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湪,粦华四中高二的一名学生。在那个星期四以前,我觉得自己和千千万万的高中生没什么不同,每天上课困顿下课精神,每天期待放学盼望假期,每天在老师说完“等你们上大学就好了。”的时候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又马上暗下去,看到把广播体操做的特别标准的学霸时,忍不住想笑,看着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最后一问的时候,简直想哭,偶尔信心满满,当然更多的时候只是不兴奋也不低落的把时间中药一样熬着,一钱悲欢,二两离合,再加上几碗黑天和白夜。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活着的,今天和昨天相似,明天和今天雷同,直到那个星期四。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因为明天下午的体育课隐隐的开心,更让人值得高兴的是,上次体育课打球的时候,我一个漂亮的三分引来隔壁班校花的一阵尖叫,那感觉不能再美妙了,想起校花因为兴奋而灼灼发亮的眼睛,我的整颗心就像天上那朵云彩似的,轻的一阵微风都刮的跑。对于任何一个有点好看的姑娘都能让我比平时兴奋几个度这件事,我从来没觉得不妥,毕竟我没违法乱纪更没伤天害理,只是天然无公害的比平时更高兴了一点而已。我就是在这样美妙而心安理得的情绪里,在这条街上遇见那支百合的,当在拥挤的人群里忽然嗅到了它清淡的味道的时候,我不由愣了一下。要知道那是一条喧嚣至极的老街,街头从粦华菜市场出发,街尾通向一个破旧的自行车修理厂。这么多年来,我在这条街上闻见过人世间种种的味道,从清晨里煎饼果子油腻又诱人的面香,到晚上市场里混合着鱼腥的腐烂青菜味儿,从街头甜的人心直颤的爆米花味儿,到街尾常年弥漫的修理厂的油渍与钢铁的味儿,但是我第一次在这条街上闻见百合香,我发誓我从来没认真的嗅过任何一支盛开的花儿,但是当我闻到那阵清香的时候,我非常确定就是一株百合。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充满蹊跷的,我也不懂,但是我那整天沉迷于书法的姥爷说了,存在即合理。
我闻着那阵花香原地转了一圈,目光向泼洒出去的水一样,均匀的把周围的热闹都沾湿了,我终于看见了,那株百合躺在一个乞丐的手里,跟我之前想的还是有点差别,我以为它会开在透明的带花纹的玻璃纸里,被一双洁净的手捧着,花瓣洁白,花蕊挺立,但是不是的,它静静的躺在那个乞丐的手里,花瓣上浮现着点点的黄斑,萎靡的样子似乎昭示着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我忽然感觉有点失望,真的,你肯定想象不到,在鱼龙混杂偶尔甚至臭气熏天的老街上一阵突然出现的百合香是多么让人惊艳和浮想联翩,然而它竟看起来和这条破旧的老街毫无违和感,好吧,既然存在即合理,那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我盯着那株百合的时候,那个乞丐盯着我,我看了一眼乞丐的时候,乞丐看了一眼手里的花。
“你来了。”她说,那声音轻的和飘起来的柳絮一样 ,在噪杂的街上艰难的传到了我的耳畔。灼热的阳光照的我头皮发痒,她灼热的目光让我心里发痒。
“我们见过?”我问她,心里有点警戒,有点好奇,又有点疑惑,她异于旁人的目光让我觉得她精神可能有些问题。
“见过,你第一次来这条街上的时候不就见过。”我虽然不信她说的,但是无数的时间还是在脑海里忍不住往前翻涌,高中、初中、小学乃至幼儿园,据我姥爷所说,在我没出生之前,在修理厂爆炸重建以后,我家就已经在修理厂后面的家属楼里安家落户了,所以我第一次来到这个街上的时候很有可能早于我记忆的开始,于是我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就闭上了。
“那天你穿着白衬衫,藏青色的裤子,刚理了头,从街的尽头走过来。”她接着说。
“然后呐?”我试探着问。
“然后…..你不记得了?你说你要买花啊。”她垂下眼睛,声音变得平缓。
“买什么花呢?”我又问。
“对,你说的就是这句,你说,买什么花呢,又说,你喜欢什么花呢”她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我才发现面前这个蹲在角落里的这个女人,除了脏点,她还是挺好看的,睫毛是长的,眼睛是亮的,鼻子是翘的,酒窝是深的,只是那些好看在泥土,油渍,灰尘,岁月之下被掩盖了的七七八八了。
“林湪!”一阵尖利而熟悉的声音在我右侧响起,我一扭头便就看见拎着买菜篮子的姥姥,老太太皱着眉头,因为生气眼睛挤成非常有喜感的三角形。
“小兔崽子,放学不回家在街上瞎逛!”已经走过来的姥姥说着,狠狠拽了我的胳膊一下。
“哎呀,姥姥!”
“回家!”老太太拉着我就走。
“姥姥,你看那个女的,是不是精神有点问题?”我小声的像姥姥求证着。
“我发现你哈,一天除了学习,对什么都感兴趣。”姥姥说着,还不忘白了我一眼。
“哎呀,怎么又扯到学习上来了,当我没问…..”我嘟囔着,想回头看她一眼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消失在喧闹的老街上了,我眼前不禁浮现出她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脏兮兮的脸,以及她握在手里的那支枯萎的百合,还有她看着我的目光,简直深情到令人战栗。
回到家我再没敢多问一句,拎着书包灰溜溜的进姥爷的书房写作业去了。我从小在姥姥家长大,自然了解姥姥的脾气,素来暴躁,容易动怒,有时候简直到了一种蛮不讲理的境地,但家里始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管老太太是对了还是错了,全家人都要让着她。
小时候小姨曾同我讲过,姥姥本来性情也是极为温和的,只不过后来小舅舅的死,给了她极大打击,时间久了,悲痛的麻木了,整个人完全换了性格似的。我的小舅舅是姥姥唯一的儿子,从小聪慧伶俐,相貌也好,原本是她的骄傲,可惜的是,他在我出生的前一年意外去世,成为姥姥心上永远的伤口了。那年秋天修理厂爆炸,我年轻帅气的小舅舅恰好就在修理场内,顷刻之间粉身碎骨,别说是最后一眼,连骨灰都没有,下葬的时候,也只能挑了几件他平时爱穿的衣服。小时候听大人们聊天,说到小舅舅,邻居家的邱姥姥总是万千感慨“多好的孩子,我眼看着他推着那辆自行车进的修理厂,穿着白衬衫,藏青的裤子,精神着哩,笑着跟我打招呼,多好的孩子…..”我在老照片上看见过他,照片上他也是笑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难掩的光彩,只可惜他的生命停留在了他最好的年华里,留给家人,尤其是姥姥,无尽的不能触碰的悲痛。当初小舅舅的名字是姥爷给起的,叫刘湪之,以至于后来我出生起名字的时候,姥姥说叫林湪吧,没有人反驳,谁都知道她的心思,谁也不忍心打破她那一点点的惦念。
于是我叫林湪。
我妈跟我说我不仅名字和小舅舅像,眉眼也十分相似,我自然不及小舅舅眉清目秀,但是却是晚辈里和他最像的,小姨说了,不论外表还是智商我都属于舅舅的低配版,真不知道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林湪,吃饭了。”我听见姥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出来,才想起今天姥姥要去南巷的小教堂做礼拜,晚饭会提前准备好,但她是不在家吃的。我整理好书本,来到客厅的时候,姥爷已经在桌前等我了。我在姥姥面前多有的那一点点拘束在姥爷面前是没有的,姥爷为人亲和,在他面前大家都会更放肆一点,我妈是,小姨是,我自然更是。
“姥爷,咱们门口的老街,以前有花店吗?”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红烧肉,假装漫不经心的问。
“花店?那可没有,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城郊可不比那城里哟,好吃吗?”姥爷笑眯眯的问。
“嗯,好吃。”我继续大口的吃着,心里疑惑着,想着今天那个街上的疯女人。
“再说了过去可是没有花店的,都是那卖花的小姑娘,电视上看见过没,提个小花篮,篮子里都是自己种的或者山上采的。”姥爷的目光变得悠远起来,好像岁月一下子回到了没有花店却有小姑娘提着花篮卖花的年代。
“所以那卖花的小姑娘,以前街上是有的?!”我不仅瞪大了眼睛,认真看向姥爷。
“卖花的……姑娘,有,还真有,但是这些年到是没有了。”我不知道还要接着问什么,心里的疑惑不解却大风一样鼓着我的心扉。
星期四,我曾渡过无数个,但是今天这样的,还是头一次,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想起老街上的那个女人,我甚至在想这么凉的春夜,她有没有可以栖身的地方,她深情的眼睛给了我一种代入感,好像我真的是她口中说的那个人,好像我理应在黑夜里惦念她一般。
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侯,中间已经隔了不少日子,天气更冷了,她还蹲在哪个角落,手里的花换了一朵了,但还是百合。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大家都在忙着生活,忙着死去。没人注意到她,她默默的蹲在那里,左手里握着百合,右手拿着石子在墙角胡乱的划着。
“我买花。”我说。她迷蒙的目光为之一振,像被点亮的烛火一样摇曳起来。
“买什么花呢?”我接着说。小心的看着她,期待着她的回话。她静静的看了我良久。
“你喜欢什么花呢?”我又说。
“百合。”她说。
“好,那我要百合。”她笑了,那个笑容和之前我第一次在街上见到她时的一模一样,绽开在嘴角和眉梢的一瞬间弹落了灰尘和岁月。我就那么站着,她一会儿抬头看我一眼,一会儿又垂下眼睛,时间从她忽闪忽闪的睫毛间溜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渐渐拉长了,有一小块甚至延伸到我的脚面上,让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有些无形的距离变得更近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而站起来,两只手握成空拳,左手在右胯骨的位置,右手在同一水平线上还要再往右。
“你要走了?花还没给我。”我疑惑着说
“花?你不是送我了吗?”她也一脸疑惑。手还是那样举着。我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林湪,还不回家呀,一会儿你姥姥可来找你了。”街头卖爆米花的陈阿姨冲我喊着,不知道是她看不下去我和一个神经病患者神经质的对话,还是她那种别人的事都好像和她有关的积极心态在作祟,她的声音和她的爆米花一样,正散发着糖精一样虚假的热络。
“知道了,陈阿姨,这就回去。”我回头应着她。转过头的时候那个那女人已经走远了,从她消瘦的背影看得出,她那两只手还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态,我赶紧追上她,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追上她,但是身体有时候,就是比伪善的思维直白而诚实。
“你手里…..”我说。
“自行车啊,坏掉了,只能推着。”她又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微风里的芦苇一样,轻柔的,洁白的,美不胜收,我就是因为这个眼神才跟上来的,对,就是这样。她手里的百合,她脏乱的头发,她破旧的衣服都和老街浑然一体,唯独那个眼神不是,她看向我的时候,我仿佛一瞬间无所依仗,我要是有信仰的话,那连信仰也要毫无保留的掉进她那深棕色的瞳孔里。
“好,那我明天在这等你。”她突然说。我错愕的张大了嘴巴,完全跟不上她混乱的想法。
“你真的能把它修好吗?”那一双手还保持着那个奇特的姿态,但是更加靠近我了。我赶忙假装伸手去接。
“能,能,我能……”我赶快说。
“好,那明天见。”她说。我两只手保持着那个假装推着自行车的姿态,脑海里发出炸裂的巨响,儿时听了无数遍的邱姥姥的话开始在我脑袋里回想“多好的孩子,我眼看着他推这那辆自行车进的修理厂,白色的衬衫,藏青的裤子,笑着跟我打招呼,多好的孩子…..”她的背影变小变小,最终消失在老街喧嚣的尽头,像一颗化在热咖啡里的方糖一样消融在一片落日余晖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后来我无数次在熟悉的老街上行走时,我都习惯性的努力嗅着,却再没闻见那阵微甜的百合香。不可否置的是,我的人生从遇见她的那个星期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个夜晚我第一次辗转难眠,生命里多了些许原来没有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人教我给它们命名,只觉得它们长在心里,茂盛茂盛,会让心变得沉甸甸而湿漉漉的。
后来呐,你也许会问,后来她经历了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一件事。
“她死了。”卖爆米花的陈阿姨说。
“哎呦,好惨的,一辆货车撞过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她那一副皱眉撇嘴的表情十分传神,就像亲眼目睹了那个画面一样,声音里又充满了说书人的极力渲染。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说关于她,后来人们便没有再提起过,因为老街,我们破旧而喧嚣的老街是个盛产故事的地方,更适合茶余饭后闲谈的故事不断的长出来,旧的故事落进土里,人们就轻易的把她给忘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说关于她,在那一片凄凉的热闹里,在老街纷呈复杂的味道中,我走向之前她蹲着的那个墙角,那是一个寂寞而潮湿的墙角,阳光懒得照进去,青苔孜孜不倦的爬出来,她曾用石子胡乱划着的痕迹,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像在岁月里失真的记忆一样斑驳,那一片残破中,我隐约的看到了一个分外熟悉的名字。
“刘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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