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伤心男人的失去之旅
这是一个男人寻找一个女人的故事。
专注文艺片的黄觉，向来对一切漫不经心。这次却主动争取机会，饰演了本片事实上的唯一主角：一个孤独、伤心、并深陷记忆深渊的男人----罗纮武。
之所以说罗纮武是唯一主角，是因为整部电影都是在叙述罗纮武的个人体验：包括他在寻人过程中对现实的体验，他对过去体验的选择性记忆，他潜意识中的臆想，以及他的个人梦境。
由于本片的叙事在现实和记忆的穿插中进行，其中又有部分记忆因年代久远而散失或失真，再加上夹杂了罗纮武的一些想象，以及导演故意不明说的暗示。这部片子对于习惯单线线性叙事的观众来说，必定会一头懵，进而对本片味同嚼蜡。但对另一些喜欢实验性质的作品、以及充满好奇心的观众来说，本片则是最美的蜜糖。
由于看了两遍，我总结了一个区分现实镜头和记忆镜头的经验：颜色鲜艳的镜头，就是罗纮武的主观回忆和臆想；颜色偏灰的镜头，就是现实；至于梦境，众所周知，是带上3D眼镜看的最后一小时著名的长镜头。
故事从罗纮武的出场说起。
罗纮武
罗纮武是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躺在缅甸一家中国人开的小旅馆里，刚和年轻漂亮的女人度过了一夜。
他皮肉松弛，面容疲倦。他又梦见了那个在12年前不知所踪的女人。
从剧情中我们得知，罗纮武随身携带着一本绿色封面的书，这本书陪伴了他12年，是那个女人留下的。
这个细节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他仍深爱着那个女人。第二，他是个长情的男人。
从罗纮武的记忆中得到的故事
起因是罗纮武的朋友白猫。
罗纮武的朋友白猫
12年前，白猫让罗纮武送一车苹果卖给一个叫左宏元的人。但罗纮武因为离婚焦头烂额，把这事给忘了。后来再得到白猫的消息，是白猫的尸体出现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
罗纮武在处理白猫那车苹果时，发现苹果堆里藏着一把枪。这才知道，白猫是利用自己去做危险的事。
但白猫对罗纮武很重要。他拿了白猫的枪，去找左宏元，追查白猫之死。
左宏元跑路了。他找到了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用枪指着她，逼问左宏元的下落。那一刻，万绮雯的妆花了，惊恐万分。
就在那个刹那，罗纮武爱上了她。
万绮雯的妆花了
在罗纮武极年幼时，看到过妈妈同样的神情：妈妈惊恐万分，她的妆花了。
当时罗纮武极小，什么都不懂。但那一天，妈妈惊惶和绝望的脸印在他小小的心里，成为一个潜伏的记忆。
正是这个潜伏的记忆，让罗纮武爱上了万绮雯。
他沉醉地，深深地爱着她。他们度过了一段虽然短暂，但对罗纮武来说，却是无比浪漫的时光。
他们一起看电影。她看着电影，他的眼睛看着电影，心却看着她。
他的心，看着她
他的心看到，她看电影时会哭；他的心看到，她赤着脚在断墙上走着。
他看到她的脚那么美，她那么轻盈，象在跳舞。她那本绿色的书，掉在了断墙下。
她穿着深绿的连衣裙，散发着神秘、危险和魅惑。她可以在水面行走，不似凯里的女子，而象个绿色的精灵。
他们在人家废弃的房子里相爱，所在皆是破墙烂垣。
但在他眼中，这个仲夏，深绿茂盛，水胜清泉，连水底的纸片都象是明月的倒影。
因为有了她，这些夜晚是那么明亮浪漫。
而好景不长。
万绮雯消失了几天，再次出现时，她告诉罗纮武自己怀孕了。她说，她感觉这是个男孩，觉得男孩长大了，会是个运动员。罗纮武说，我可以教他打乒乓球。可她说，她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因为她害怕左宏元。跑路的左宏元要回来了，她逃不脱左宏元的魔掌。
罗纮武的记忆里，忽略掉了自己原本是为了白猫来找左宏元的。他象是在记忆中删除了这件事。他只记得他想和万绮雯一起离开凯里，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
他记得，他们预备连夜离开。但他们被抓住了。罗纮武被吊起来听左宏元唱卡拉OK。
被左宏元吊起来
罗纮武的记忆里，也缺失了如何从左宏元手中逃脱，或是被左宏元释放的情形。
他记得的，是万绮雯教他杀死左宏元的那个计划之夜。记忆中，她说的每一个字，抑扬顿挫，极为清晰：“电影院里面那么黑，只要你和电影里的凶手一起开枪，观众就会以为是电影里面的声音。”
他有些害怕这个计划。可她那么温柔，像母亲一样，把他的头搂进她的怀里。
在刺杀左宏元的电影院里，罗纮武最清晰的记忆是自己的感受。他感到左宏元坐在前排喷着烟圈，志得意满。而后排的自己握着枪，紧张不安。
随着镜头的翻转，罗纮武象被左宏元压在下面。左宏元巨大而傲慢，罗纮武则象个慌张的孩子，不知所措，局促可怜。
毕赣此处的压迫之镜，表达的是罗纮武的心境：谋杀的记忆，给罗纮武留下巨大的精神压迫。
没有枪声，刺杀的枪声在记忆中消音。被谋杀的人，却成为记忆中越来越大的阴影。
左宏元
后面不再有万绮雯的记忆。对12年前的记忆到此为止。
他为她杀了人，她却不知所踪。他成为“最幼稚的那种杀手“”。
这是他记忆的巨石，是令他窒息的泥石流。
罗纮武的寻人之旅
第一个线索
12年的杳无音信。由于父亲的过世，罗纮武得到了寻找万绮雯的第一个线索。
罗纮武从缅甸回到了凯里的家，“小凤餐厅”。
他得到父亲的遗产，一辆旧货车，以及继母从墙上取下的一个坏掉的钟。
钟里有一张罗纮武妈妈的照片。照片背面有一个名字和一个女子监狱的地址。
妈妈的这张照片是罗纮武在12年前给万绮雯的，现在却寄回了他的家。照片后的名字和地址，成了罗纮武寻找万绮雯的线索。
根据线索，他找到了万绮雯的闺蜜。
闺蜜正在坐牢。她说，照片是很久以前万绮雯随手给自己的。其他狱友认出了照片中的“小凤餐厅”。所以闺蜜把照片寄回了“小凤餐厅”。
探监万绮雯闺密
闺蜜还对罗纮武讲了一些万绮雯早年的故事。她们几个小伙伴十五、六岁时还在荡麦。一起去偷一对恩爱男女的房子。那个房子非常漂亮。有水晶的吊灯，饭桌上总是放着水果。万绮雯对闺蜜们说，只要念一段咒语，房子就会旋转。于是她念了咒语，让她们坐在那个房子里傻傻等了好久。一直等到那对男女回来，才吓得拿了赃物四散逃走。万绮雯只拿了那本绿色的书。她们这些偷窃的少女，围坐在树下一起看只有一半的这本爱情故事的书。万绮雯告诉她们，以后要把这本书送给自己的爱人。
闺蜜说，后来万绮雯被人卖到凯里，成了斑秃（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对闺蜜说，自己唯一觉得可惜的，是没有拍一张照片。因为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罗纮武了解了万绮雯的过去。万绮雯在他的脑中更加地完整。她年轻时的活泼，浪漫，和对爱情的向往。还有她的被卖，和留不住单纯的遗憾。
第二个线索
闺蜜给了罗纮武一个新线索。是一个新名字，和一个县的县名。
凭着这些模糊的线索，罗纮武来到一个小旅馆。
小旅馆的老板问他是不是叫“罗纮武”。并告诉他，万绮雯在12年前住进来，一步也不踏出房门，直到最后没钱付房费了，就每天给小旅馆的老板讲一个故事来换。一直讲到嫁给自己。
听了小旅馆老板的话，罗纮武仿佛看到万绮雯躲避自己的坚决。当她温柔地搂抱着自己时，就没打算和自己相守一生。
她只是把自己当成她杀人的工具。
小旅馆的老板知道“罗纮武”这个名字，是因为万绮雯的故事里，也许提起过他这个“最幼稚的那种杀手”。
小旅馆的老板还告诉罗纮武，万绮雯说过“自己天生没有生育能力”。所以，被打掉的儿子，也只是她的一个谎言。
罗纮武一定很伤心。12年来，他也许一直在猜万绮雯为什么消失。
是被绑走了？还是死了？是被别的事耽误了？
或者，这个让自己成为杀人凶手的女人，是抛弃他了？
他也许想过，也许不敢想。
内心千转百回，外表毫无波澜。罗纮武继续打听万绮雯的下落。
被所爱利用，成为最幼稚的杀手
第三个线索
小旅馆的老板告诉他，万绮雯已经和自己离了婚。但她常常在荡麦的歌厅唱歌。
罗纮武来到了荡麦。可是那个歌厅明天就要拆了，今晚是最后一场演出。演出的女歌手们兼职做着皮肉生意。罗纮武扫了一眼外面的场地，没有看到万绮雯的影子。
前来拉客的妓女劝罗纮武到旁边的电影院看场电影，说是等他看完电影，歌厅的演出就差不多开始了。这时罗纮武就可以在歌厅里看到所有来唱歌的歌手。
于是，罗纮武来到一个很破的电影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罗纮武的梦境 ---- 梦中，他依然爱着
进入他的梦，我们了解到这个男人更多的事。
我们看到他饱受伤害的心。看到他的内心的孱弱和胆怯。
我们看到他对自己的期望。他期望自己孔武有力而强壮，能够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我们也看到了他的原谅，他原谅那些他深爱却伤害他的人们。
我们看到他，痛彻心扉。
他的梦境，从一条黑暗的矿道开始。那时，他满心迷惑。
接着，他进入了一个圆形的矿洞。他举着枪，紧张地探察着危险。这时，他是胆怯的。
他看见日历最上面的一页是冬至。说明他的内心是冬天。
一个男孩戴着牛头骨钻进矿洞，他吓得跌倒，说明他不是胆大的硬汉。
矿洞原来是这个男孩的家。男孩开了灯，我们看到矿洞温暖，舒适，安全。它还象个子宫，安静，与世隔绝。
男孩12岁，他对应着万绮雯口中长大了会成为运动员的儿子，也对应着被抛尸矿洞的少年白猫。罗纮武在梦中陪着这个不存在的儿子打了乒乓球。在梦中和儿子愉快地聊天。还给儿子取名，叫“小白猫”。
梦中的小白猫住在这样一个温暖，干燥的矿洞里。这和全片无处不在的湿漉漉的场景不同。罗纮武的潜意识希望白猫死后的鬼就生活在这么一个舒适干燥和安定的矿洞里。
罗纮武在梦里和男孩斗着嘴，说男孩满嘴谎言。因为白猫生前就爱说谎，并且骗朋友做危险的事。而罗纮武的儿子，他的存在就是个谎言。
男孩给了罗纮武一件皮衣，说是自己爸爸的皮衣。这件皮衣是力量的象征。
白猫小的时侯，常常对罗纮武夸耀自己孔武有力如雄鹰般的爸爸。罗纮武从小就相信白猫说的话，这信任深入潜意识。所以当他在梦中穿上这件皮衣，开始成为一个有力量的男人。
穿着这件皮衣，罗纮武从索道滑进废弃的监狱。下方的废弃监狱，是他心底更隐秘的空间。
在这里，他遇到了年轻时的万绮雯。强壮有力的他，收拾了调戏年轻万绮雯的小混混。在梦里，他是一个充满力量和侠气的男人。
梦里的万绮雯还很年轻，还没有离开荡麦，还没有被卖。
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小乡镇的漂亮姑娘都喜欢的大红，有点土味，但令人心安。
梦里，她的名字叫“凯珍”，意思是“凯里的珍珠”。凯珍梦想着，能靠唱歌挣钱，自己请自己坐一次飞机。
在梦里，罗纮武还遇到了妈妈。失去妈妈时，罗纮武太小，已经不记得妈妈的脸。所以，妈妈长着白猫妈妈的脸。
妈妈在梦里举着火把，哭着去追那个和她偷情的男人。罗纮武强悍有力，逼着原来打算抛弃妈妈的养蜂人带上妈妈一起私奔。
在梦里，罗纮武帮了妈妈一把，妈妈没有死在被烧毁的房子里，也没有疯狂的流浪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向妈妈要一件她最宝贵的东西。妈妈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爱吗？即使在梦中，妈妈也没有给他爱，只给了他一块表，还是块破表。表代表着永恒。破表，是否代表根本没有永恒呢？
他问妈妈，你就没有牵挂的人吗? 妈妈说，我牵挂的人还太小，他不会记得的。
真的吗？
梦中的妈妈长着白猫妈妈的脸
罗纮武吃着苹果，痛彻心扉。
他连着苹果核吃完整个苹果。因为这是他最伤心的时侯。
之前，他化身白猫的样子，已经吃过一次。那次是为了他的另一个妈妈，他当理发店学徒时，给过他一点母爱的白猫妈妈。
他的内心化身白猫，为他们共同的妈妈哭泣。白猫妈妈死在了泥石流里。
他每咬一口苹果，就把自己的心咬得更碎。
这个伤心至极的男人，失去了妈妈，也失去了一切他爱的人。
吃完这个伤心的苹果，罗纮武去找他的姑娘。
她正在后台。在梦里，她叫凯珍。她还很天真。她为罗纮武吃醋，她爱耍小性，说话爱呛人。
在梦里，凯珍还没有成为万绮雯。
她收下了罗纮武的破表，把破表戴在手腕上。她送给罗纮武烟花。而烟花代表短暂。
他们点燃了烟花，一起去看传说中那对恋人的漂亮房间。但房间已然破败。他们相依而坐，罗纮武念了那段咒语，房间旋转起来。他们相拥亲吻。
在梦里，罗纮武在她被卖之前就遇到了她，他们会在一起。
他们相拥亲吻。而烟花还没有燃尽。
烟花代表短暂，但烟花绚烂。在有情人的心里，短暂也很漫长。
烟花代表短暂
梦醒又如何
梦境之后的事，电影没再交待。
罗纮武从电影院出来之后，能找到万绮雯吗？
其实不重要了。就算找到，也都面目全非，不会是他心中的那个她了。
这是罗纮武的失去一切之旅。
但在他心里的，那些人，一直会在。
我的观影感受
1
当黄觉一边走着，一边一口一口咬着苹果时，我觉得他的心被一口口咬碎。他高大的身影脆弱而悲恸。
此时，我泪流满面。
我觉得，黄觉是沉浸式表演。他把这个人物塑造得非常好，克制内敛，却复杂丰满。
演员黄觉
罗纮武是一个外表沉静，内心却有惊涛骇浪的人物。
他被母亲抛弃，被象母亲的至爱的女人抛弃，被朋友欺骗，但他的内心始终对这些人报之以爱和善意。
他默默承受苦难和向往温暖的样子，便格外打动人。
2
梦境中，卡拉OK舞台下方的场地上，是稀稀拉拉看表演的村民。其中，女性和孩子居多。强壮和年长的男性几乎没有。
我看过毕赣一个采访。他提到自己的同学时，说，她们过得都不好。
这种悲悯，在他的电影中隐晦地一再出现。
这些女性，从小被限定在贫瘠之处，她们的一生可以望到头。哪怕是万绮雯这样的曼妙女子，由于重重的局限，也难以看见出路。而男性，长大了也往往和醉酒相伴。
人生实苦。不是吗？
苦难，是人生永恒的主题。
3、
那个万绮雯年轻时向往的房子。有漂亮的灯和家具，餐桌上有水果，房子里还有书。这是一对恩爱男女的房子。这个房子是幸福的隐喻。
罗纮武妈妈的偷情先甜后苦，她烧了一个房子，被别人当成精神病。
在罗纮武的梦中，万绮雯描绘的那个幸福的房子成了一个破败的房子。但只要有爱和诗，它也可以旋转。
关于房子的意象前后呼应：那些曾经的幸福美满，无论是房子还是爱情，都将走向破败。那些破败的，也曾经甜蜜美满。
一个28岁的年轻导演，他怎么会如此深谙这种深刻，且展现这种深刻？
导演毕赣
4、
王小波说过，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毕赣作为一个默默拍艺术片的极年轻的导演，横空出世，受到业界极大的肯定和关注。
这难道不是因为他镜头下的平凡之辈和破败之境，既有着我们极熟悉的绝望，又有着我们极渴望的浪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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