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人生三部曲

作者: 一笑作春风 | 来源:发表于2018-05-08 19:56 被阅读3257次
    李纨人生三部曲

    一、枯藤老树昏鸦

    《红楼梦》中的女子个个都早熟,十几岁的宝钗、二十出头的凤姐都有着万人不及的人情练达。但她们都还有着花儿的模样,生机勃勃,向阳灿烂。

    唯有李纨,已经像这世间大多没有男人可依靠的女子一样,活成了一棵树的姿态,并且是一棵缠绕着枯藤盘旋着昏鸦的老树。所以第四回她一出场,就让人想起孤衾冷枕的寒意、槁木死灰的沉寂、深陷枯井的绝望,加上87版《红楼梦》中的李纨扮演者太过成熟化了,以至于少年的我总以为李纨是一个丧偶多年清心寡欲甚至有点变态扭曲的老女人。

    多年后,当我已经走过李纨的年龄,再来读《红楼梦》,才懂得女人从花的绚烂到树的孤立,都是拜生活赐予。

    贾琏的小厮兴儿对尤二姐演说荣国府的时候,拍手笑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她的诨名叫做‘大菩萨’,第一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成为“大菩萨”的人,或者恭恭敬敬地被人敬着,或者形同虚设,李纨兼具这两者特征。

    李纨用青春树立的贞节牌坊,意味着贾府里的气节,是朝堂之上江湖之中都是好名声,高高竖立在荣宁二府门前,掩饰着贾珍贾蓉之流的荒淫无耻。所以,李纨需要被敬仰;但同时,她又是贾府里可有可无的摆设,边缘化的位置、污流横溢的四周、没有温度的人情,“菩萨”的冷暖有谁可感知?

    李纨的人生或许也曾有过姹紫嫣红,那是贾珠还在的时候,十四岁就进学的贾珠本是贾府下一代中挑大梁的精英,宝玉挨打那一回,王夫人哭天喊地地叫着贾珠的名字喊道:“若是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这句话固然是借此苦劝贾政不要打儿子,但潜台词却是:你也太顽劣了,你哥贾珠比你强一百倍。

    可以想象,身为长孙长媳又生了嫡长子的李纨,初嫁豪门,人生如繁花似锦,金光大道在眼前缓缓铺开。

    然而,转瞬间,姹紫嫣红变断壁残垣。那“镜里恩情”来去何匆匆!元宵家宴,身为嫡长孙的贾兰居然被人遗忘而不知!于情于理,贾兰在贾府中都应该受到最好的优待,王夫人抱宝玉在怀里摩挲,贾母搂宝玉“心肝儿”地亲热,奇怪的是,身为四世同堂家族里的嫡长孙贾兰却像是一个躲在阴暗处的影子,作为不被多看一眼的存在,在贾府里边缘化地生存着,最后长成“牛心古怪”的样子,这一切,难道都是贾珠死了的缘故?贾珠死了,贾兰不是更应该得到更多的疼爱吗?为什么奶奶王夫人、太奶奶贾母疼爱的独有宝玉呢?唉!我和贾兰一样心中充满了困惑。

    这一切,李纨感受得最分明。当她的幸福被拦腰斩断,世间的悲苦一重重地聚拢,她伤心、孤独、绝望。近距离地感受、远距离地观望,她明镜似地看清豪门背后利益的纠葛、人情的冷漠,因此更加封闭。

    所以李纨存钱,在得不到爱的情况下,钱确实是能给人以安全感的。特别是孤儿寡母的生存,没有钱,寸步难行!我有一好友独自带着儿子生活,个中辛酸不言而喻,她从没说过苦与累,有一天在闲聊间却感叹:“我总是担心自己挣钱不够多,养活不了孩子!”我心头一酸,凭藉钱来消解没有安全感的焦虑也是人生一大无奈。没有谋生渠道,又没有大树可以依靠,对于孤儿寡母而言,借着豪门存点钱无可厚非。

    但是当李纨带着大观园的姐妹们问凤姐要为诗社筹钱时,凤姐一通算账揭出李纨是贾府中的隐形富豪,也为李纨博了个吝啬自私精明的名声。

    照凤姐的话说,李纨一年有四五百两的收入,姐妹们一年也就玩个一两百两银子,拿出些钱陪她们玩玩,何乐而不为呢?

    我却觉得凤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未能体会李纨的处境:

    其一:李纨的钱是贾家对她青春守节的弥补和对孙子的补偿,这钱,用青春换的,拿得心安理得。

    其二:李纨和凤姐不一样,王熙凤是敛钱,李纨是存钱。王熙凤是财务大总管,可以签单、可以报销、可以中饱私囊、可以用公款放高利贷、可以买基金炒股票,身后还有强大的家族背景。何况贾琏也是管家的,二人一个是内务总管、一个是外务大臣,夫妻俩哪个不是挣得盆满钵满?而李纨的收入是一点点存的,类似于今天的工薪阶层,上面发多少自己领多少,上面今天高兴了给发点绩效明天心情不好一纸收回也未可定,遇上贾府在走颓势这收入眼见着是没有太久未来的。

    其三:玩诗社是大家一起搞起的文艺活动,让李纨一个人拿钱,公子小姐们于心不忍也不安,同时自己做东也更有兴致,比如湘云妹妹就在自不量力的情况下兴致勃勃地搞了个螃蟹宴。话说湘云在经济条件差的情况下还很大气,固然是因为她本性的豪爽,但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是小姑娘的缘故呢?未来在她面前有无限可能,所以她能没过多的经济顾虑。做了母亲的人却是不一样的,孩子是母亲的责任,是无法大气豪爽放纵的软肋。

    其四:问凤姐要钱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凤姐有把贾府公款转化为私人消费的能力,既然能用公款消费,为什么要私掏腰包呢?贾府里做事向来挥金如土,那么多不必要的消费都挥霍了,一个雅致的诗会难道不该支持一下吗?难道非要孤儿寡母散尽千金在公子小姐这里博得一个好名声吗?

    经历生活的冷暖,李纨明白,务实比务虚更重要。

    凤姐当然知道众女儿们的心思,她挤兑李纨的话也是妯娌间的笑谈,一般财务总管拨钱都不会利利索索的,但是说归说,钱最终还是会给的。

    李纨存了很多钱,但是钱还是不能代表情感。王夫人这个善心人,对待儿媳李纨和孙子贾兰算是冷到骨子里了,前八十回里,什么时候看到彼此有过温和的对话?即便是贾母,一说起李纨,也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姿态,她们之间是疏离的。

    人情的冷漠让李纨更加凄凉。无数个雨打黄昏守着窗儿的时刻,人生的况味都如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这次第,怎让人从春挨到夏,从夏挨到冬?

    二、小桥流水人家

    李纨的心灵死亡了吗?

    或者在很久之前是。但是从进大观园起,她的心灵就是一点点地复活。一个如同“枯藤老树昏鸦”般的断肠人,走了很远的路,有一天偶一抬头,看到了“小桥流水人家”——小桥的宁静、流水的生动、人家的温馨让人心中划过淡淡的温暖。大观园里女儿们诗意的、欢笑的、恣意的、轻松的生活也让李纨心中的枯水流动起来了,枯藤开花,老树发芽。

    群芳开夜宴那一回,李纨抽签上画着一株老梅,写着:“竹篱茅舍自甘心”。“甘心”二字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是甘心枯寂的生活,心灵的死亡。要么是淡然看待人生的变幻,平静地接受了一切。我认为李纨是后者。

    李纨住的是什么竹篱茅舍?这是大观园的一大景点,元妃赐名“浣葛山庄”。稻香村里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佳蔬菜花,漫然无际。连贾政后来看到,都起了归隐之意。归隐是人生价值的一种取向,并不意味着心死,王维笔下的芙蓉花开在“寂无人”的山涧,依然自开自落,自我成就,昭示着生命的野性和活力。

    自从进入大观园,李纨如同稻香村里的枝头红杏,春意盎然。

    组织诗社,她是最主动的那个人,进了秋爽斋的门就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接着,她又第一个起别名,还积极地为宝钗、为宝玉想别名,一个不会作诗的人对组织诗社呈现出这么积极的姿态,相比于黛玉的推脱、迎春、惜春的退让,不是很值得欣赏吗?要知道,太太交给她的任务可是领着姑娘们朝大家闺秀的方向走啊,想讨太太的欢喜,应该搞个女工会,而不是诗会。

    第一次诗社的考题是李纨想的,李纨说:“方才我进来时,看见他们抬着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看见二字的背后,有的是一种对美的感受能力。我们校园餐厅旁边有两棵凤凰木,开得一片斑斓。我问那些埋头读书的学生,你们看到了吗?许多都茫然地摇摇头。

    夜间聚会饮酒,她说:“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何妨二字,展示了李纨一颗心并不是固守在牢笼之内。在她眼里,不尽兴一次,就辜负这良夜的美好。

    芦雪广联诗,宝玉落第,李纨笑道:“今日必得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花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支来。”这实在是又雅又有趣的惩罚!

    妙玉的孤僻、乖戾是被许多人所不容的,连和她私交最好的邢岫烟都说其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的,明显带有贬义。但是大家发现了吗?红楼梦中很少有人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喜恶的,所以解读纷纭。李纨在背后评价人固然不好,但是从来不在背后谈他人的人是不是也有点可怕?换个角度讲,李纨岂不是真性情之人?

    罚宝玉去妙玉那里乞梅花,有一种你知我知天下知,但是大家都不明说的一种情愫在内。她爱你,你就给她点关心吧,或许那是她生命中的温暖。

    宝玉冒雪急匆匆地赶去要红梅,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住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这个细节非常有意思,给妙玉隐蔽的感情留一点独立的空间成为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李纨敏锐地洞察到男女之间情感的暗流涌动,又用调侃的方式给予鼓励,她的心灵难道不也像流水一样在淙淙流淌吗?

    可以说,从进大观园之后,李纨的人生重新焕发出流光溢彩,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李纨的生命是沉睡的。在娘家,她是金陵名宦之女,谨奉着父亲李守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做一个只知纺织为要务的乖乖女;在夫家,她青春丧偶,如一块已经石化的木头守着无谓的寡妇节操,挨过漫长的黑夜寒冬;唯有此时,她苏醒了,生命里多了陪伴、多了趣味、多了诗意,多了“我”的存在。

    三、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然而,那个“我”越来越觉醒,越衬托出李纨人生的悲苦。

    大观园凋敝了,姐妹们走得走、嫁得嫁,除了夜雨敲窗时残存的一点记忆之外,生命中还有什么呢?

    当然,还有兰儿。可是,把一生的幸福压在孩子身上,于自身于孩子不都是一份沉重吗?

    从判词上看,贾兰日后必定风光,李纨也跟着显赫,也算是没有辜负她一生的心血。然而,好景不长,不知是贾兰还是李纨,生命走到了尽头。无论那种情形,对于李纨,都是死亡。

    唉!这可怜的一生!

    回看李纨的判词: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锈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红学家对李纨不是嘲笑就是讥讽?《红楼梦》后四十回不见了,红学家们就以莫须有的猜测来想李纨母子在贾府没落时的自私、冷漠。

    至少在前八十回里,李纨并非面目可憎。她只是一个正常的女性,是一个伤心人。君不见,曹公对这些女子的普遍人生都持以否定态度吗?李纨的曲子只不过再一次诠释了人生无常!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这句话不能理解成李纨没有阴鸷积儿孙,而是恰恰相反,正因为李纨阴鸷积儿孙,方不受老来贫。以李纨对贾兰的呕心沥血,一生期许来看,她是贾府中在教育上投注心力最多的人。以今天的眼光来论,这教育可能算不得太成功,但那是李纨能力范围内所能做到的最好,并与当时同主流价值观是一致的。

    事实上,即便贾兰李纨在贾府没落之时没有伸出援助之手,我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其一:贾府的没落颓败之势已是难免,谁能力挽狂澜于这不可逆转的颓势呢?

    其二:李纨贾兰母子在贾府中也并没得到恩待,又谈何反馈谁的恩情呢?

    其三:墙倒众人推不会是李纨的风格,能侥幸逃出劫难,保持沉默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当然,能够像刘姥姥那样仁义最好。可是,世间有多少刘姥姥呢?一个断肠人,这一生已经凉透了心,她温暖自己尚没有能量,如何能去温暖别人?

    纵观李纨的人生,虽然一出场是“枯藤老树昏鸦”般地死寂,然而大观园内的她却有着“小桥流水人家”的生动,到了最后,又是“断肠人在天涯”的绝望。曹公在高屋建瓴地俯瞰这场人生悲剧之时,嘲讽的语气里是不是更多的带着可悲、可叹、可怜、可惜的情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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