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的光景,大抵从来如此。从明治时期便开始兴旺的都市,到了如今已经是吸纳百万人口的都会。有轨电车在东京驿下的樱花大道上经过,贩夫走卒在银座前歇歇脚,资本家们西服革履从装饰华丽的银座四丁目帝国珠宝里缓慢踱出。
这是我在帝国大学学习希腊语的第一个年头,常常收到学生中的左翼青年邀请去居酒屋喝酒,日积月累也熟悉了东京都的主要街道。他们组织了一个名为“马克思主义研习社”的组织,每天晚上在杏叶原的昭和酒屋里讨论《资本论》《德法年鉴》之类的著作,喝到兴起了会凑钱叫一位陪酒女来陪大家喝酒,井野是社长,据说他父亲在他的家乡,岐阜县的议会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议长,所以周围的人都很巴结他。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位有权有势的家伙竟然要和一堆穷学生厮混在一起学习违法的马克思主义呢?也有人说他是矜贵的时日过多了,愿意去体验一下底层人民的生活。他爱在酒醉之时搂抱着周围的人,在酒屋里放声高唱《国际歌》,我想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别致的乐趣。
我和良子就是这么认识的。
我对马克思主义不感兴趣,但是我对酒精感兴趣。当学生们聊得正酣时,我就在角落饮着苦艾,在一旁饶有乐趣地看着众人的姿态。这时,我看见一位不起眼的女生站在墙壁的角落里,低着头一言不发,她的刘海遮盖住了她的脸。酒中之余,我朝她喊了一声,“那个”
她略微慌乱地抬起头,发现了我,急忙说“对不起先生,实在是对不起。你需要什么呢?要我帮你添酒吗?”不需要,陪我说一会吧。“我帮他抽出了凳子,“坐这吧”
“对不起先生,我在工作,夫人看见会责怪我的““没关系,酒屋夫人和我们很熟了,你尽管坐下吧。”
女孩在我身边坐下了,畏畏缩缩的样子告诉我她是刚从乡下来东京都讨生活的女孩子。
“我叫泉佐藤,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秋叶良子”“良子…”我沉吟片刻,“我记得在平安时代关西地方有一位女诗人也叫做良子。”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呢?“我来自湘南镰仓的农村,今天是来东京都的第五天,如果有服侍不周的地方请多多见谅。”
女孩的神态给我一种可怜的观感,仿佛是经历了许多事情,从而郁结于心导致无法通畅地表达造成了如今压抑不安的状态。
“先生你呢,来东京都做甚么呢?“女孩子害怕氛围的僵硬,主动问起我。
“我在帝国大学上学,平时和朋友们一起来酒屋喝酒,因为觉得这里的气氛最好h。“
“是的,我的父亲也爱喝酒。喝完酒以后就爱发脾气打妈妈和我。“
“爸爸是做什么职业的呢?“
“爸爸是镰仓的屠夫,但是大战让生意不好做,只好赋闲在家。”
“爸爸的脾气很不好吗?“我关切地问她。
“是的,日本现在什么都不景气,爸爸这个样子我们都可以理解。我有三个哥哥和四个妹妹,哥哥们都去战场了,我的姐姐们也都在各地上班补贴家里。因为东京都离湘南近,我就来到东京都了。“
这时我朝酒座中心的方向瞅了瞅,井野满脸通红,洋溢着酒神的精神与气息,站着滔滔不绝像极了气宇轩昂的政客,“在这场神圣的战斗中,无产者失去的只有锁链,而他们赢得的是全世界!”在一旁叫好叫得最大声的是一个平头,我好像认得这个人,整日在新宿周围瞎逛,蹭一些酒水喝。
转头一望,良子已经是涨红了脸,一整瓶苦艾已经被她喝得见底。
此时的井野和良子,分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自此之后,我们的研习社每次来昭和酒屋,我都会找良子说话。甚至当我一个人来酒屋寻找灵感的时候,夫人也会允许良子和我坐下来交谈,今天良子仿佛心情不好,说的很多。
这只是一个枯燥的下午,电台里吱吱呀呀地播放着军队在中国和东南亚的战场情况。
“泉佐先生,你可以陪陪我吗?““怎么了?“我感觉状态有点不对”良子低着头,手里攥着一瓶酒。良子把我带到了偏僻的角落,说,“先生是我在东京唯一认识的人了,先生可以听听良子说话吗?”我有些狐疑,不知道沉默的良子想要对我说什么。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出生在镰仓的农村,我的生母是疯癫的,村子里的人都嘲笑我的母亲。所以我时常感觉我会不会在某一时刻疯掉。““我不知道我的生母为什么不把我从出生就给打掉。在当时的日本,本来就是有很多孩子很早就夭折了。为什么要把我给生下来。”
我对良子与我说的话感到无比不安,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于是我被交给了我的亲戚寄养,但是我却没有别的女孩子可以接受到的爱。别的女孩子放学回家可以吃上纳豆,可我却只能孤零零地呆在一旁,看着爸爸的刀在案板上挥舞。有时候他会对我大吼,‘良子!给我到叶原町去讨要点酒来’,可是他却不给我一点钱,当我走了五里路去叶原町的松下家的铺子时,给予我的只是松下家男孩子的嘲笑,‘没钱来买什么酒啊?你爸爸的面子还没那么大呢!回去吧回去吧,告诉你爸爸我们家还不做这样的生意!’我听到他们进屋后的对话,‘那是谁啊,这么小就来我们这里买酒?’‘不是啦不是啦一郎,这是木野村疯子家的女儿“
“泉佐先生,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实在是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倚赖的了。“
我啜饮了一口,沉默着点了点头。
“于是我就寻求安慰,寻求一个可以包裹住我的东西,寻求一个得以仰赖的解脱。然后那时候我就遇见了他。“
良子在学校念书的时候,铁匠铺家的儿子在人群中发现了她,在形单影只的她中找到了自己的需要。
“他说他喜欢我。从来没有人说过喜欢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泉佐先生,好像在沙漠中行走却最终发现了一口井,我宁愿溺死在这口井里“
铁匠铺家在当地的名声不怎么好,他的儿子也是长得及其普通,丝毫没有可以圈点的地方。
“我喜欢他,因为他说他喜欢我“
“你有没有被他的外貌吸引呢?“
“没有,他长得算不上英俊,甚至连普通都说不上。但是我就是喜欢他,因为我感到自己的某种价值得以实现了。“
灯光逐渐暗淡了,玻璃墙外的天空开始暗淡,暴雨将至。东京都上的行人行色匆匆,人力车夫往骑楼下边躲。
“可是我不知道他会做出这种事情,泉佐先生。“
“有一天下午,在湘南的海边,只看见海鸥在江之岛上空旋弋。沙滩上没有什么人,只有渔夫在阳光下撒网“
“他就在海边的渔人木屋里强暴了我“
阅尽世间苦难的我却没有感到十分的震惊,这也不免是人间的一部分。
“你知道我被强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没有感觉!没有感觉!我也反抗不得,我只知道从今以后我的一生就完了,我的一生,真正属于我的一生写到此为止了。“
我盯着自己的皮鞋。还有良子的花鞋。
“在他激烈的抽插中我感觉不到任何的快感,,我感觉自己像蒸汽机的一部分被眩晕地带着进出进出,世界在我面前天旋地转,然后模糊不堪。“
从此以后,男人告诉良子他们一定会结婚的,良子也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地交给了男人。
“你知道吗,等到了法定年龄,我就让我的哥哥帮我们在镰仓的源国神社布置婚礼,我会娶你,我会在那里娶你“
“我相信你。“
良子和男人在铁铺的仓库里交合,在江之岛的森林里交合,在肮脏的马厩里交合。
良子对未来感到不确定与迷惘,于是良子试探性地在一个傍晚问男人,“我怀孕了。”
男人说,“不开玩笑。”他把烟头丢在海里,烟头的星火熄灭了,旋即被潮水带入大海。
“真的,我怀孕了。“
男人急忙说,“我认识的有家药店可以处理掉。”然后他就走了。
我低头看看桌子上的酒杯,只剩下了一半。
良子停下来,低声地啜泣。幽幽噎噎,就像神话里的山中之鬼在夜晚的林子里发出的声音。
“别哭了别哭了“良子却止不住地哭。
“你知道吗?阿藤。之前我不知道所谓的性是什么东西。只看见小说里面写的,两个人在一起睡觉,或者是亲嘴,就生下来小孩子的。我的第一次,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懵懂懂的一无所知。“
良子在那一年里是完完全全属于铁匠铺家的儿子的。有时在夜里男人没有钱租客栈过夜,他便把良子带到赌场的厕所里,在厕所里面进行无尽的交合。有时良子和男人说,她来月经了,但是力比多之鞭残暴地控制着男人的欲望,他做出生气的表情,不愿意理睬她,良子着急了只能妥协,她害怕自己再次陷入孤单的沙漠,于是只好再一次地将自己无条件地交给他。
“那些日子过得如同虚幻一般。我体验到了所谓性的含义,但是也许我并不是如此地需要这个东西。但是被人在乎的价值感又是如此的深刻,我一次又一次问他,‘我们能在镰仓的源氏神社里结婚吗?’,结婚对于我来说是很浪漫的事情。“
“在学校里,在街上我也承受了周围人的嘲笑,我仿佛能听见周围人的悉悉簌簌谈论着什么,我想我和他的事情应该是被众人所知了。“
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问良子,“最后呢”“最后我离开了他,之前我常常告诉他,如果你再一次让我伤心我就和你断绝关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我摇了摇头。良子说,“他说,‘我怎么可能不让你伤心难过的呢。”
从学校毕业之后良子就和铁匠铺家的儿子形同陌路,这期间他一直想当设法找回女孩子的心,但是女孩子的心已经冰冷如冰。
“他不会娶我的。“
“他不会娶我的。“多么果断决绝的话语。从昭和酒屋出来之后,我的脑子里充斥这良子话语的画面。一幕幕场景十分真实,对于人性之恶熟知的我一遍遍地在内心提醒自己,“这不妨也是人间的景象之一,大可不必大惊小怪。”可是我自己敏感的内心却始终无法冷静下来,话说回来,对于这么一位弱小的女子,我竟在她身上产生了爱慕之情,也许是对她的怜爱,也许是独自在都市求学而内心产生的寂寞之情,我自己也分辨不清。
良子时常来找我说话,她已经把我当做了她的朋友。她会来帝国大学旁听课程,我同她说,“希腊语是世界上最难听的语言之一,你知道吗?”“是吗,那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是什么?”良子仰起头,用水灵的大眼睛瞧着我,“法语。”我们的希腊语老师是个古板的老学究,他同时也对物理学有很深的了解。坂田老师上课时眼睛仿佛是闭着的,自顾自的念着,“希腊语在各种学科中也普遍的应用,因为古希腊是欧洲文明的肇始,许多现代科学的始祖都要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与柏拉图。”
良子每每要被这样的场景逗笑,而坂上老师还是面不改色地讲课,铃声一响便夹着教册扬长而去。
“有学问的人都是这样子的吗?“良子嬉笑着问我。“我不知道,那么我应该是没有什么学问的人吧。”
春天,我和良子在上野公园赏樱花,这时有许多穿着和服的女孩与自己的伴侣踩着高高的木屐,在上野游玩、拍照。还有呆板木讷的哲学系男生愣在长椅上,捧着一本《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与基础》。
“天也醉樱花,云脚乱蹒跚。“我不禁念出了这样的俳句。
“噢,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仿佛老天都被樱花盛开的景象给沉醉了,连天空的云彩也因此而步履蹒跚。这首俳句是一位京都诗人创作的。“
“噢,京都?“
“是啊京都,那又怎么了?“
良子藏不住激动,对我说,“我最想要去的地方就是京都府了!等我将来在东京攒够了钱我就带我的爸爸妈妈去京都府”
“可是听说京都人不好相处哦“
“清水寺,金阁寺,这些都是在日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地方呢!“良子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
上野的樱花是东京都有名的风景,樱花簌簌而落,将石板路面铺起了一层粉色的装饰。一位女孩子手里捏着折扇,她的伴侣正在她正前方蹲着作画,看上去正在作画的这位男士是一位白人。
“良子有心上人了吗?我突然地问道。
“良子有心上人了,他是四国人。“
一阵失落劈中了我的心房,“四国,那有点远啊”
“对啊,所以也很难照顾到我。他现在在长崎的一家酒馆上班。“
仿佛听完了良子说的话,我就失去了游玩的念想,不见樱花飞空的景象,脑子里只是一直重复着她说的话,“良子有心上人了,他是四国人。良子有心上人了,他是四国人。”
自从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对日本宣战以后,日本在大战中的形势就一直不甚乐观。先是太平洋上的一些小岛被美国人夺走,然后在菲律宾,在香港,在马来亚都遭遇了激烈的反攻。东京都也时常遭到美国轰炸机的投弹,在市区每晚都要实行宵禁,昭和酒屋不久便关停了,良子也失去了她的工作。日本国内百业萧条,经济一天不如一天,甚至是军工产业也开始力不从心了。我感到自己的前途也如日本的命运一样,像在悬崖边的一棵小树渺茫无定。
我去良子的住处探访她,看见良子正在整理行李,我的某种预感好像得到了证实。
“你要整理衣物做甚么?““镰仓来信了,我的爸爸抛弃了我的养母跑了,我也得去北方投靠我的祖母。”我的心里仿佛被某种钝器磕了一下。“去北方?”“嗯,良子要去函馆。”“那我坐在这里再陪陪你吧。”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见桌子上堆叠着信件。
信都是由同一个人寄来的,寄信人是管野北斗,是从横滨寄来的。
“良子,这些信是什么呢?“良子放下了手上的衣物,平淡地说,“是我的前男友。”
我无意地撇了一眼信的内容,便感到肉麻不已。
她坐在床沿,对我说道,“他是我初恋之后遇到的第二任男朋友。”“他为什么还会给你写信呢”“我不知道,可能他是要挽回我吧,但是我已经没有任何与他重新开始的想法了。”我将这堆来自管野北斗的信件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听见她对我说,“你知道在什么时候我就已经完全死心了呢?”我摇了摇头。“就在他对我说,‘我发现你真的好贱啊’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全死心了。”
东京都的微风从窗外掠过,翻动书页沙沙作响。良子继续整理衣物,嘴中喃喃道,“他也保证要娶我。”之后便沉默良久。而此刻的我觉得良子保有一种特别的纯真,她和别的女生不同,她的身上是的的确确有一种神秘又强烈的东西在,虽然经历了这些东西,但是还有一些特别的但又充满险象的美。
“良子,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吗?“
“嗯?“良子扭过头来顶着我。
“我喜欢你,良子“
她着急地摇摇头,“不,你才不是喜欢我,你只是同情心泛滥了而已。”
可是在那时我却觉得她欲语还休的样子十分的迷人,我无法探索我的内心深处真的是如她所说与否,但是我是实实在在地坠入了对良子的爱慕之中。
“你不要喜欢我,泉佐藤”——这是她第一次称呼我的全名。
良子坐上傍晚的火车往北方去了,在铁轨的尽头是冰冷的北国,是难以想象的苦寒之地。
这之后我和良子就只有依靠信件交流了。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我收到了良子的来信,信里说良子失恋了。那位在长崎的男人去参军了,他要去中国战场增援,在月底就要乘上军舰出发。男人对良子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很需要照顾和陪伴的女孩子,但是我要去参军了,马上便要入伍。大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束,我注定要在军队里当很久的兵,为了不拖累你,我决定与你分手。对不起良子。”信里良子的语言显得很平淡,是在表面的波澜不惊中藏着暗流汹涌。”
在美国轰炸机的频繁光顾下,我们希腊语系的学生也自然是人心惶惶,没有什么心思去学习。而且听说社长井野被警察以“聚众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罪名逮捕了。“社长的父亲不是挺有身份的吗?为什么连社长都会因为这件事被抓呢?”我忙问平时也参加研习社的一位同学,,他望了望四周,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听说社长的父亲因为贪污受贿被逮捕了,失去了这座有力的靠山,社长当然也嚣张不了多久。我劝你还是不要学习什么马克思主义了,现在这么艰苦的日子里还是先活命才是最重要的。”说完他立马急匆匆地走了。平时我也发现了一些端倪,警察开始闯入我们的课堂,粗豪地检查我们课桌里的书,又有一位同学因为私藏左翼书籍而被逮捕了。
我决心先去哪个地方躲躲风头,况且我在东京都也没有什么可以聊以自慰的了。
“函馆—我决定去函馆“
我立刻在住处给良子写了一封信,“亲爱的良子,我在东京都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我打算来北方看看你,不知道你是否可以迎接我?”不久之后,我便收到了良子的回信,“如果藤可以来函馆看我,我愿意接受你的追求。”得到了良子的许诺,我便开始准备去北方的钱财与辎重。我很快就通过朋友得到了一张从东京都去函馆的火车票,之后我便告诉良子,“亲爱的良子,我已经得到了去函馆的火车票,在一星期后我就要出发了,希望可以在函馆遇到你”
可是收到良子的回信,着实让我的心里一惊—“藤,你不要来函馆了。我真的好怕,我怕很多!”
可是去函馆的火车票已经订好了,而且已经没有退换的机会。我感到自己处于极大的矛盾与不安之中。
最后,我还是决定去函馆了,即使良子不可以陪伴我。“亲爱的良子,如果你实在是没有办法陪我的话,我宁愿自己一个人来函馆走走耳后再回东京了。不久后我就要出发了。”“你这样..不好的。我在函馆火车站接你吧。”这样子,我算是得到了良子的答应。
火车穿越山河,终于来到了函馆—这个处于北国的偏远之地。
良子在信里告诉我她在函馆火车站外面的一家书店等我,终于在一家叫做“充之南”的书店门口找到了良子。她马上把我抱在怀里,将她自己的小脑袋埋在我的胸怀里,来人世间的这么短的时间里,还没有体验过被所爱的人深深地拥抱着的感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深刻美满—我发现我已经陷入在其中。我感到有些尴尬,害怕周围的行人可能会发现我们而感到好奇,因此不安地望向四周——只有在路上抽着旱烟的老人。良子埋在我的胸怀之中,能清楚地感受到良子潮湿温热的鼻息,催得我又痒又麻。这一刻对我来说算是尤其珍贵的。
看一下手表,差不多是晚上八点半。
良子独自在北国,没有什么可以排遣自己的孤独的。两个孤独的人相遇,能否摆脱内心的可怕的虚无?
在函馆的那些日子里,我和良子一直待在旅栈,这段时间对于良子来说也是空闲的时日,平时不怎么爱出去的她拒绝了我想要到街道上走走的请求。我只能和她在屋子里听着电台,或者是翻弄我带来的无聊的爱情小说。
在夜晚里,良子捧着紫式部的一本小说读着,墙上的挂灯照亮了她可爱的面庞,或许是因为需要常常熬夜的缘故,良子的额头隐约中布满了颗粒。我能感受到她的胸腹随着呼吸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自己的内心也有一种感觉在膨胀,放大——如同创世之初的力量勃发。我凑过去,想要在她的脸上亲一口,她并没有躲避。当我想要顺势把她的肩带给拨下来的时候,她阻止了——“现在还不能得到噢。”她与我同一张床上的反应很冷静,这也使得我产生了悲哀——她对于男女情爱之事已经不是陌生的了。她和初恋有过,和在横滨的男人有过,并且,和去参军的男人也曾经有过。换句话说,她已经熟稔了男女房中之事。
“可以告诉我,你和那个四国人的故事吗?就是那个去参军的男人。“
良子沉默了半晌,她还沉浸在小说的情节之中。
“嗯?”
我将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和他的故事,很温馨啊。“
我的心房又被重重地敲击了一下。
“他自己也在念书,但是他在晚上找了一份工作,把赚来的钱托人给我带了一份蛋糕.他之前坐火车来镰仓见我,还准备了南方地区特有的鸢尾花,打扮成西洋电影《爵士歌王》里的艾尔·乔森的滑稽模样吓我一跳。真的,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的确很温馨呢。“
我沉默了很久,不知到应该说什么。
“那你与他同居过吗?“我大胆地问良子。
“有啊,本来我是不愿意给他的。但是想到他来镰仓这么远,我最后还是给他了。“
“所以你给他了“
“是的。“良子看上去满是回忆与不舍。而我将自己埋在枕头里,不想要去考虑这些问题了。
过了良久,良子丢下了那本小说,迷糊地望着我,“我们开始吧。”
我蜕去了良子单薄的外衣,将她的内衣的肩带也拨了下去。她的两个白色的乳房蹦了出来。我又慢慢将良子的袜子给脱去,丢在了床角,双手扯着她的裤管往后一拔。
良子将自己内裤卸下,放在了枕边。
之后我便进入了良子,到高峰之处,良子如失去灵魂一般叫着,“阿藤我爱你,阿藤。我好爱你。”
函馆的天亮了。
“良子?“
“嗯?“
“为什么我感觉我们并不像一般的爱人一样,你并没有像我这样爱你。“
“我受伤害太多了,我一直在克制自己啊。“
而在白天,良子似乎已经是超脱人世,只是沉浸在小说里面,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沙沙作响。她心无旁骛地读着小说,仿佛已经沉浸在作家构建的花花世界上面。我感觉我只是存在于她的身旁,作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陪伴着她。同时我也感到自己的虚空。但是良子放下书后,她也会主动与我调情,她会坐在我的大腿上拨弄我的头发,低头亲吻我的胸膛,自觉地把我的衣裳脱去,在我耳垂旁轻轻念到,“阿藤现在你是我的男人了。”对于我而言难免感到僵硬,因为总是要么我在状态而她不在,要么就是他在状态而我并不在。热气滚滚,香汗淋漓,我没有体会到持久永恒的爱意,我感觉自己也许是被当作驱散良子内心孤寂的一个象征性的人,一个可以随时替换的并非唯一的家伙。
晚间,在吃完拉面之后良子向我提到,“今天是他入伍的日子。”良子曾对我说,我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会学习去忘记他,可是还是这么的念念不忘呢。“我会学习着去忘记他的”
在一次交媾完毕后,良子对我说,“我想要去做一个妓女。”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你知道妓女的社会地位吗?“
良子笑了,她平淡地与我说,“你是第四个要了我的人,在之后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我感到后背发怵。一阵荒凉之感掠过我的心头。
“虽然是和你做爱,但是我总是觉得是和他在做爱呢,嘻嘻。“
良子无心话语就像可怕的讖语,注定会在将来的某一个时日实现。
“可是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比他更好。在我痛经的时候,你会帮我去买药和补品,而他只会趁机摸着我的小腹。“
沉默,唯有沉默可以渡过这阿鼻地狱。
五天之后,我收到了东京都同学的来信,他说有军事间谍打听到,美国军队打算在东京都施行降落伞登陆计划,继而对东京都进行军事占领。要我先不要回东京了,我也只能羁留函馆。良子自然是要继续自己的工作,而我在海边租下了一座石头砌成的屋子,旁边是一望无际的矢车菊。海风吹过,这片菊田便随风摇曳,这里是大战时期难得的安乐乡。平日里有台地的牛羊陪伴我,我在窗口看书,看看海浪,有一搭没一搭地写着文章。之后,我居然在北海道警察道厅里找到了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平日里在街头巡逻,维持战时的城市治安。
良子经常在晚上来住处找我,兴许是孤僻的性格无法和人类相处,她有时会在我的案几上临摹着葛饰北斋的浮世绘,有时干脆趴在桌子上不发一言。她总是嘴里与我说着无意义的话,只是要开口将虚空打破。我也会仔细想想该怎么回答她。有时候我也厌倦了,拿起簿子写些什么,良子马上就过头,哭汪汪地说,“你没在看我!”
良子的精力比我旺盛,我常常要在天刚亮就参加警队的集队了,而良子晚上不睡觉,到了白天就到日上三杆才醒。
几日后的一个晚上,我记得指针即将指向十二的位置。而良子还在烛火前捧着脑袋不知在想着什么,“阿藤,你知道河童真的存在吗?”“河童什么的,应该在江户时代会有吧。在湘南地区曾有记载有个矮小的小童没入河水中不见了。”
“那你会写俳句吗?““我会写一点”“那你写给我听啊”“可记湿双袖,同心发誓言。滔滔滚海浪,哪得过松山。”我感到睡眼惺忪,逐渐乏力不支。
“圣德太子长什么样子啊?“
“良子,我想要先休息了。以为我明天日出之前要参加警队的集队,我怕我会起不来,警察厅还是有纪律的。“
良子不说话了,推开门消失在海声之中。
自此,我去良子工作的地方寻访她,找她说话,良子也只是“嗯”“啊”“知道了”之类的敷衍回复。
“良子,我也有需要你的时刻。““嗯。那我需要你的时刻你在哪里呢?不是在呼呼大睡吗?”
“你要理解我的这份工作““嗯。”
我帮良子在函馆租了一间屋子,每天白天下班之后我就去中岛阿婆的铺子里给她买上寿司与上好的清酒,但是良子再也不来海边找我了。
而且我也在良子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件,是那位参军的男人从战场寄来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良子欺骗了我,我以为良子正在忘记他,但是良子却依旧在与他进行着频繁的联系,而且在文字中也与夫妇之名相称。最近的一封信,男人写着,“我忠贞的妻子,我的爱,良子。我即将回国,军部已经打算撤回一部分部队驻防国内的大中城市,我就在其中之列,我期待着再次见到你。”在良子工作的咖啡厅,我佯装无意地问她,“你还在与那位四国的男人联系吗?”
“是的“良子面无表情的擦拭着吧台,内心丝毫没有任何波澜。
“你知道的,良子,如果你不是我的爱人,我没有义务去照顾你,去为你的生活起居埋单。“ “没关系啊,我自己可以养活自己。”
良子此时此刻的态度,是已经把我当做一位局外人,一位陌生人来看待了。来自东京都一些学业的烦恼事情,在加上自己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我实在是无法保留心平气和的态度与她交流——如果这所谓的沟通叫做交流的话。
“良子,请你和我讲清楚你和那个男人的关系。“
“这不关你的事。“良子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怒火终于在那一刻喷薄而出了,我无法克制出的言语,“你好贱啊。”
良子错愕地望向我,而后这表情变成了憎恨与敌意,她甩开了我,气冲冲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一会她出来了,将一大堆东西抛到了大门之外。我看了看,是我写给她的信件,情书,还有衣裳,河童玩偶,钢笔….
店里的人都惊诧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从此良子与我断绝的全部的关系。
我从店老板的打杂工口里得知,良子辞去了工作,也离开了我为她租下的屋子。从此以后便再也找不到良子的踪迹了。
这样子我继续待在函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准备好离开函馆,在这之前,我看到良子留下的一件亚麻袋子。我翻开一看,里面是良子和一位高瘦的男人的合影,照片右下角写着“镰仓大正照相馆摄影,良子爱中村,昭和十七年。”我思忖片刻,这位高瘦的男人便是那位四国人,在中国战场即将回国的军人吧“
我在函馆一共待了十五天。
我将它都丢进了函馆湾,乘坐火车南下回到了东京都。
日本即将战败的消息传遍了坊间,街道上的人们也都是萎靡不振的样子。在街道上常常可以看见被炸毁的房屋,警笛声连夜不绝。
我回到了帝国大学,继续我的课业。发现那位老学究教授已经辞职了,替换上来的是一位矮小的戴眼镜的女士。
半年之后,在广岛被轰炸的那一天,我在秋叶原好像听见了一位女子的声音,看背影仿佛是良子,一位高瘦的男人牵着女子的手,忽而扭头往她的面颊上亲了一口,他的目光灼灼,我慌忙地转移了目光。
之后,我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位叫做良子的女人,与一个男人私奔到日本最北的一个名为“黑星町”的地方定居了,现在已经有了三岁的女儿和一个一岁的儿子。
良子自己也说过,她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迷恋上她的,因为一开始就和我说了这么多自己的所谓“肮脏”的事情。
我后知后觉,像良子这样的女孩子,缺乏价值感并且自卑到了骨子里,她们在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以仰赖的,所以爱情对她们来说就是最便利最廉价的摆脱这种无意义状态的东西。一种工具。在所爱的人的怀中,哪怕仅仅是知道有个人在陪伴着自己,自己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就能够驱散空虚的魔鬼。但是人皆孤屿,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世界上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她要求的只是一种不存在于人世间的事物,所以反反复复地追风,捕风。也实现了她自己的预言—你是第四个,将来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这样的女孩子,只能一次次地跃入感情的水中,像西西弗斯一样进行反复无常的追随。
良子自己也说过,她是从来没有想过我会迷恋上她的,因为一开始就和我说了这么多自己的所谓“肮脏”的事情。
我后知后觉,像良子这样的女孩子,缺乏价值感并且自卑到了骨子里,她们在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以仰赖的,所以爱情对她们来说就是最便利最廉价的摆脱这种无意义状态的东西。一种工具。在所爱的人的怀中,哪怕仅仅是知道有个人在陪伴着自己,自己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就能够驱散空虚的魔鬼。但是人皆孤屿,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世界上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她要求的只是一种不存在于人世间的事物,所以反反复复地追风,捕风。也实现了她自己的预言—你是第四个,将来还会有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这样的女孩子,只能一次次地跃入感情的水中,像西西弗斯一样进行反复无常的追随。
我坐在夜空下的海滩上望着东京湾,大海满是波浪,千万年前的月亮倒映在海波之上,海鸥苍凉地呼唤着。
我看这面前漆黑的大海,这哪是大海呀,这分明是满目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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