
上次过年离家的时候，我出门前搂了奶奶，奶奶很笨拙地伸出手在我的腰上靠了靠作为回应，她比我矮很多，所以有些吃力（可能也因为找不到我的腰。。）我把那个动作当做爱的表达方式，这是我与她之间，我能想到最亲密的方式了，但我从没见过她这样搂过我的爷爷。”我吃饭了，你快去睡吧。“我的声音有些僵硬，”那我去睡了，嘿嘿。”奶奶朝我挥了挥手，用非常奇怪的口音笑着说了声拜拜，然后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了卧室的黑暗当中。
我脸上还挂着笑容，鼻子却酸酸的。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梦到奶奶死了，早上快十点，我给她打电话，我没有说话，一听到她的声音就哭了，奶奶在电话那头也哭了：“你是不是梦到奶奶死了，奶奶还在，奶奶还在，你别哭，你别哭。”我说我不哭我不哭，一边抽泣一边用力擦掉脸上的眼泪。后来上了研究生，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笑着问我，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想我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还是笑着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瞎说，我就是随便打打的。
“你大姨奶奶走了，下一个也快到我了。”
她对我说。我强忍着，我知道我不能哭，这个脆弱，一生中受尽了太多灾难的女人需要我来守护。我知道为什么哭，为什么笑，可是有老年痴呆的她已经不能清楚地知道了。当她看到自己的亲人，幸福，平安，她就笑，当她看到他们遇到了难处，她就会一个人默默地流眼泪。
她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打算，为别人而活。
我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突然对自己说，等到她真真正正老去的那一天，我要吻她，腰像她今天搂我的腰那样深情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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