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回顾
多吉的这次反攻之强势,是我始料不及的。我想到过他会很强劲,却没想到他如此强劲。整整一个月,我们都被他牵制在草原南边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稍有差池他就会冲破防线,然后我们就会一败涂地。草原内部时不时会有部落起来暴动,全靠了麻刀一个人苦撑着,我才能全力以赴指挥前线作战。多吉的供给已经明显不足,再撑半个月,他就会不战自退,到时候,我们只要趁势追击,一定会打得他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多吉虽有五千多中原兵士,但是毕竟是客方,而且作战能力不及草原兵士,单是我在他遁逃中原这段时间里训练出来的一千骑兵,就可以抵挡他,但是我们也存在劣势,那就是我们的武器装备不够,骑兵们有一半手持一尺有余的匕首,这种兵器,在近距离搏斗时还用得着,可是一旦骑马作战,根本就不起作用。多吉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我有亲自操练的一千骑兵,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发动战争,只是暗地里鼓动草原内部的年轻部落首领们突变,好让我们乱了阵脚,到时候他就可以趁虚而入,但是他忘了,我有麻刀这张王牌。
草原内部的不断暴动牵制了麻刀,麻刀像是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车轮战,我怕多吉会在粮草块完的时候会发动他的兵士们背水一战,到时候我们强大骑兵背后掩藏的假象就会被发现。麻刀带领他训练出来的五百兵士没日没夜浴血奋战,我知道他们已经很累了,休息的时候,刀不离手、马不解鞍,就算是这样警惕,最多不到两个时辰就会被骚扰,这样下去,不战死也得累死。我试图派出二百快骑从多吉包围薄弱的地方突击出去,然后迂回作战,里外夹击,很快就可以解决他。可是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
那天晚上,我正在思忖有没有新的策略尽快结束这场对峙的战争,突然有兵士带着王宫的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冲进军帐里。家丁一进帐就跪下了,他气喘吁吁,驸马爷,公主临盆了,难产,产婆说可能会有危险,请您回去一趟。我听到这个消息,身体突然凉了半截,慌忙站起来,对身边的兵士喊了一句,去请麻刀将军回来主持大局,我回王宫的事,不许泄露。快去!然后疾步走出军帐,跨上马背朝王宫方向赶回去。
我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王宫的时候,孩子刚好出世,产婆两手血污抱着孩子,愣愣站在我面前。我激动地搓着手,嘿嘿傻笑着,快告诉我,男孩还是女孩。产婆不说话,我着急了,我说你倒是说话啊,男孩还是女孩啊。产婆闭着眼,一声也不吭。我这才意识到这么久了,还没听到孩子的哭声,于是伸手抢过孩子。小小的,皮肤皱在一起蜷成一堆,可是他一动不动。我慌忙扳直他的身体,想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眉眼,可是却看到他小小的沾着血污的紫青色的脸。我摸摸他瘦弱的小胸脯,软软的,没有心跳,我又伸手试试他的鼻息,平静的没有意思呼吸。我问产婆怎么回事,孩子为什么不哭?为什么没有心跳?为什么不呼吸?产婆不说话,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左右开弓使劲儿搧起自己耳光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公主产下的是死婴。我一脚踢翻她,跨进了房门,扑到塔丝娜床上。塔丝娜嘴唇发白,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我她两股眼泪就顺着眼角流进散乱的鬓角里,她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来。我知道她听到了我和产婆的对话,于是把孩子递到她面前,她颤着手摸着孩子还没睁开的眉眼,捧着孩子拳头大的小脑袋,把他抱在胸前,贴在心口张大嘴哭,身体剧烈抽搐着。夜色吞没了这个晚上的所有声音,痛苦也变成了无声的。我抱着塔丝娜和孩子,眼泪流进嘴角,早就没了味道。
漫长的夜啊,一直徘徊在血流成河战火四起的草原上,总也不肯离去。那是我经过的最长的夜,太漫长太漫长,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狭长而困难,房子里静的没有意思响动,耳朵里却轰隆轰隆,全是潮水淹过头顶的咆哮声。我和塔丝娜抱着孩子,抱着彼此,已经流不出眼泪。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眼睁睁看着陌生的太阳光透过窗户投进房间里,落在地上、桌子上、床上、落在我们可怜的孩子的尸体上。一切都恍如隔世一样,飘飘忽忽,身体也不属于自己了,像是浮在一片水上,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气力。
第三天,麻刀回来了,他两眼深深陷进眼窝里,头发油腻成一绺一绺纠缠在一起,甲衣撕裂了,身上血迹斑斑。他一见我,就哭起来,驸马爷,我对不住你,草原被我丢了。多吉那天晚上得到了消息,我还没赶到军营,他就发动了突袭,其他兵士都一哄而散,只有你训练的一千骑兵顽强抵抗着,但是他们没人指挥群龙无首,只是在敌群里左突右闯。我赶到之后,多吉已经抢占了山腰的军营。第二天早上,我召集了所有兵士,连同我操练出来的那五百兵士在内,总共七百多人,我们从死尸的口袋里找到了一点干粮,在河边喝了些水,然后把战死的兵士们的尸体抬回来,摆在了山脚下,傍晚的时候,我们只找到了五百多匹马,杀掉了三十二匹,兵士们在火上稍微烤了烤,就吃掉了还留着血水的马肉……我们实在太累了,就分了十个岗位出来,挑了二十个放哨的兵士,其他人枕着箭筒抱着刀枪长矛睡了一会儿。晚上的时候,我们发起进攻,刚上山路,就损失了一半多人马……
麻刀唾一口血水,气狠狠地继续说。他娘的,多吉这狗娘养的,在山路入口处挖了陷坑,里面堆满了铁蒺藜,又竖插着许多长矛,掉下去的兵士们全部穿肠破肚,没一个活下来的。我和剩下的兵士们退了回来,趁着夜色掩护,又从其他没有路的地方爬上了山顶。我们爬上山顶才发现,多吉早就等在山顶了,那时候天还没亮。多吉说,麻将军,你这么厉害,跟了我吧,我保证你以后在草原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美女,随便你挑。
我呸!多吉这杂碎,我当时就扑过去要杀了他,被旁边的兵士们拉住了。天刚亮的时候,多吉的大军已经围在了山腰里。多吉说,你看,我的兵士们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不要说这二三百人,就是一只苍蝇都休想飞出这个包围圈,明智点,早点投降吧。不知道后面谁扔出一颗人头,端端地砸在多吉的脸上,咱们的人就动手和多吉的人血拼起来。最后,傍晚的时候,只有我和十三名兵士逃进了树林里躲了起来。
驸马爷,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快走吧,多吉很快就会赶到王宫,到时候想走都走不掉了。
我点点头,我说,我听你的。麻刀并不知道我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
我把塔丝娜抱进马车里的时候,塔丝娜呆呆的,眼神涣散,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她一句话也不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说塔丝娜,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了,我们要离开草原,我们要逃出去,我们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的。我和塔丝娜坐在马车里,麻刀坐在车辕上赶车,丫鬟小厮们早就跑掉了,只有十二个兵士忠心耿耿护卫在马车四周。我们从宫里的马厩里挑选了最好的马,麻刀一鞭子抽下去,马儿几乎跳起来,飞一样朝宫门跑去。车厢里剧烈癫了一下,塔丝娜如梦初醒,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马车刚起步。她问我我们坐在马车里干嘛?我说我们要逃难,我们要活下去。她又问我,孩子呢?孩子去哪儿了?我们走了,孩子怎么办?这时候车刚出宫门,塔丝娜一把掀开车厢前门,看见宫殿一路向后退去,纵身就要往下跳。我一把抱住她,我说你要坚强一点,孩子已经死了,你要面对这个现实。塔丝娜突然像疯了一样,对我又抓又挠厉声尖叫着,她说,我不走——我不走——我要照顾孩子,我走了孩子怎么办——啊——啊——看着她这幅模样,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流着泪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她在我怀里挣扎了很久很久,直到没力气了才安静下来,无声地哭。
我问麻刀,我们要去哪里。麻刀说,他也不知道,先逃出草原再说吧。我说,那就先去你们家吧,天黑之前尽量要赶到。麻刀看看太阳,为难地说,可能赶不到。我说,那就继续赶,什么时候赶到了什么时候再休息。
我们是半夜的时候才赶到铁匠铺的,麻刀推开门,我看见尘土腾起来,在火把的照耀下,像是金粉一样,落到地上去了。我刚走两步,蜘蛛网就缠在了我脸上,我伸手抹去脸上的蜘蛛网,突然从黑暗里飞出一只鸟儿,差点扑到我脸上,我一把抓住它,放在火把下一看,居然是一只蝙蝠。兵士们都走进房子以后,火把照亮了废弃很久的铁匠铺,只见窗棱上结满了蛛丝儿,房梁上黑压压一片,全是倒挂着的蝙蝠,我们一进屋它们呼一下全飞起来,扑腾扑腾张皇失措飞走了。
麻刀和兵士们大致收拾了一下,找来干稻草铺在地面上,然后又拿来干粮和水递给我和塔丝娜。吃吧,吃完了早点休息……麻刀迟疑地停住,我抬起头,看见他眼睛盯着塔丝娜的肚子。孩子呢?他问我。塔丝娜哇一声哭了,多少天了,她终于哭出了声。我摇摇头,孩子没保住。麻刀气愤地攥着拳头,我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多吉,我要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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