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南方小城,街道两旁的梧桐依然葱翠,空气里密密的温热,像小火慢炖。街上行人穿得花花绿绿,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汽车驶过扬起大片灰尘,密密仄仄的噪声,这些景象无不让我觉得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聒噪。
我提着包,站在狭小拥挤的公共汽车里,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有时路面不平,车身一个颠簸,站也站不稳。车里味道混杂,有人抽烟,有人吃着不明的食物,还有人来不及拿塑料袋,吐了一地。我强忍着情绪和嗅觉,望着窗外的景色,说是景色其实不过是些高楼和商铺,但对于从小一直呆在农村的我,有几分新鲜。
其实那时候我的心情挺好,考取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那只有少数人才能进去,我所在的那所普通的农村中学,5个班只考了3个人,当时是有些自豪的,虽然从一向言语不多的我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太多痕迹。父母也很高兴,毕竟农家孩子除了读书也没什么其他好的路可以走,所以从小就在我耳边念叨,读书好以后上大学就能出人头地了。我也是个懂事的小孩,小学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搬出家里的小方凳,坐在门槛上写作业,抄生词,做数学应用题,写完之后才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学习这件事情从没让自己爸妈费心过,他们只是在期末的时候看看我的成绩单,考的好就笑笑,考的不好也不会说我。
汽车缓缓驶入一个涵洞,里面就是车站,停的多半是农村进城的汽车。我从车上下来,脑袋有几分眩晕,跑到一旁干呕了几下,车上那个晕车呕吐的妇女就坐我旁边,味道着实骇人。父亲双手提着用塑料袋套好的棉被踉踉跄跄地下车,这些棉被我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用,记得还是刚上初中那会,因为宿舍的床铺太小,家里没有小一些的被子,妈妈特意用家里采来的棉花去集市的店铺里打出来的。
父亲很少来市里,去学校的路他完全不认识。我们问了司机,他说了一大堆,反正我没听明白。父亲唤我的名字,叫我跟他走,我问他,你知道路了。他说大概知道了。然后他把被子扛在肩头,大步地往前走,我也紧紧地跟着。时间大概是中午,头顶的树上还有知了在叫,可能是开学季的原因,路上经常能见到小群的穿校服的学生,他们嘻嘻闹闹,互相交换着零食,或者嘴里含着冰棍。
父亲个头不高,身体也不壮实,扛着被子走在前面,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吃力。我问他,要不要歇一歇,他说不用了,这个不重不累。有时候我会想,父亲看起来瘦瘦弱弱,是如何在农忙的时候将一袋袋收好的谷子扛回家,每次走在田埂上,摇摇晃晃,走一段歇一段,却总是能把所有的谷子扛回去。晚上洗了热水澡,腰酸背痛的样子,很快便呼呼大睡。也许正因为知道爸妈的这份辛劳,所以从小和姐姐一样,学会帮爸妈干点细活,在他们回来之前,总能把鸡鸭喂好,衣服收好,牛也关好,洗完澡也顺便把衣服洗了。
这其实没有什么,农家的孩子多半是这样过下来的,特别是每年农忙的时候,家家户户起早摸黑,能下地的小孩下地,年纪小的就在家里干些碎活,像洗菜、煮饭、洗衣服之类的,然后坐在门槛上等爸妈回家。等到夜色朦胧,爸妈才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家,脸因为晒了一天日头显得有些红,身上布满细细的泥点。妈妈总会洗洗手然后开始做晚饭,父亲把收好的谷子一包包的扛回家,那一种疲惫,会弥漫到空气里,仿佛能见到一般,到八九点的时间一家人才能抖落掉些许的疲惫,吃一顿温热的饭菜。时至今日,这些忙碌的景象我依旧难以忘怀,每每想起,心里都是一阵阵的紧迫感。
父亲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了下来,用右手的袖口拭了一下脸上的汗水,他说,走哪边呢。然后走到一个卖小吃的大婶面前问路,大婶指了指方向,我对她说了句谢谢。父亲的脚步一直很快,农家人的脚步大概都是这样吧,忙着追时令,忙着赚那一分分一毫毫的养家钱。我紧紧地跟在后面,时不时还要小跑一下。
那时候并不知道坐公交车,市区也不大,父亲说,走走就到了。最后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学校,一来路程确实有些远,二来不认识路,兜转了好几回。但当时并不觉得时间久,我上初中每周要往返家和学校一次,没有自行车,只能走,一次大概一个钟头,和同村的伙伴一起,嘻嘻闹闹,不知不觉也就到了。父亲更不用说了,有时候出门,为了省一两块钱,走个把钟头也是常有的事。
学校是刚建好的新校区,路面和绿化带还没弄好,除了一条修好的水泥马路,其余都是黄泥。因为开学,学校到处都是人,有穿校服的高年级学生,也有和我一样,随父母一起来报道的新生。
我在接待处知道了自己所分的班级,也了解了报道的流程。先去自己所在班级的教室交学费,班主任会在那里。我唤着父亲,跟我走。教室在A区二楼,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班主任是个有满脸胡须印子的高大男人,虽然剃得干净,却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青色的印子。我们到的时候,前面有一个妇女带着自己的小孩正在报名,妇女一身时髦的衣服,一头波浪卷发,他儿子手里托着一个篮球,站在她的旁边。他们和班主任正热情地聊天,说些多多关照之类的话语。我站在他们后面,什么话也没说,隐隐的有些紧张和自卑。
父亲把钱给我,叫我自己去交钱,他站在离我两三米的地方,手里提着那一床被子,瘦黑的脸在一片白色的墙壁下显得格外清晰。我把钱递给班主任,报了自己名字,签了几个字。班主任递给我宿舍钥匙的时候问我,你一个人来的吗?我笑了笑,指了指父亲说:不是,和我爸。班主任冲父亲打了声招呼,父亲咧开嘴笑了笑。
我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开门的时候,里面一股霉味。父亲将被子放在下铺的床上,叫我把窗户打开,随手抓起扫帚扫起地。我说睡上铺,他担心我睡觉不老实,怕掉下来,我说不会了,我喜欢上铺,他就没说什么了。我们把床铺好,去食堂吃了点东西,父亲就要走了。他叮嘱了几句,把身上几百块钱全部塞给我,转身就走了。我问他,记得路吗?他回头说,记得,回去吧。
父亲其实不是个寡言的人,应该是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环境下,才变得如此拘束和沉默。就像后来,我和老姐带爸妈来市里买衣服,他们像两个小孩一样,一语不发,试衣服的时候总显得有些笨拙。
我回到宿舍,有一个室友已经来了,他爸妈坐在他的床沿上,正收拾着一件件衣服,整齐地叠好放进柜子里。室友戴着耳机,手里拿着随身听,嘴里哼着歌。我和他们打了招呼,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妈问我,一个人来的吗?我说,不是,和我爸,他已经回去了。她说,这么快就回去了。我说,是啊,家里还有事。
经年之后,我脑海中依然时不时浮现出这些画面,父亲扛着棉被大步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天空碧蓝碧蓝,树上有知了在叫,身旁时不时有人经过,他不认识路,像一条鱼,带着我在城里兜了一圈又一圈。
他有喜悦,却不好和这个世界说。他不寡言,此刻却如此静默。
文/小来(转载约稿请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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