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两首，天各一方
1.
在所有经常走动的非同性朋友之中，我最欣赏老泡。
论外表，他自上而下举手投足间正可谓风度翩翩相当顺眼；论内在，也算是布拉格大群未婚男青年中最有机会脱颖而出的一个。当然，“泡”是他全名的第二个字儿，并非昵称。
老泡其实并不老，搬出十个指头来回数也就是二十末尾三十出头。之所以称其为“老泡”，是因为他终归比我们大上个三四岁，但叫“泡哥”吧，就女生而言总显得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后来我们几个姑娘经过一番商量，干脆就跟着男生尊称他为“老泡”。
老泡的处境堪称特别，顶着个历史学博士的头衔，在布拉格十区租了店面开了家夜间大排档，单打独斗，既当老板又做跑堂。他还雇了个不定点儿的小时工，早上叫来帮忙备菜备料，晚上人潮汹涌的时候就让他回去，换自己叼着个烟斗里外张罗。
大排档下午六点准时开张，门口象征性地亮着两盏绸布大红灯笼，无论冬夏，都是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才收场打烊。因为在整个儿洋人遍布的布拉格只此一家，生意自然大红大火，招牌也是响当当的，可谓远近闻名。
2.
跟老泡的相识算是老天开眼。一行人开车去卡罗维发利参观欧洲电影节，回来的路上拐错方向，下了高速已然过了午夜十二点。正经点儿的餐馆基本全部关张，剩下的除了连锁快餐店就是酒吧夜店。就在大家捂着肚子哀声连连的时候，柳暗花明般摸到了悬着两盏红灯笼的大排档。
那个时段儿的客人最多，算是夜晚的小高潮，划拳闹酒声足以震破星空。人影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烧烤炉，涮着牛羊肉，抱着大铜锅。老泡叼着个烟斗出来迎客，短暂盘算一下我们的人数后，又驼着小片沉郁的背影将我们领到了里屋。节能灯管闪了又闪，面前才好不容易呈现出一张不高不矮的方形小木桌。
这是我自己办公的桌子，外面没地儿了，暂时给你们用，注意别弄太脏啊。
他衔着个烟嘴儿，讲起话来有点含混不清。说完他便走了出去，转了个身的工夫又站回到原地将菜单往桌角一搁：点好冲外面叫一声就行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对他产生好感，作为无奸不商的生意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独白和巧言令色，反而让人觉得敞亮又洒脱。
老泡的性格内敛温润，打眼儿看上去就不是那种喜好热闹的角儿，比起大排档，兴许更适合开个文绉绉的书店茶馆儿什么的。后来也是等到结了账往停车场走的途中，大家才接二连三地扯开喉咙：你们说说，本是同龄人，他看起来怎么就那么老成呢？
自从发现了那块儿宝地之后，大家就经常借着各种缘由捧着肚子前去捧场。王二生日、李三恋爱纪念日、刘四郑五分道扬镳安慰日……当计划无法统一的时候，也会独自行动。就这样你来我往，彼此渐渐熟络起来。
3.
跟老泡认识的第三个月，大家知道了他的另一个名字——不婚先生。说不上是昵称还是绰号，总归是不方便轻易究其原因的。
一起去酒吧，老泡没有一次是醒着出来的。他不好酒，但一沾就醉，一醉就哭，边哭边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只好讪讪地放下酒杯，边捶胸顿足边扶着高脚椅背儿攀下来，轮番将他架到马路边的树坑旁，他就抱着树干来来回回地摇晃，像只湿答答的海参那样，嘴里呜里哇啦嘟囔一大堆，但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可能就是最初不远不近不了解，所以总能被他激流暗涌的闪闪金光震慑到。等到日子久了了解深了，大家才明白，性情淡然处事不惊的老泡，其实就是一座没有野兽也没有花朵的孤岛。
4.
后来我们经常组织一些小型活动，唱歌、短途旅行、深夜狂欢、扎堆儿玩儿纸牌游戏……可老泡从来没有带过女伴前往。
有一次胖子酒劲儿上涌心神一散，看都不看把酒望天张口就道：“泡爷，怎么从来没见过嫂子啊？怎么着，是不是名草无主啊，要真是这样，我给你介绍几个？”说着便眯着眼睛环顾起四周，最后目光停顿，对着老泡挤出一个满目狰狞的笑。
酒过三巡，大家多少都已经有些恍惚了。本来就在腾云驾雾的兴头上，又不知是谁开了个头，起哄声、拍桌子声，接二连三热烈地响起。
胖子本是玩笑、好心，外加百分之一的好奇，没想到老泡神色一怔，顿时将酒杯一放，大腿一拍紧跟着拔地而起。他索性袖管一撸，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冲着胖子来了一句：“老子要你管？操心点儿正经事儿好不好？说了这辈子不结婚，就是不结婚！”
当时露露正特别认真地唱着一首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老泡一嗓子震得她直接音阶儿一抖顿时哑声。后来露露再也不敢当着老泡的面儿唱这首歌，说是心灵蒙上了阴影，容易破嗓儿。当然，这是后话。
当时听到这句话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空气中的粉尘都停止了浮游。劣质音响的余音滋滋啦啦一圈圈褪去，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老泡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我第一个缓过神儿，从沙发背儿上拉下外套拔腿就追。我一面喊他的名字，一面死命抡着手中的衣服。追到第三个十字路口，老泡终于晃晃悠悠地蹲了下来。
像是怕他再次窜逃掉，我猛冲几步追上去。结结实实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只见老泡很失意地将脑袋深深地埋入双腿间。我不敢开口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挨着他坐下，垂死挣扎似的瞪住眼睛大口喘着。
等老泡再仰起脖子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呼吸局促满面通红。
“你还好吧？你的脸好像要爆炸了啊。”我一边盯着他的眼睛一边伸胳膊戳他的背。心里想着，完了完了，这好像是要出人命的征兆。
老泡不说话也不看我，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路灯。我手足无措，无力感急剧上升，扭头去望奔腾而过的那条小路，多希望突然杀出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接应我。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连一个白花花的鬼影儿都没等到。
少顷，老泡仰头沉默，一副光荣就义的壮烈神情。我不明所以地凑上去，对着那张皱巴巴的脸认真揣测，只见有晶晶亮的泪珠从他眼角溢出来。一颗、两颗，眨眼间便组成了一行热泪。老泡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接着转过身去，抢过我怀里的外套就往脸上堵。
我被吓坏了，呆坐在马路牙子上，心里默默念叨，上帝救命，救命……
5.
生活本身要比戏剧苍白，因此那场痛哭流涕的结局也并不怎么精彩，老泡几番执拗，最终还是被胖子扛回了车里。但好在天明酒醒人事儿淡，到头来确实没怎么影响到彼此的情谊。
至于堂堂七尺男儿为何会对结婚一事极度敏感？这是当时所有人的疑惑。可就在那天晚上，我用微不足道的心惊胆战换取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原来老泡也曾有过一段人人羡慕的旷世好姻缘，但很可惜，如今都变成了沉重而又惨痛的回忆。
因为老泡自始至终没有说出那姑娘的名字，那我暂且称她为“过去式小姐”。
过去式小姐并非老泡的初恋，却光荣地成了老泡情感史上刻骨铭心的绝笔。在那之前，他也曾有过几段深深浅浅的恋情，但比起和过去式小姐共筑的那段，其余的统统不值一提。
老泡与过去式小姐是在一次旅行中认识的，说具体点儿，是在华沙的肖邦公园。他光脚坐在初夏的草坪上啃热狗，她手捧地图一脸虔诚地向他问路。他一笔一画地标注出她需要的路线图，又趁机邀她去附近的甜品店喝杯冰拿铁。
当然，出于礼貌，她没有拒绝。
经过一番浅聊，两人很意外地得知他们都来自布拉格。可能正是因为身在异国他乡思乡情切，彼此之间很快熟悉起来，情愫暗生。
那是三四年前，当时老泡还在攻读博士学位。过去式小姐小他几岁，是服装设计专业的高才生。她长得并非美若天仙，但眉眼之间的认真劲儿，多多少少令人心疼。两人的学校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于是他们经过意见折中，将公寓租在了路程的二分之一处。
老泡是深爱过去式小姐的，不然也不会独自承担起生活的全部费用。
“你的钱自己留着花，买点儿喜欢的衣服首饰什么的。你看你又吃得那么少，别担心，我的薪水足够负担起我们的家。”
最初的那段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两人坚持不问家里要钱，执意自己打拼。虽然日子艰难，但过去式小姐从来不抱怨，不仅开支节制，而且每天变着花样儿地给老泡煮意大利面。清汤寡水的面条，恨不得被她煮出一桌子满汉全席来。
“我们没有多余的钱下馆子，认识的朋友也基本是朝九晚五的学生博士。一到大节小日，全部人都聚到我家来，就因为听说她会小炒。其实她根本不会炒菜，那都是我吹出来的。她给大家打牙祭，无论炒什么菜，总得撒上厚厚一层孜然。说是孜然百搭，虽然味道不怎么出彩但至少不会让自己糟糕的厨艺露馅儿。大家争先恐后地喊她嫂子，她也不推辞，就端着杯子咯咯笑，然后将半玻璃杯的啤酒一口气闷掉。”
老泡缓过了劲儿，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讪讪地补充一句：“我知道，她是爱我的……”他的声音很小，像是蚊子嗡嗡，但眼睛却闪着光，有种深不可测的坚决。
那时候的爱情是无价之宝，他给她一场梦，她也心甘情愿为他画地为牢。
时间拖着往事向前跑，这样其乐融融的日子一晃就过了一年多。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泡以梦为马玩儿命工作，虽然积蓄越来越少，但得到的爱却越来越多。
就在自己忙得如火如荼，想方设法要给过去式小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的时候，她却悄悄离开了他。
过去式小姐怀揣梦想，决定去法国继续深造，临行之前将一封信笺压在了书桌上的水晶相框下面。信中寥寥数语，主题鲜明——生活烦琐，梦想太大，我的心里已然装不下一个家。
老泡心神恍惚，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定直了身子。他从桌上取过那封告别信重新读了一遍，又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回到那方木桌上。
那桌子是老泡用第一个项目的薪水买来的，看似普通、精简的设计，但造价高得令人想要徒手炸地球。
老泡当时捧着一包热乎乎的炒板栗，看着店员冷冰冰的侧脸：“就是一块儿没怎么经过打造的原木，怎么就能贵得这样离谱？”
金发小姐凭空指了指招牌，操着打了结儿的英语振振有词：“这是家具中的奢侈品，先不说用料，设计师一个个儿都是大名鼎鼎享誉国际……”
老泡被呛得无言以对，站在一旁的过去式小姐随即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吐着舌头拉过他：“走吧，我就是觉得好看想要和你分享一下。品牌价格高，目前咱们也没必要用这么贵的。等到你赚到大钱而我成为著名设计师的那天，我们把全套都买下来啊！”说着，又很安慰地摇了摇老泡的手臂。
那时候，她还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要的不多，满心欢乐。
临下楼的时候，她回过头恋恋不舍地扭身一望。
就是因为那一眼，老泡暗中咬了咬牙，排除内心一切挣扎，坚持每天中午吃自制的生菜沙拉，喝质量低劣的速溶式咖啡，最终花高价买下了它。
桌子到货的那天傍晚，他提前回家，跪在书房的地板上将大大小小的组件小心翼翼地安装好。
说起那间书房，是老泡专门为过去式小姐开辟出来的一方天地，以至于卧室小到只能放下一例衣柜和一张窄窄的双人床。
傍晚，过去式小姐回到家。老泡说要给她个惊喜，蒙上她的双眼引领她至书房。他敞开双手，她一声惊呼，连高跟鞋都没来得及脱就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那天晚上过去式小姐烧了一顿烛光晚餐以作庆祝，以爱情为主旨，把酒言欢。
后来，她轻附在他的耳边口吐幽兰。她说，谢谢你给了我一场梦，一场穷极一生都做不完的美梦……
6.
老泡靠在桌沿儿上，抬手拿过水晶相框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在肖邦公园草坪上的合照。姑娘在闪耀的阳光下笑得娇羞而明媚，老泡顶着个热火朝天的大脑袋，傻乎乎地捧着半根吃剩下的热狗。
就是这个轻易就能被一句梦话逗得眉开眼笑的姑娘，就是这个曾经爱得风生水起废寝忘食的姑娘，就是这个宁愿吃清汤挂面也要紧随其后的姑娘，如今却带着舍不掉的梦想远走高飞了。
老泡不甘心，整晚窝在卫生间的角落里扪心自问了十万遍为什么。她执意不接他的电话，故意躲着不见他。其实那种感觉我们都懂，不是为了挽回感情，不过是想问一句，你还爱我吗？
一个人拼命追一个人拼命逃，曾经亲密无间的一对璧人，如今却在偌大的城市里玩儿起了躲猫猫。
老泡说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老天给他的最严厉的一次惩罚，好像是被一颗天外飞来的倒霉星莫名其妙地选中了，砸得他精神崩溃，脑袋开花。
你知道爱的尽头是什么吗？不是同床异梦，也不是互相残杀，而是你笑，她不懂你的笑，你哭，她连眼泪都懒得为你擦。
百转千回，终究落得了个曲终人散的心酸下场。老泡认定了过去式小姐是忠于理想而背弃了自己，他只是不懂，爱了这么久，为什么到头来对方连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屑于给出？他束手无策，只好听天由命，虽然心存疑虑却又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老泡索性迷信起了心灵鸡汤，但老泡始终不明白，从她下决心离开你的那一刻起，任何理由，都足以作为不再相爱的原因，因此根本没有必要去刨根问底。
老泡并不怪过去式小姐，只是对自己有些失望。那天晚上他痛定思痛，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爱情并非无价，而是需要筹码来购买的。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雄厚的经济实力送她去巴黎，因此，她独自一人起程了。
没过多久，老泡宣告这家红绸灯笼高高挂的深夜大排档开业大吉。虽然他内心深处也曾翻江倒海，但他很快便劝服了自己，赚钱才是正经事儿，再体贴温馨的过往也抵不过一场心灰意冷的离别。
7.
有天晚上，老泡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再次遇到了过去式小姐，在万物倦怠的深秋，彼时，她的头发也像是死去的椴树叶般就快要落光了。
老泡邀她去布拉格广场西南角的甜品店喝拿铁，就像是初次见面时那样。浑浑噩噩的睡梦中，一切都变得迫切而直接。他将她接回到自己家，小隔间没拆，书桌也还空着，只是那个水晶相框已经被尘土画得面目难辨了。
过去式小姐给老泡煮了蘑菇意面，炒了盘番茄炒蛋，上面还不怀好意地撒了一层厚厚的孜然。老泡乐呵呵地吃，吃着吃着眼泪奔腾而下。
他跪在地板上紧紧搂住她的腰，她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掌轻轻梳理着他额前的碎发，脸色苍白。
过去式小姐说，她只是凭空捏造了那场法国梦；她说，自己不声不响地借故离去，只是不愿意拖累他。只因她太明白老泡的追求，只因他给出的爱早已超过了她的期许……
老泡大梦惊醒，天边已显出鱼肚白，新的一天，伤感策马而来。
8.
旧伤无法愈合，老泡依旧单身。大家还是偶尔小聚，乐呵呵地唱歌，乐呵呵地出行，乐呵呵地去他的大排档喝酒吃肉，每逢假日把酒狂欢不醉不归，但再也没有人提起“不婚先生”这个曾用名。
胖子后来遇到了现如今的胖嫂，愈发健硕，生活肥美。
有天晚上我们去唱歌，小科率先提议，要露露把那次破了音儿的《但愿人长久》给补上，说要勇于冲破心理障碍。露露扭捏了半天不答应，没想胖子一把抢过话筒：“我来！”
他一手搂着话筒，一手搂着胖嫂，破锣嗓子平地一声起。
但愿人长久。为了老泡，为了我，也为了你。
岁月给我们伤痛，却又迫我们杀破重围，变得柔软而坚强。
那就愿我们，悲离少，合欢多，年年岁岁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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