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灵

一

老师说，人是万物之灵，可阿珠偏不信。

她怯生生地举着手，小脸涨得通红，她说，自家院里的那株小樱树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话音刚落，课堂上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还有老师尴尬的表情。这之后阿珠就在走廊里站了一堂课，她隐隐约约听到老师在说，树木都是死物，你见过有哪棵树与你说话，朝你微笑？

她眼中泛起泪花，她心说咱家樱花树才不是呢，他能和我聊天解闷，也会给我讲灰姑娘的故事。我喜欢和他在一起，这辈子都要一直听他讲的故事。

二

阳春四月，阿珠院里的樱花就挂满了枝头，棉絮那般飘飘扬扬地遮挡了整片天空。但是樱花香味很清淡，阿珠闭上眼睛呼吸，只闻到非常恬淡的花香，就像白纸上划过的水痕。

吃晚饭的时候，阿珠总是心不在焉地往院子里看，黄昏中的樱花树影就像是一个贴心的大哥哥，伴随着阿珠的少女心长大、再长大。

每到晚上7点，当孩子们都在小巷里玩泥巴、踩青虫的时候，阿珠就早早地钻进了被窝。邻里乡亲直夸阿珠乖巧、让大人省心，但阿珠的小心房里却藏着另一个微不足道的期盼－－盼着早些在梦里见到她的樱花树大哥哥。

而樱花树哥哥也从来没让阿珠失望，他的肚子里好似装着无数童话故事，从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到皇帝的新衣，再到乌鸦喝水的故事，但阿珠最喜欢的一直还是灰姑娘的故事。就好像大哥哥一讲这个故事，阿珠自己就变成了灰姑娘，而轻轻牵起灰姑娘的手的，则是面前温文尔雅的大哥哥。

然而梦里阿珠看不清大哥哥的容貌，一直以来两人之间总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细纱，想起这个阿珠就有些黯然，但转念一想，自己喜欢的是大哥哥本人，与他的外表又有什么干系。

而当阿珠问起大哥哥住在哪里时，他总是指指院里的樱花树，于是阿珠知道，樱花树就是他的家，他就是樱花树的树灵。大哥哥还说，这是咱俩的小秘密，咱们拉勾，谁都不要告诉哦。恍惚间阿珠觉得，大概自己一辈子都会和樱花树大哥哥在一起吧。

每年五月，樱花树上都挂满了圆溜溜、胖乎乎的樱桃果，到了那时，母亲总会捧着一篮子刚采摘洗净的樱桃拿到阿珠面前，这是阿珠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小小的樱桃入口，那种甜蜜就像是一注暖流渗入心田，一如大哥哥溺爱的笑。

而到了夏夜的傍晚，阿珠就会搬个小板凳跑到樱树下，趁着树荫的凉意悠闲地晃着小腿，嬉笑着看着母亲举着蒲扇急急追来：“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心蚊子把你咬成大花脸。”

阿珠神秘一笑：“有大哥哥在才不会呢。”

“什么大哥哥？”母亲惊讶地问。

阿珠头也不回地指指身后，微风吹过，飘落一地柳絮，树叶哗啦啦作响，只在空气里荡起一片涟漪。

母亲慢悠悠走到阿珠跟前，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子：“鬼机灵，这是咱家樱花树，哪是什么大哥哥。”

“哼，你不懂！”阿珠偏过了头，目光中满是倔强。

三

春去秋来，阿珠一年年长大，而樱花树却始终是那般模样，树木的岁月悠长，阿珠一直觉得樱花树能陪着自己走完这一辈子，一想到这两个小酒窝里就灌满幸福，可所有的一切就在那天戛然而止。

那夜，大哥哥出乎意料地比以往晚到了一些，阿珠虽然等得焦急，但所有的情绪在大哥哥到来的那一刻全部化为欣喜。可大哥哥站到她面前却迟迟不作声，也许是感受到大哥哥的迟疑，阿珠内心闪过一丝不安。

“今天给我讲什么故事呀？”阿珠撅着小嘴，仰头看着大哥哥。

大哥哥沉默了半晌，最后沉声说：“今天我来，是向你道别的。”

阿珠一下愣住没反应过来，又过了好半晌，不知哪来的委屈一瞬间涌上心田，最后化为眼泪滚滚流出，阿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可大哥哥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伸手轻抚她的背，或许此刻他也不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别离，又或者他要用沉默来向阿珠证实离别的事实。

阿珠根本哭不停歇，她的眼泪像开闸的水，止都止不住。临到阿珠哭得浑身无力，大哥哥才伸手揽住她的肩，扶她坐倒在地上。

阿珠泪眼婆娑，心却平静了好多，她轻轻地问：“什么时候走？”

大哥哥抬头望天，叹道：“就这两天吧。”

“为什么？”

大哥哥认真地看着她眼睛说：“人们总觉得数木活得时间长，但有时候世事沧桑、时代变迁，这些都是我们无法对抗的。”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也许吧。”

阿珠没再说什么，她就静静地偎在大哥哥的身上，有时候，沉默就代表了一切。

四

第二天起床后，阿珠的脑袋仍是疼的，母亲关切地问她，她只无力地摇摇头。

昨夜的梦还历历在目，阿珠起床后就急急奔向院子，在见到樱花树一如既往的孤单身影时，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可天阴沉沉的，阿珠的心也没有一丝雀跃。

是的，梦总是反的，阿珠这么安慰自己。可阿珠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直到傍晚走在家门前的小路上，阿珠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她心下一沉，立刻横冲直撞跑进家门，连书包掉落在地上都不管不顾。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就在阿珠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樱树还是直直地倒了下来，几名伐木工人扔掉斧子惊慌失措地跑上前，生怕她被树砸伤了身子，但阿珠使劲把他们推开，她哭的撕心裂肺，因为在她的心中，倒下的不只是树，还有一直以来陪伴自己的大哥哥。

就在这时，院子的角落里走出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们煞有其事地对着阿珠家的几栋房屋指指点点，另一个人还拿手比划着什么，阿珠顿时红了眼睛，使劲冲出去撞在为首的中年人身上，紧接着却被母亲一脸惊慌地抱了回来，口中还不停道着歉。

母亲轻抚着阿珠的背说，他们是拆迁队的领导，咱家这块地马上要被征用，会赔给咱家很大一笔钱，阿珠将来的学费就有着落了。可阿珠不明白，为什么征地就要砍了樱树大哥哥，山丘那头长满了树，为什么偏就要砍了自己唯一的大哥哥。

一想到这，阿珠眼睛里再次蹦出眼泪，哭的伤心欲绝。母亲没再管它，她还有拆迁队的领导要招待，阿珠就一个人跑进了房间，她把房门紧锁着，等着母亲来敲门，但是母亲最终也没来。等外面的动静停歇后，阿珠才抹了把眼泪顺着窗户纸往外看，院里只剩下一个硕大的木头桩子，就像一个丑陋的伤疤。

更让阿珠难过的是，从那天开始，大哥哥就真的再没在她的梦里出现过。阿珠很想对他说，我不想听灰姑娘了，也不想听白雪公主、乌鸦喝水了，啥也不要了，我只要你，只要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可如今就连这最简单的愿望都成了奢求，好像过往的每一个夜晚都变成了泡沫。

一个月后，阿珠随父母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家，比乡下的小木屋不知漂亮了多少，但阿珠根本高兴不起来，因为这里没有樱花，没有樱桃，更没有他的大哥哥。

有天阿珠忍不住告诉母亲，她说樱花树就是他的大哥哥，母亲不信，还伸出青葱般的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都半大不小的人了，净整这些不靠谱的事。”

阿珠突然哭了，哭的母亲手足无措，她把母亲为了哄她买来的水果都打翻在地，但她随后又笑了，笑得很无奈，但终究还是笑了，因为她看到那篮子水果中混杂着点点红星，那是专属于樱桃的颜色。

五

时间过得很快，阿珠也从一个青涩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极了四月的樱花。阿珠走过了很多城市，见过很多人，也遇到了很多事，幼时的樱花树被她逐渐淡忘，或者说藏进了更深的记忆里。

那年阿珠上了大学，大学生活宽松而自由，她有大把的时光享受青春。那天走在大街上，阿珠忽有所感，转头发现不远的墙根蹲着一个戴草帽的男孩，身前放了一副扁担，里面满满装着的都是樱桃，灿烂的阳光下红得像玛瑙。

阿珠停下脚步，她蹲到男孩跟前拾起一枚樱桃仔细掂量着，余光却瞥着男孩掩在草帽下的脸，谁料男孩突然把草帽一抬：“小姑娘喜欢吃樱桃？”春光洒在男孩的脸上，勾勒出一抹无法逼视的弧线。

阿珠愣了一下：“我们认识吗？”

男孩洒脱一笑，也不管他的担子，拍拍膝盖起身就走，阿珠急追几步：“你的樱桃！”

“送你了。”爽朗地声音遥遥传来，再一看，男孩早已不见踪影。

男孩柔和的声线好似切中阿珠记忆里的某根弦，熟悉，在这一刻瞬间绽放！可临到想起时，却又像是陷在记忆深处怎么也抓不住，让人抓狂。见阿珠还呆立着一动不动，闺蜜扯着她的衣袖回了寝室，夜已深了，想着明天的早课，阿珠很快进入梦乡。

说起来，阿珠已经很久很久没做梦了，但是今天，阿珠梦到自己回到了故乡，那片曾经绿油油地土地上，她恍然，原来自己已经忘却了那么多美好曾经。五岁的那年春天，年幼的阿珠第一次尝到了樱桃的味道，那酸甜的口感在她幼小的记忆中划过淡淡的痕迹，也是那晚，她第一次遇见了樱花树大哥哥。

“你是谁？来我梦里干嘛？”

“我就是樱花树啊，你们院子里的那棵。”

“别扯了，你们树不都是木呆呆的吗，怎么还会说话？”

“这我就不知道了呀，反正我就是会讲话，要不你来摸摸我嘴巴？”

“来就来，谁怕谁！”然而当阿珠刚伸过手臂，就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哎呀，你用胡子扎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冤枉啊，这是我的树叶，你摸错地方啦，嘴巴在边上。”

“噢，我看看，”但随后阿珠又气急败坏地说：“哎呀，你咬我，你骗人，呜呜呜......”

“哎呀，逗你玩啦，谁让你这么好骗，”那声音无奈中带着坏笑，但是阿珠哭不停歇，那声音又说：“那你说，要我怎么补偿你？”

“嗯......就罚你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

“一言为定！但是你要叫我大哥哥。”

“切，你比我大吗？”

“那当然！我就叫你小妹妹吧。”

随即画面一转，阿珠已经是个半大孩子了。

阿珠趴在桌上写作业，母亲捧了一个竹篮走进房间：“阿珠，今年的樱桃好了。”

“真的呀，谢谢妈妈。”阿珠献上一个甜甜的吻。樱桃很甜，像极了大哥哥的故事，阿珠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天，什么时候黑下来呀。

镜头再转，阿珠眼前摆着的，是一个硕大的树桩，一圈圈年轮代表着时光的雕刻，阿珠看得出神，心想：“原来，大哥哥真的比我大好多。”

母亲还在客厅里招待拆迁队的人，天很阴沉，没有了樱花树的陪伴，天地之间的距离好像变大了，倒下的树干不知被拖去了哪里，阿珠的心里空落落的，她只想哭。

尾声

阿珠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天光一片大亮，明媚的阳光顺着窗户洒在床被上，可阿珠的眼角还残留着一抹泪光。那晚，阿珠想起了很多事，原来，白天那卖樱桃的男孩和他真的很像，但是理智告诉阿珠那不是他，他的大哥哥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不然不会一直不来他的梦里看她。

随后阿珠想起早课的事，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拿起书本就向教室奔去。

然而在那条安静的林荫小路上，阿珠又遇见了昨天的男孩。此时他正靠在树根边上弹奏着吉他，他的身边已经围了一群女生，身后的树冠上点点粉色，阿珠这才发觉，那竟是一株樱花树。

看到许多女生簇拥着他，阿珠没来由地有些不开心，她撇撇嘴，背过身想从另一条路绕过去。可就在转身的刹那，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妹妹，想不想再听一遍灰姑娘的故事？”

狂喜，刹那间将她淹没！

树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