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家的豆腐
小时候，村里有个傻子，因为脑子笨拙，爹娘给他取名叫“拙”。拙的确切年龄我不知道，印象中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整天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喊他“拙”。
拙的长相一看就是个傻子，很瘦很瘦，眼睛直愣愣的，两个眉毛往下耷拉着，嘴上的胡子永远不刮，有时候冲着路人傻笑，但别人要是拿他开玩笑，他还会骂人。拙夏天的时候光着膀子坐在门口的阴凉地里，冬天穿着棉袄，两手插袖，坐在门口晒太阳。
拙的父母是做豆腐的，手工的卤水豆腐。他的父母都是村里最老实的人，老实得没有一点心眼，拙他爹腿里长了骨刺，走路一瘸一拐的，没钱做手术，拙他娘更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妇，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除了做豆腐，什么也不会。
“拙”家的豆腐就在他们那破破烂烂的家里做，每天做两次，早晚各一次。他家里有一个大磨盘，“拙”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被父亲叫起来，打水，推磨盘，磨豆子，像一头驴一样。推完了磨盘，把豆浆倒在地锅里，烧火，煮豆浆，火候到了，拙他爹就点卤，然后是压豆腐。一家三口忙活一早上，新鲜的豆腐出炉了，拙他娘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一板热乎乎的豆腐，就出门了，正好是做早饭的时候。
拙他娘推着独轮车，从家门口出发，围着半个村子转一圈，边转边吆喝“豆~腐~”，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板豆腐就卖完了。
我们村里的人，只认拙家的豆腐，因为他家的豆腐是老豆腐，劲道、有味，可能还包含着多年的经验和秘方。我妈最喜欢的菜之一，就是青椒拌豆腐，割半斤豆腐，从门口摘点辣椒，切碎，倒上酱油、醋、香油、味精调一下，整块的豆腐不用切，用筷子钳一块，放在辣椒里拌一下，又鲜又香。后来还有一家做豆腐的，同样是老豆腐，吃起来就是不如拙家的豆腐好吃，不劲道，吃起来像木渣。
可是拙家太脏了，做豆腐的时候就像在垃圾堆里忙活，家里到处是烧火用的柴火，还有养的牛，牛在墙角拉屎撒搞得尿院子里臭烘烘的。拙他爹和拙他娘整天穿得脏兮兮的，拙更是一年到头不洗澡，早上做完豆腐就在门口边晒太阳边搓灰边抓虱子。人们一边嘴上说着“拙”家太脏了，做的豆腐不能吃，一边还买着拙家的豆腐，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那过年的时候有个习俗，家家户户都要买几块豆腐备用，用来包饺子啊，炸豆腐泡啊，所以提前好几天就开始预订，拙一家就开始加班加点地做豆腐，但是仍然做不够。很多人大半夜就开始跑到拙家去排队买豆腐，等的急了就一起帮忙做。我妈为了买豆腐，好几次过年都天不亮就起了，去了之后发现还是买不上，后来她生气了，跑到隔壁村买了很多豆腐回来，“干嘛非得吃他家的豆腐啊，隔壁村里做那么多都卖不了，还比他家干净。”，包好饺子之后，她尝了一口说：“不都是一个味吗？都是豆腐还能有多大差别！”谁知道下次过年，她又天不亮就起来去拙家买豆腐了。
“拙”还有个弟弟，叫“缓”，虽然是个正常人，但脑袋也不太灵光。靠着卖豆腐真的挣不了几个钱，老两口养活一家四口，穷的叮当响，拙肯定不用娶媳妇了，没人愿意跟他，缓还得娶媳妇啊。缓才不甘于在家做豆腐呢，他没怎么上过学，也没什么本事，竟然当了小偷。
有一年，缓和村里另外几个不务正业的小青年一起，偷了我家的稻子。那一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爸妈辛辛苦苦割了好几天的水稻，晒在沙地上，每天晒稻子、翻稻子、收稻子、捆稻子忙到后半夜，没时间吃饭，也没时间给我们做饭，我夜里还跑去找妈妈。稻子晒干了以后，两人头上顶着毛巾，用脱粒机给稻子脱粒，又是忙到半夜。那一年稻子大丰收啊，装了整整几十袋子，全都放在村后学校一间废弃的教室里，收进去的当天夜里，我爸在旁边屋里睡觉，因为白天太累了，睡得太死，半夜缓带着几个盗贼撬开教室的锁，一起把稻子全部运出了学校。
我爸第二天醒来去看稻子，发现门锁被撬了，屋里的稻子不翼而飞，只剩一地的稻粒，犹如晴天霹雳——稻子被人偷了！出门发现地上有漏的稻粒，顺着稻粒找到了学校的墙角，墙角竖着一块大砖，大砖旁全是洒落的稻粒，踩着大砖翻过去，那边摞着一堆砖，还有车辙印。我妈知道后，嚎啕大哭。
后来报警，过了很久之后警察才找到这帮人，稻子当时就被转手卖了，赃款也都被挥霍完了，这几个盗贼坐了牢。
知道了是缓偷的稻子，我妈气得难受，吃不下饭，她再也不去买拙家的豆腐吃了，也不再跟拙的爹娘说话。
几年以后，缓出狱了，也长高了、懂事了，见了我妈还能真诚地叫声三奶奶（我爸辈分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也早就不计较偷稻子的事了，早就开始跟拙他爹娘讲话了，也开始到拙家买豆腐了。拙他爹娘窝囊了一辈子，孩子犯的错，怨他们有什么用呢？
后来，缓出去打工赚钱，后来还娶了媳妇，但是拙一直就是一个人坐在门口，路过的人有时候会跟他开玩笑：“拙，还不去做豆腐吗，哈哈哈！”拙就憨憨地笑着回一句：“还没到时候来。”有时候路人拿他开涮，他就严肃地回一句：“滚！”
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拙了，他的样子在我脑中已经模糊，如果活着的话，应该有50多岁了。拙他爹和娘好像已经去世了，那没有爹娘照顾，估计他也没法活太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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