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车的时候，他就已经沉沉入睡。不到一岁的小人，随时准备陷入睡眠，怕也只有这时才如此乖巧安静。他整个小身体全都伏在年轻妈妈的胸前，如同在床上入睡般自在又安稳。车厢那么嘈杂，怕是也入不了他的梦。他甚至没有梦。他太清白和软弱，世界还远在他想象之外。他紧贴着的这具年轻妇人的肉体拥有孕育温暖的核。他睁开眼的第一眼，每一眼，他入睡前的最后一眼，倒映的都是同一个人。他肆无忌惮地叫嚷、哭泣，却又接纳被给与的所有。
多么幸运，他全身心依附的这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深爱着他，愿意为他抵挡所有，也愿意为他接纳所有。她在闷热的车厢里感觉不到热，在寒冷的街面上感觉不到冷。她坐在那里，长久地靠在椅背上好让后背放缓，腰部有所支撑。她的脸向左微偏就可以亲吻最完美的额头和眼睛。她的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拍他的背。她频繁为他调整帽檐的高度好遮挡从车窗里漏出的阳光。
如此温暖，让人感动。
在车厢里，这样一个焦躁的空间，时间被拉长，大人们都换上僵硬冷漠的脸。你若长久地看着一个大人，他就要一脸戒备地躲避你。他们举止有礼，话语温柔，长久地对着电话或身边朋友交谈，长久地沉默发呆或疲惫浅眠，长久地把玩手机戴着耳麦。大人们都有事做。大人们都知道如何等待。
只除了这个孩子。哦，当然，这是另外一个男童，五六岁的年纪，他不是个大人。他不懂得哪怕安静一分钟，生机勃勃的气息充斥他体内，这精力满溢出来，让他时刻蠢蠢不安。可是他现在被困在这飞速前行的狭窄的车厢里，他的腿脚不能奔跑甚至不被允许站立-----他坐立难安被大人训斥，这会被人看做粗鲁缺乏教养---他的眼睛没有聚焦点，没有书籍没有玩具也没有影像，他对人群毫无兴趣。
他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他的妈妈，“那我要干点什么呢？那我要干点什么呢？”年轻妇人也不知该如何驯服她焦躁的孩子，她出门在外一整天，满身疲惫，没有耐心安抚一个孩童。她正侧身与女伴低声交谈，话语里充满工作与邻里。男童闹得紧了，“可是妈妈，我要干点什么呢？”她不应，低声呵斥他要安静一些，乖一些，依旧与身边人絮语。
孩童很是生气委屈。他从位置上站起来，“那我去找爸爸。”那个男人坐在后车厢，双眼紧闭，不知是沉睡还是假寐。他没有抬头，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妇人抓住准备溜走的男童，“你再这样怕会要挨揍。”男童已然气愤，大声叫嚷起来，“可是我要干点什么呢？”“什么都不干，安静坐着。”这个年轻的妈妈怕也不知该如何抵挡这车厢里纷纷而来的目光。
我站在这个孩子面前，紧紧抓住扶手，身体摇摇晃晃。此刻，他的身体里充满什么呢？这种情感折磨着他，让他焦躁到用整个双手狠狠揪扯自己的头发。他眼底泛红，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这个样子让我害怕，好似困境中的囚徒，充满痛恨和固执。妇人依旧端坐低语。
我多想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关系，你看车窗外正是繁华世界，没关系，告诉我你想说什么。我多想告诉这年轻的妇人，请你回身，你的孩子正在经受委屈和痛苦，他已准备学习发现自身以外的乐趣和美，他正在向你求救--------
她是一个如此年轻的母亲，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她，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担保自己会做得更好。她只是习惯了给与和安排，却难以意识到她的孩子已不再是那个全身心依赖并接纳所有的婴儿。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更专注。他终于可以站立，行走和奔跑。他终于问出了第一个为什么。
可是，我已经是个大人，我已学会遵守成人世界的法则----永远准备置身事外，不随意给与，也不随意索取。
我只好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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