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风知意
我在莘奴的记忆里徘徊许久,想来她所经历的定是段长时间的伤情。
她进了清风院后的几个月,倒是平淡得很,依稀能感觉得到她心绪没甚起伏。于是我便粗粗的扫过一遍。
莘奴进了清风院,夏蔷纵然不开心,却也不好发作。只是每每遇见莘奴时,总要嘲讽几句,久而久之,莘奴也便习惯了,不以为然。
她在夏淳的身边伺候,初时,十分紧张,不习惯。
比如,她给夏淳更衣时脸红心跳,手都在抖。夏淳让她在一旁,瞧瞧别人如何做。她夜里想了许多遍,最后还是上手为夏淳更衣。渐渐也就不再脸红心跳。
又比如,她在给夏淳伺候笔墨时,时常会有些朝臣来与夏淳议事。她想退下,夏淳却让她留下,每每讲到什么关于人命的事件儿,她磨墨的手总会抖上一抖。每每这个时候,夏淳总会瞧上她一眼,淡笑。
九月中旬,莘奴依旧在书房里伺候笔墨。房中还坐着三个朝臣。
李尚书:“此番这方原怕是要胜了,估摸着腊月初也便能回朝了。”
刘侍郎:“是啊,这仗打了也快一年了。胜了固然是好,不过那方原此番回来,怕是要拿鼻孔对着人啊。”
方原此人,莘奴近来时常听到,他是上仪的大将军,此番在外抵御卫国的侵略。其人忠君爱国,骁勇十分。不过,这方原却向来看不起文官,尤其是文官之首,丞相夏淳夏相爷。
方原出征前曾放言,若他此番大胜而归,定要夏淳为他牵马提鞋,狂妄十分。
夏淳依旧翻着书,淡淡道:“本官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这方原,委实狂妄了些。月前,我已向卫骁授了命,那方原能不能回来且看他自个儿的造化。”
堂下三人听言,看了看身旁,便一同作揖。
“丞相大人英明。”
莘奴心中一惊,夏淳不过三言两语,便能将那方原置于死地?
腊月初,上仪军大胜,可统兵回来的,却是副将卫骁。
原来方原已于月前感染了疫病死去,卫骁为稳军心,便密不发丧,亲自带兵,只说打完仗回家过年,军心大振,便打赢了最后一场仗。
皇帝听言,一方面悲于方原的死,另一方面又高兴于打赢了仗。便下旨厚葬了方原,又封了卫骁为护国大将军。
那方原纵然死得蹊跷了些,但他平素待人无礼,得罪了许多人,便也无人为他说话。
此一番,莘奴可算见识到她家相爷的厉害。
不过几日,莘奴端了茶水进书房时,房中坐着位器宇不凡的男子。
她递了茶,便站在夏淳身旁。她听见夏淳唤那男子卫骁,才惊觉原来那新封的护国大将军是这般模样。
而后卫淇出现,竟然唤卫骁哥哥,她这呆子方才明白,卫骁本就是夏淳安排在方原身边的棋子,那么,方原的失败,也是注定的。
丞相啊丞相,当真是老谋深算。
不多时,夏蔷翩翩而至。端了几碗腊八粥来。
她笑道:“今儿是腊八,我熬了些腊八粥,淳哥,卫骁卫淇,来尝尝。”
莘奴眼巴巴的看着他们接过了粥,她原本,也是要熬些腊八粥给相爷喝的,却让夏蔷给做了。
“你去歇息吧。”夏淳侧头对她说。
“是。”她福了福身便出去了,听着书房里的阵阵笑声,脚步愈发匆忙。
她走到花园里,在池边坐着。
绿施走到她身旁,问她:“呆子,吃不吃腊八粥?”
“我才不吃什么劳什子腊八粥!”莘奴的声音有些大。
绿施吓了一跳,莘奴平日里说话向来都是温言软语,声音极小,今日看起来倒有些不对。
她把手放在莘奴额头:“咦,倒是没有生病啊。这是怎了,谁能把你给惹生气,真是好本事。”
莘奴不说话。
“行啦,我的姑奶奶,不管是谁,都别气了啊。走,我带你吃腊八粥去,老甜了。”
莘奴不情不愿的被绿施拉着跑了。
喝粥时,绿施看莘奴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寻思着找点什么话来说。
她说:“呆子,你可有遇见卫淇?”
“卫淇……有。你打听他作甚。”
“没……没,我就是问问……嘿嘿,问问。”绿施心虚喝粥。
“你为何老是问我卫淇的事,我看你是对卫淇心怀不轨。”莘奴放下勺子,盯着绿施。
绿施咬咬牙,红着脸说道:“我是个十五岁的姑娘,自然……自然也是会欢喜人的哩!难道你没有欢喜的人吗?”
“没有……我才没有。”莘奴又低下头喝粥。
绿施本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莘奴。复又说道:“也对,你这呆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窍。”
要是她知道,莘奴不仅有欢喜的人,那人还是她们的相爷,绿施怕是要疯了。
“我听门口的小七说,今日来了个客人,像是新封的护国大将军叫……叫卫骁。卫骁,卫淇,唔,好巧,他们都姓卫。”
莘奴眼皮抬都未抬,道:“不巧,他们是兄弟。卫淇称卫将军一声哥哥。”
绿施大惊,拍桌而起,又发觉自己太过激动,便捂着嘴坐下。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问:“真的?你如何得知?”
“你忘了?我在哪里当差。”
“对对对,天啊,卫淇的哥哥是护国大将军。”
“你别出去乱说啊,我是看相爷没什么避讳的才跟你说的,但你还是不要乱讲的好。”莘奴语重心长的同绿施说。
绿施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喝粥。
卫骁要离开相府时,绿施拉着莘奴,鬼鬼祟祟的躲在花园。
看到卫淇走了过来,绿施眼里冒着金光。
莘奴拍拍绿施:“大姐,你口水要流下来了……”
绿施用手擦了擦嘴边:“哦,是吗?没有啊。”
莘奴哭笑不得。
腊月二十七夜里,正是莘奴轮值守夜,近来不太得见丞相,她心情不是很好。所以夜里也走了神,衣服没穿好,便坐在夏淳房前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夏淳起身,唤人时没人应他。
他打开门,四处一看,门外无人。复低头,呵,地上倒是躺着个姑娘。
那姑娘靠着墙,睡得昏沉,面色红润。他许是觉得有趣,蹲下拍了拍姑娘的脸。
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转念一想,不对,这姑娘的脸烫得不太正常啊。
他又把手放在姑娘的额头上,得,这姑娘发烧了,似乎还挺严重。
他还穿着中衣,不方便与她多接触,便大声唤了人来。来了几个奴婢,他让她们把莘奴移去她的房中,再请个大夫来给她看看,自己回了房,更衣梳洗。
莘奴只觉得天地都昏昏沉沉的,气息重得很,不好喘气。她费力睁开眼,发现在自己房中,一个丫鬟走了过来。
莘奴:“茯苓姐,我这是怎么了?”
茯苓:“你昨夜守夜发了高烧,相爷命我带你回来,给你寻个大夫。你快躺下休息吧。”
“谢谢茯苓姐。”
莘奴心道,此番又欠了相爷一个人情了,唉。上回的荷包还没送出去呢。
莘奴这一病便病了好几日,好在相府家大业大,不在乎她这几天的休息。
大年三十那晚,皇帝大宴群臣,夏淳带着夏蔷赴了宴。莘奴作为贴身婢女本该是同去的,无奈病还未好,无法同去。她觉得有些可惜。
三十那天晚上,只有绿施陪着她放了会儿烟花,说了会儿话。其余的人都各自高兴去了,没人记得清风院里还有个生了病的小奴才。
绿施走后,莘奴由于病还未愈,没有守岁。她在床上躺了许久,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她一直躺到鞭炮声渐渐熄了,却依旧睡不着。
外头却悄无声息的下了场小雪,落在地上薄薄一层。她瞥见窗户纸上反映的雪光,知道是下雪了。便匆匆披了件衣服出了房门,此时已是丑时,想来大家该守岁的还在大厅守岁,没守岁的也该睡了。
她坐在清风院的台阶上,雪还在稀稀落落的下着。月光笼在雪上,一层薄薄的银光。清风院里有株凤凰木,此时连片叶片都没有,光秃秃的落了些雪在上面。
凤凰木冬日里总是如此,光秃秃的。若是在夏日里,便会盛开一大簇的凤凰花。远远望去,火红一片,红云似的,煞是好看。
莘奴开心的用手在雪上乱画,须臾,身后的门却开了。里头走出个披着白色披风的人,她抬头一看,呀!相爷!
她急忙用脚不动声色的抹掉地上的字,方才她用手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正是“云卿”二字,丞相大人的表字。
“相……相爷。”莘奴急着要行礼,夏淳摆摆手,意思是不用行礼。
夏淳极其自然的在莘奴身旁坐下。
“相爷,这么晚了,相爷没有守岁,怎么还不睡。”
“处理公务晚了,正要睡,发觉下了雪便出来看看。”
夏淳低头看着莘奴,清冷的雪光映在她脸上,原本平淡的眉眼倒温和了几分。
莘奴抬头看着凤凰木,又转过头来:“这样啊……相爷真是辛苦,要保重身体才是。”
“你呢?这么晚不睡,也是出来看雪的吗?还提醒我保重身体,你自个儿的身体可好了?”夏淳没发觉,自己的自称变成了我。“这么冷,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莘奴突然觉得身上温暖十分,原来是夏淳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想要拒绝,夏淳却按住了她的手。她只得接受。
莘奴静静道:“谢谢相爷,奴婢生在江南,长这么大,很少看过雪。从前流浪的时候,只希望不要下雪,因为我没有衣物可以御寒,如今承蒙相爷收留,倒是有了这几分赏雪的闲情逸致。”
夏淳看着她,静了一会儿。又道:“今夜你不必自称奴婢了,且与本官说说你的家乡吧,本官初见你时你在流浪,很是可怜,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夏淳的语气竟然十分温柔。
莘奴挠了挠头:“是生了些变故。我家是住在清河县的,家中有几亩薄田,父母都很勤快,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邻居家的大婶总说女儿是赔钱货,可我爹娘却不这么想,他们一直都很疼我。”
“你爹娘倒是懂道理的人。”
“是啊,我自小便被我阿爹送去私塾先生家读书,当时我们村的姑娘只有我一个人读过书哩。村里的人都笑话阿爹,阿爹同我说,女孩儿读点书好,明白些道理,将来不容易让人欺负了去。”
“在我十岁前,我们家的日子一直都过得不错的。我十岁那年的夏天,河里发了大水,整个村子都被淹了。阿爹阿娘好不容易救了我出来,却在逃难途中感染了疫病,我用布包了脸,带着他们去了医馆。”
“可医馆的大夫却因为我没钱,把我赶了出来。我在医馆外跪了一夜,他还是没有开门。我的阿爹阿娘,最后都死了。家里被水淹时,我没有哭。讨不到饭还被打时,我没有哭。被医馆的老板赶出来跪了一夜,我也没有哭。可阿爹阿娘死的时候,我哭了一夜。”
“后来我把阿爹阿娘葬在青山上,可我没有亲戚可以投奔,只能流浪。时常饥一顿饱一顿,怕被人认出我是个女孩儿被欺负,我便装成个男孩儿的样子。我一路流浪到京城,大人认出我是个女孩儿的时候我心中老惊奇了。”
莘奴不自觉说了一大堆,夏淳有些动容。他不自觉的叹了口气,这孩子的经历,与他何其相像。
“你可恨那医馆的老板?”
“不恨,人情世故的道理,阿爹教过我。”
夏淳又听见自己说:“你从来没问过我,为何要收留你。”
“莘奴不需要知道,因为莘奴相信,相爷是个好人。”
“你倒是有趣,还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是个好人。”
“相爷或许在别人看来不是,但在我心里,却是个顶好的人。”
“罢了,你这小丫头。快些去睡吧,再受了风寒,你阿爹阿娘该心疼了。”
“好的,相爷。”
夏淳起身,正欲踏进房门,又转过来,轻飘飘的说了句。
“四月初,我要去江南视察,途经清河县,你跟着吧。”
“好……什么?好的!谢谢相爷!”莘奴欢呼雀跃,看吧,相爷果真是顶好的人。
夏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你从前可有名字?”
“有……初见相爷时,我脑中一片混沌,又许久没用那名字,所以没说。”
“叫什么?”
“清和,林清和。”
声缴祧兮清和。
夏淳嘴上将名字念了两遍,就关了房门。莘奴看着他关了房门,眸中沉沉一片,藏着不为人知的万千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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