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囚鸟•第九章 骆驼客与刀客

作者: 郑礼 | 来源:发表于2016-09-02 11:36 被阅读62次
    囚鸟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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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囚鸟•第八章 深夜外出会中邪


    七月流火,大漠却不然。七月,大漠如火。
      
      往来的驼队从很远的地方来,背上的什物像小山一样压得骆驼们呼哧呼哧喘着气,嘴里吐着白沫子。我鄙视这些大块头的畜生,但又可怜它,谁让它只是畜生呢?再大的畜生也只能听任人类的使唤,别无选择。
      
      洪武二十四年夏七月,我第一次想我得做一个选择。我不是畜生。
      
      那天,一群刚进客栈不久的骆驼客们在客栈里光着膀子露出结实的筋肉吆五喝六喝酒的时候,停在门口的驼队里一只骆驼突然颤栗着倒在地上,轰的一声。我跟着骆驼客们匆忙的脚步跑出去,看见一只毛色干枯的矮骆驼嘴里吐着白沫子,瞪大双眼,挣扎着想站起来,瘦长的四条腿使劲儿蹬着,宽大的脚掌在地上一弹一弹,刨出几个沙坑。
      
      怎么啦?怎么啦?爹从客栈里一跳一跳滑稽地往外跑,饮骆驼的水可都是提前晒热的啊,水里加的盐都是上好的井盐呐,绝对不是我的水呛了骆驼的肺啊,绝对不是!其实他加在水里的烟是廉价的青盐,倒进水里半天化不开。我知道这些,但是我不能说出来。
      
      一位脸膛黝黑,身材魁梧的骆驼客回过头,看了爹一眼,淡淡地说,掌柜的,你放心,俺们是常年赶骆驼的,不会诬赖你。这骆驼从买过来的时候就有癫痫,经常犯病,撑过去就好了。骆驼客这样一说,爹立刻长舒一口气,满脸的皱纹也散开了。那就好那就好。
      
      我看见别的骆驼安静地卧着一动不动,丑陋的嘴不断咀嚼着从胃里倒出来的草料,偶尔可以看见它们大铲子一样黄色的牙齿。它们望向那只骆驼的眼神哀伤而又无奈。骆驼客们都满脸忧色,刚才和爹说话的骆驼客抬头看看天色又发话了。他说,今天不走了,就歇在这儿吧。看来他是驼队的头目。
      
      爹一听驼队不走了,立刻换上满面红光。不走了?好,好。那就把驼队赶到后院去,后院有马厩、水槽、食槽、草料,一应俱全。客栈里正好还有几间空房,够你们凑活一晚上的了。
      
      骆驼客们把驼队赶进了大门,在客栈前面把货卸在了一间房里,赶着骆驼去后院了。那只骆驼已经挣扎完了,静静地斜卧在门前。骆驼客头目深情地看着它。这么热的天,让它驮这么多的货真是为难它了。可是在包头我没有买到骆驼,这一趟来回,就挣一百多两银子,每个人最多分到七八两。一年上下,全家老小眼巴巴地就指着这点钱呢。我总不能为了它眼睁睁地看着老娘妻儿挨饿呀……
      
      熏风吹过来,热热的,我看见他的眼眶泛红,盯着门外那只骆驼。
      
      不拉它进去吗?我问。他摸摸我的头,笑笑说,真可爱,我儿子和你一样大,今年十岁。我说我比你儿子大我十一岁,他就抱起我,差不多,都一样。他说,等那只骆驼再缓缓,看待会儿能站起来不。想骑骆驼 吗?他突然问我,我被他抱在怀里,他用胡子扎我的脸,弄得我脸上痒痒的,我咯咯大笑,拍着手喊,想,想。我想骑骆驼。好好,骑骆驼骑骆驼,他说着就抱我往后院走。我回头看看门外的骆驼,不怕它跑掉吗?他笑一笑,它不会跑,畜生比人好。
      
      那天,我骑在骆驼的双峰之间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我问他,你还会再来吗?他说。也许来,也许就不来了。我问他,我怎么才能记住你呢?他说我叫刘二达,瓜州人,以后你看见骆驼客就喊刘二达,要是有人应,那就是我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他的名字写在纸条上给他看,他嘿嘿地笑。是发达的达么?我说是,他就说好好好,是发达的达就好,说完,他小心翼翼地把纸折起来装进贴身的衣兜里。
      
      第二天,门口的骆驼死了。它是卧着死掉的,很安详地闭着眼睛。
      
      爹说,卖给我吧,给你三两银子。
      
      陈二达黑着脸,低声说,不卖!
      
      爹还是不甘心,这么大一块肉白白丢了多可惜。卖给我吧,啊?三两银子够你们家开销半年啦!
      
      陈二达怒目金刚,大喝一声,不卖!爹瞪了一眼陈二达,榆木脑瓜!死都死了还不卖,你能把它背回你们瓜州不成?
      
      陈二达铁青着脸不做声,他面对着骆驼站了很久很久,清风吹起他凌乱的头发。后来,他和其他骆驼客把那只骆驼抬到了远处的胡杨林里挖坑埋了。他说,它赚给我们全家温饱,我怎么能卖它呢?它活着时我对不起它,死了总得留给它一个全尸吧?畜生比人好哇。
      
      中午时分,骆驼客们把死骆驼生前驮的货分着背在自己背上赶着驼队走了。临走前,陈二达给了我一板麻糖。我看着他们在大漠里慢慢移动,一点一点模糊在大漠的热气里。
      
      骆驼客陈二达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些快乐而细小的记忆仍然像化开的麻糖一样一丝一丝萦绕在我脑海里。每个傍晚,我都会爬到阁楼顶上去,望向金黄的大漠和蓝天相接的地平线,我希望他如果再来的话,我可以第一个看见他。但是,他没有再来。
      
      有一天傍晚,天朗气清,一丝风也没有。一片白云极像梦中娘亲的模样,她的头温柔地下俯,要亲吻远处连绵起伏金黄的沙丘。我正躺在阁楼顶上看得出神,爹突然催命一样在下面叫催喊着,如水,快下来帮忙。我不情愿地起身应着,来了来了。
      
      爹正忙着横眉怒目指使笨手笨脚的小二给客人准备酒菜,打点房间,见我懒散且缓慢地下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快来帮忙。我走过去,爹把毛笔和账簿递到我手里,写,牛肉一斤,高粱酒三坛,上等客房一间,统共纹银五两。另,明日卯时叫醒客人。我心不在焉写了。
      
      写完后,一个虬髯大汉走过来,扔下五两纹银,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对小二说,带路。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刀客的眼睛,弥漫着滚滚的黄沙,犀利而且冰冷,凝结着寒霜。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转身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背上的刀宽厚简单,有一条一指宽的血槽,刀身在最后的黄昏里闪着隐隐的寒光。
      
      爹搡了我一把,说,别看了,过去帮忙摘菜洗牛肉。
      
      我哦了一声,脑子里却还想着幻成娘亲的那朵白云,我下楼的时候,突然一阵风就把它吹散了。
      
      爹,什么叫风尘女子?
      
      爹说,就是特别可怜流落在人间过着悲惨生活的女子。
      
      我又追问,她们都住在烟花巷子里吗?
      
      爹突然变了脸色,厉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战战兢兢一边往后偷偷地挪着步子,一边用细小的声音说,他们都说娘是风尘女子,还说娘是从秦淮河岸的烟花巷里来的……
      
      啪,一记耳光重重的打在我脸上,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我的瘸子爹是怎样从柜台后面迅速蹿到我面前的。他大声斥责我,小小年纪,不知道学好,就知道跑出去学坏!你个小兔崽子,我让你学别人嚼舌头,我让你嚼舌头,让你嚼舌头…
      
      雨点般的耳光落在我脸上、头上、背上,我感觉嘴和耳朵里不断渗出黏黏的液体,肉体已经麻木的没有了任何知觉,从小到大我就是在爹的坚硬的拳头和无情的耳光的抽打之下茁壮成长的。从上次起,我就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不许再哭,就算疼死也不许哭。
      
      我大声叫着,你去找无赖王三猫啊!你去找他们啊!他们说了多少年了你不知道吗?你就知道打我,打我有用吗?打我他们就不会再说了吗?你就知道在我面前逞威风,在别人面前装孙子,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卑贱相。有种你去找他们啊,你去啊!有种你去啊!去啊!
      
      我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在羊石镇的上空来来回回的传荡碰撞,在漆黑的夜空里传出很远。
      
      十一年来,我受了他多少毒打,这次我终于爆发了,说出了憋在心里好多年都不敢说的话。我想,你打吧,打死我我也认了。
      
      也许是由于虬髯客的制止,也许是爹打累了,反正他停下了,不打我了。
      
      虬髯客过来摸摸我的头,说话像骂人一样干脆利落,声音沧桑雄厚。老子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俺们这些跑江湖的,其实不该有妻儿,可是,有了妻儿就有家了,就有活下去的力量了。有一次,老子到回疆去杀一个贼寇,遭了埋伏,吃了三十二刀,快要倒下去的时候,想起了等在家里的妻儿和温暖的灯火…最后,老子活着回到了家里,晕倒在了门口。
      
      爹看着虬髯客,什么也没说。走过来抱起我,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娘不是风尘女子,知道吗?别人可以说,但是你不能。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
      
      爹把我放在阁楼的小床上,替我擦去血迹,临走的时候摸摸我的头说,睡觉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咬牙切齿盘算着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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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囚鸟•第十章 失败的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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