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回顾
我以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事实却让我再次震惊。
建文元年七月初四,从南边传来消息,说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靖难”,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沉了一下,看来我是高兴的太早了。燕王一旦得势,多吉这家伙肯定就会回来在草原上掀起一场蓄谋已久的腥风血雨。我问塔丝娜,靖难是什么意思?塔丝娜喃喃地说,平定乱事。我说,这么说,燕王没等建文帝削藩自己就先动手了?塔丝娜神情黯然,她点点头,她说,如水,我昨晚梦见我娘了,她跟我说,草原上的太阳已经落下去,雄鹰就要在黑暗里折断翅膀了。
我默默听着,心却兀自跳起来,一种不祥的预兆从心头掠过。塔丝娜从来没提及过她娘,我也没敢问过,怕触动她的伤心事,这次她既然这样说,看来真的要出大事了。如水。塔丝娜突然走过来,在我旁边的地摊上坐下来,她把头枕在我腿上,你想知道娘的故事吗?我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思忖良久,最后点点头。你跟我讲讲吧。
娘其实是高丽人,但是有一半回疆血统和一小半的西域血统,因为外公是高丽人,外婆的娘亲是西域人,爹是回疆人。娘亲继承了外婆的美貌和外公的才情,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知书达理,嫁过来之后,把整个格尔吉王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爹才得以有时间去治理草原。娘在世的时候,爹一直说,草原能有今天的太平盛世,有一大半的功劳要归根于娘亲。所以,娘去世之后,爹对其他女人视而不见,一直拒绝续弦。
那,娘是怎么……离世的?我嚅嚅嗫嗫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问题。
塔丝娜看起来很为难,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来,脸红到了脖根上,脸上露出耻辱愤怒的表情。我看她这幅模样,就说,没事儿,不能说就算了吧,我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塔丝娜却心一横说了出来,她说,是多吉的爹。我一周岁那天酒宴上,多吉的爹喝多了,他误打误撞走进了娘的寝宫,当时爹还在外面招呼前来祝贺的首领们……后来,娘第二天就投了井,多吉的爹被乌吉娜姑姑五花大绑送到了王爷府里。乌吉娜姑姑红着眼抽了多吉的爹几巴掌,连牙齿都打断了,她说,王兄,我把这畜生绑来了,要杀要剐随你,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爹没有说话,只是退回了寝宫,让人带话给乌吉娜姑姑,带他回去,以后不要再来王爷府了。
乌吉娜姑姑在宫殿里等了三天三夜,爹都没有露面,最后,她把多吉的爹一刀劈死在了五岁大的多吉面前。她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格尔吉家里的人,我现在劈了这猪狗不如的畜生,多吉,你要记得,从今天起,你没有爹。乌吉娜姑姑虽然这样说,可是自那次以后,她再也没跨进过格尔吉王府大门一次,但是逢年过节多吉会代替她来走动。其实,去年腊月你回大漠接父母时,爹才想到要乌吉娜姑姑来参加我们成亲的庆典,那是他们兄妹十四年来的第一次来往。爹派人送去了请帖,乌吉娜姑姑说,我们格尔吉家里有人结婚,我一定会来。后来,她又传话说,塔丝娜在家里成亲显不出隆重正式来,就来我这里吧。爹见乌吉娜姑姑这么豪爽大方就答应了。你第一次来草原的时候,多吉本想给你个下马威,但是没成功。
咱们成亲那天,多吉没有来,你没注意到么?乌吉娜姑姑大概是心里不痛快,所以多喝了几杯,最后就……在乌吉娜姑姑的事情上我们给多吉留下了借口,所以,他才会这么嚣张。
我听塔丝娜把事情的缘故娓娓道来,这才知道原来王爷府里堂皇的宫殿里隐藏着这么多勾心斗角的秘密。
其实,中原王朝现在不管有多乱我不是很担心,我担心的是多吉这家伙哪时候偷偷潜回漠北给我出其不意的一击,然而,这种担虑很快就被另一件事打消了,那就是,我要做爹了。
那天早上,我和塔丝娜正在吃饭,塔丝娜突然一阵干呕,然后她就捂着嘴跑了出去。我连忙跟在后面跑出去,不知道她怎么了。塔丝娜弯着腰趴在花园边上,一阵阵干呕,却吐不出来。我轻轻抚摸她的背,问她怎么了。塔丝娜憋红了脸直起腰来,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她说,我也不知道,最近一段时间,老是这样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我一听就吓了一跳,看来是我这段时间太担忧草原上的事,塔丝娜得了这么久的病,我却浑然不知。于是,我把她扶回了房间躺下,然后让丫鬟去传大夫过来。
大夫肩上背着用牛皮钉起来的医药箱,颤颤巍巍来了。塔丝娜躺在帐子里,伸出一条手臂,我才看清她的手臂微微有些浮肿,不由心里一阵自责,她病了这么久了,我居然不知道。老大夫摸着颌下一撮山羊花白胡子,砸吧了半天没牙的嘴,最后站起来,裂开嘴笑了。恭喜驸马爷,恭喜公主,你们就要做爹娘了呀!幸福来得太突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昏了头脑,居然愣了半天,最后跳了起来。我要做爹了!我要做爹了!我摇晃着老大夫瘦弱的肩膀,老太医扶着头嘿嘿笑着,他说,哎呦,我的驸马爷啊,慢点慢点,我这老骨头就要被你摇散了。我放开老大夫,一把掀开帷帐,俯下身去抱紧塔丝娜,我说,我要当爹了,哈哈,我要当爹了,你就要当娘了。塔丝娜羞红了脸,推了我一把朝站在房里的老大夫努努嘴,我这才想起来房子里还有别人,于是站起身来。
第一场秋风吹过去,树叶就开始发黄,待过几日,便斑斓多彩,在秋风里萧瑟。树下的草也开始泛黄,一点一点连起来,像是一张预谋的包围草原的网。塔丝娜的肚子渐渐隆起,很少再走动,更多的时候,她像是一条冬眠的蛇,躺在床上整天整天睡觉,一动不动。王宫里出奇的清静,鸦雀无声,这种安静让我莫名地心慌,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草原南边的中原不断传来燕王朱棣获胜的消息,他一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我静静等待着多吉的消息,可是始终不见多吉的消息传来,两个月之后,我怀疑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我开始变得暴躁易怒。
秋天就快过去了,快落光叶子的树像拔了毛的凤凰,孤零零站在突然空旷死寂的草原上。我躺在枯萎的荒草上望着白云蓝天,思量着该怎么去对付在草原上神出鬼没的多吉。前几天,有线人偷偷向我汇报,多吉回来了,穿着燕王靖难军队里的军服,乘着夜色回来了,然后又匆匆忙忙走了。我的心里又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心惊肉跳,甚至会有一种突然的心悸打断我忧伤失落的思虑。
我甚至开始期盼着多吉能在我睡醒的某个早晨就发动突袭,向我袭击他那样迅速,迅雷不及掩耳。可是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多吉也没回来过,于是,我和塔丝娜还有宫殿里的下人们索然无味过了一个年。大家都没有心情,吃了一点饺子,放了几只烟花,燃起几堆篝火,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干冷的空气里紫青着脸欢呼雀跃,跑来跑去打闹着,大人们都一脸凝重,围着火堆坐着,没人说一句话。飞上天的烟花还没落在地面上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只留那几堆篝火冒着青烟苟延残喘。孩子们被大人推搡着极不情愿嘟着嘴回家了。
第二年春天,阳光暖暖照在草原上,墙根下首先冒出了几点新绿,那嫩绿鲜艳的小生命唤起了草原人们对生活的信心,人们于是觉醒,不该被多吉恐吓如此,于是笑容渐渐染上了每个人的脸颊。又过了一个月,干枯的树木也长出新芽,向着阳光愉快地变化,今天还是短短的一点小芽儿,明天就变得有指甲盖大小了。孩子们的笑声也变得生动起来,有阳光的日子再也不会感觉冷。春风吹过来,炊烟就飘散,第一场春雨过后,草木万物吃了水分,开始疯长,几天不出房间,再出去就看见一个焕然一新的王宫和草原,一切都是崭新的。
阳春三月,有人传言说多吉战死在了中原。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像蜂蜜一样,被每个人砸吧了又砸吧,细细品味了许多遍,后来,连我也分不清这个消息究竟是真是假。人们又开始唱着歌儿放牧,马牛羊低着头贪婪咀嚼着一冬没见的嫩草,蝴蝶在花丛里上下翻舞追逐,女人们挽着袖子开始浆洗冬天的厚衣服,男人们挽起裤管在屋子旁边开垦菜地种菜。生活又开始周而复始的重复,春天的到来让一切都井井有序起来。
就在我也开始大意的时候,线人再一次踏着夜色走进王宫里。多吉回来了,他开口就告诉我这个让我大吃一惊的消息。我说多吉不是早就战死在中原了吗?他怎么可能回来!线人严肃地摇摇头,他非但没有死,而且带了五千多中原的兵,驻守在草原的南边,只等草原上一把火起,就朝北方包围过来。我呆若木鸡坐在烛火旁,看来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第二天,天刚亮,麻刀就慌慌张张在外面喊起来,驸马爷,我要见驸马爷。我听见卫兵和丫鬟在外面拦阻,驸马爷还没有起床,请将军待会儿再过来,好吗?麻刀不理他们,继续喊,他洪亮的声音吵醒了还在睡觉的塔丝娜。她问我怎么了,谁在外面喊。我说没事,我出去看看,你继续睡吧。我推开门,挥了一下手,丫鬟和卫兵退了回来。
怎么了?我问麻刀。
有人起兵了。麻刀说,昨天夜里三更的时候就开始突袭我们,现在已经发起了第二次进攻,兵士们都在拼命抵抗,你过去看看吧。
我连忙回到房间里,披挂上盔甲,吻了吻塔丝娜惺忪睁开的睡眼和脸颊,我说,等我回来。塔丝娜笑一笑,点点头,她拉着我的手摸摸她滚圆的肚子,记得回来给孩子取名字。我说我会的,然后摸摸她的头,转身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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