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海。

林眠就是他的海啊。

西塔睁开眼睛，就像从无数个封尘凝滞的时光一头，看林眠的时候。

西塔-160，林眠说，我叫林眠，你是机器人么？

对啊，西塔点点头，颈部的轴承灵活自如的转动，他像人类一样轻盈得体。西塔是林眠的好朋友，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了。

林眠总是不够快乐。西塔在按照既定程序挨个的擦着柜子的时候偷偷看林眠，黯淡的光映着半张脸，另一半脸埋在书页里。书页发黄，是上了年纪的藏书了，窗外也是漫天的黄沙，竟然显得暖意融融。

我们不走么？西塔问，他知道沙漠正在吞噬着这座城市。

不走啊，西塔。林眠笑一笑，我们走不出去的。

西塔-160，他们说，你是在漫漫黄沙中回收来的，那时候我们搜救刚刚被沙子掩埋的城市，就只救到了你。清理你的时候整个商店里都是沙子。

外面都是沙子。西塔木然的回答。

可是这里就不一样啊，沙子吞没了那么多土地，我们这里的几座城还是保住了。因为这里临海嘛，沙子涌不过来的。

这里四面环海。西塔依旧木然。昔日繁华的机器人商店打满了补丁，还是留下了一片玻璃幕墙。透过玻璃可以看见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他们正在好奇的打量着刚刚修好的西塔，手牵着手十指相扣。西塔笑了一下。

林眠坐在楼房外的围墙上，往远处看。西塔想修剪花木，可是连丛生的草都已经枯萎。林眠说，西塔，你为什么总要关注我呢？

西塔说那是因为我是编了程序的小机器人啊，林眠你快下来，坐的那么高很危险。

林眠说你再念一遍那首诗吧，听完我就下来。

西塔于是又念了一遍那一首关于大海的诗。

“湛蓝的大海连接起青翠的大陆

大陆上人人欢歌跳起了舞

海风拂过脸庞时吹来迷雾

虚无缥缈的   我的爱人”

西塔念完之后笑了笑，不太懂。林眠乖乖的从围墙上跳下来，沙子松软她没有受伤。西塔扶起了林眠，午休时间过了，要回家。

回家后林眠坐在阁楼的窗台上，看着圆形玫瑰窗外，忽然问西塔有没有见过海。

海是湛蓝的很美的东西，她广阔无边孕育生灵，更重要的是，她是由水组成的，可以止住沙子。一大片的海啊，在起风时刮起白色的浪，翻涌出无数花样。

西塔笑着摇了摇头，林眠说到这里的时候很快乐，眼睛很明亮，所以西塔笑了。

林眠顿了顿，神色黯然，我是人类我出不去了，可是你是机器人，你把油装满了去海边吧，海边一定会有人收留你的。

西塔摇了摇头，他想林眠像刚才那样快乐，你别想这些了，我不走。因为我是编了程序的小机器人啊。

西塔看见不远处有加油枪，想要快速的走过去。可是快不起来，残留的沙粉在转轴处尖锐的摩擦，润滑油早就在沙漠中蒸发掉了，他苦涩的，像一个老人一样，一步一步的前进。

你才刚刚修好，不要乱动啊，店主惊呼。

似乎有浪涛声拍打进西塔的耳朵，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心，是林眠的海在等他啊。

他加了油，踉踉跄跄走出了店门。

黄沙终于涌了上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西塔睡在最底层的小房间，醒来时发现要用的扫帚整齐的排在黄沙里，露出一排晶亮的把手。

西塔用了一个上午来清除掉这些沙子，然而下午，又刮了一阵含沙的风，西塔胸前的指示灯闪了闪，灭了。西塔感受到一种程序之外的力量，他扔掉扫把跑向林眠的房间。

走不出去了啊，对不起，连累你了。

你会被发现，被回收，被重装，有新的主人，大概也会忘掉我吧。

你会忘掉海吧。

看，沙子涌进来了。

林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西塔不知道。一直到西塔能源耗尽自动关机之前，西塔想的都是关于林眠的事情。

林眠想看海。林眠如果住在海边一切就不一样了吧，那么现在我去看海，算不算弥补了呢。

西塔撞开人群，几粒沙子落在地上，惊惶的弹走了。西塔不想被重装，清空记忆，他想回到关机前的时候，恍若隔世的美好时光，给林眠再读那一首关于大海的诗。然而黄沙涌上来了，是惩罚吗？西塔好像拥有了机器人不该有的东西。是时间吗?他走出机器人商店之后路过明丽闪亮的玻璃橱窗，看着自己的倒影，惊讶于自己的苍凉，在关机前他还有温润的目光。他穿过闹市区直达海滩。闹市区好漂亮，灯火闪烁，广告纸的颜色大红大绿夺人眼球，暗示着这里人们的生活很幸福。而西塔不是归人，只是过客，是一个有着异常苦涩的小机器人。

他走出了闹市区，沙子渐渐的多了，四周愈发荒凉。像是以前，花园里的花一朵一朵的谢掉，西塔还松一松土等着明年再开。林眠是在等死吗，可是她也有那么快乐的时候。还记得她那时的闪烁双眼。她一讲到海就快乐，看到沙子又默然。是海给她带来了希望吗？

林眠就是西塔的海啊。

就像翻过一页页发黄的纸，在暮光下抬起头，林眠看着西塔微笑的瞬间，西塔心中的白浪翻滚出无数花样。

西塔最后来到了海边。海并没有那么蓝，而是发灰发白，视野的尽头像用粉笔画出笔直的线，分隔出苍凉的天空。海水翻涌起浪，浪花在沙滩上呜咽，没有了青翠的大陆，也没有了虚无缥缈的爱人。

西塔一步步走进海水里，林眠要是在这里会笑自己吧，她笑起来很好看。冰冷的海水灌进他的身体，淹没了线路板，清走了沙子，可是短路处劈啪作响，不要管，不要管，走进去，走进灰蓝的海里，离开这沙子。西塔看见了林眠，站在几步之外，像是水雾送来的。我已经成了痛苦的小机器人，你还会对我笑吗？林眠笑了，西塔有些恍惚。

下一秒，西塔微笑着沉入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