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回顾
其实,除了好奇娘的去向外,我感到好奇的还有爹的腿是怎么瘸的。我想问他,可是我不敢问,他锋利寒冷的眼神刺过来,我的心就千疮百孔般发怵,于是就把要问的问题咽进肚子里。王三猫这厮,也曾几番撺掇我,他说,你去问啊,问你爹啊,为什么他会变成一个瘸子呢?我迟疑地看看他,一转身跑掉了。我边跑边喊,我不敢问,你敢你去问啊。
嘁。我听见身后传来王三猫不屑一顾的声音,我才不问呢,又不是什么家国大事。王三猫说自己不问,可是每次见了我,他又问我,你问了么?我故意装糊涂,问什么啊?他说,你爹啊,你爹的腿是怎么瘸的?我厌恶地瞪他一眼,没有,不知道。这时候,他就要扑过来拧我的耳朵,小杂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和我说话!后来,次数多了,我就有经验了,可以很灵巧地避开他铁钳般有力的右手。
越不问,就越好奇,我整天都想着这个问题,寝食难安。多少次话到了嘴边,看着爹在羊油灯下如同鬼怪一样阴暗的身影,又咽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坐在阁楼顶上,天黑的时候看到一对父子手拉手从大漠深处一直走,走进爹的客栈,我从阁楼顶上跳下来,跟在那对父子身后走,一直走到柜台前。我突然想,也许,有一天,爹也会这样牵着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就不会再害怕什么。不管多远,不管多陌生,不管多荒凉,不管多危险。
如水,过来。爹看了我一眼。
哦,我一步一步挪进柜台里,眼睛还定在那对父子身上。爹收了他们的银子,让小二带他们去了客房。我说,爹,他们拉着手一句话都没说过。爹忙着扎帐,哦了一声,头也没抬。我说,他拉着儿子的手,从大漠里一路走进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一直走进来。爹停下手里的活计,摸摸我的头。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另一种光芒,这光芒里似乎有泪花滚动。他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腿上。我说,爹,你腿会疼的。他说,不会。然后,我们都没有话说了,就在柜台上昏暗的羊油灯的光亮里静静地坐着。
良久,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想问我腿是怎么瘸的?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嘴里蹦出这句话后,我连忙捂住嘴,没有没有,我没有想问这个问题。爹笑一笑,没事儿,我又不打你。我笑了,就用手去摸他青色的胡茬,硬硬的,有点扎手。
那一年秋天,我和你娘去县城里进货,到了之后才发现带在身边的银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别人偷走了,于是只好让你娘等着,我回来取银子。从咱羊石镇到县城一个来回,少说也得六个时辰,等我赶回来取了银子再返回县城时候,天已经黑了。你娘说,天这么黑了,咱在县城住一宿吧。我当时急着回来经营生意,就执意要连夜赶回来。大约半夜子时,车走到一个上坡处的地方,突然多出一条路来,我当时和你娘都鬼迷心窍了,居然赶着牛车走上了那条根本不存在的路。
牛车本来走得很慢很慢,因为夜里,牛的眼神不好,路也崎岖不平,所以我们走得很慢。可是说也奇怪,牛一上那条路,就像受到了什么神秘力量的召唤,居然撒开蹄子往前跑去,它跑得特别快,特别稳,根本不像是受到惊吓的样子。我使劲把缰绳往自己怀里拉,可是牛就是不慢下来。
我听得入神了,不由插嘴问他,那你们怎么办的?怎么会凭空多出一条路来呢?
爹说,半夜要是走路,一定要注意,多出来的那条是阎王爷勾你去地狱的路呐。千万走不得!可是那时候我和你娘都不知道这些。
我一看牛不听话,就给你娘喊,让她坐稳了。牛跑了大约一里多路,突然开始往前跃,我凑着星光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是一个断崖,牛要是跳下去,我和你娘可就都要死了。情急之下,我喊了一声跳,就和你娘跳下了牛车。你娘滚到了路边,我滚进了路下的壕沟里。你娘爬起来在黑暗里喊我,我说我在你下面的壕沟里,你娘就连拉带扯,把我拖了上来。再看的时候,你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我感到脊梁骨上冷气一股一股往里渗,指甲都抠进了爹胳膊的肉里。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对,就是什么都没有了。那条多出来的路不见了,牛车前面也没什么断崖,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麻麻亮了。
我还在诧异爹的际遇,爹突然叹一口气,都是命里注定的劫难啊。摔断一条腿,换回我和你娘两条命,算是值了。
我被爹的故事唬得忘了问娘的事情,等我回过神要问的时候,爹却打个哈哈说,睡吧,很晚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阁楼上,闭上眼睛,一辆牛车就像风一样在我面前奔跑,一望无际的漆黑和隐约的黄土路在牛车的木轮下飞快地后退。娘坐在牛车上,我看见她的头发像丝巾一样在星光里往后飘起来。我跟在车后面跑,我说娘你等等我,等等我,让我看一看你的脸,就看一眼,一眼就好。
可是,牛车没有停下来,它载着爹娘一路往前,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却怎么也赶不上。
知道了爹腿怎么瘸的故事之后王三猫再没有纠缠欺侮过我,在大漠消失了很久一段时间后,他的身影又开始在羊石镇活跃起来,他那张丑恶的脸又开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一年,我在无赖王三猫的唆使下还问过爹一个问题,我说,爹,你这么猥琐,我娘怎么会看上你?
爹正忙着和小二在柜台上扎帐,听到这句话,他弯着腰慢慢转过身来,一明一灭的的油灯下,他的身影显得特别庞大,像只可怕的怪兽,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鼻孔里喷出带着白沫子的气,抬起铁砧似的手掌铺天盖地的朝我扇过来,我怪叫一声,跳起来就要跑,他一把抓住我,左臂像铁钳子一样夹过来,不容我反抗,脱掉我的裤子噼里啪啦一顿狂扇,完了撂下两句话,第一句是,自己爬回去。第二句是,狗不嫌家贫,子不嫌娘丑。
我努力挣扎着想站起来走回去,而不是爬回去,证明给他看,可是没能站起来,只好沮丧的爬回了自己的小阁楼。他的第二句话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不是狗,他也不是我娘,那么他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呢?躲在门外的王三猫么?可是这句话似乎与他无关啊。我恨他,也恨爹,要不是他的唆使,我就不会挨打,可是爹为什么这么生气呢?我发誓,猥琐这个词是我第一次听到,我连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整整一夜,我都在想这些问题,趴在硬硬的床板上,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答案来,屁股发烫,碰都不敢碰。从阁楼望下去,月光铺了一地银霜,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从镇子的西面传过来,辽远而且清晰。我看见爹房里的灯亮了一整夜,换做平时,他早就鼾声如雷了,肯定又在一锅接一锅地抽烟吧。他是不是在后悔白天下手太重呢?哼!活该!谁让你白天这么狠的!都这会儿了,还不过来看看我,唉…
我这样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这种牢笼无异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七年了。可是,我只能忍着,纵然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第二天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叫他爹。因为我得吃饭。
从小,我就对我的瘸子爹有除厌恶之外的另一种感情,那就是恨,其实不单单是恨,还有害怕,但总的来说恨还是占有很大比例的。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远远地离开我的瘸子爹,让他一辈子都找不到。
我要离开,这只是一个隐秘的愿望。
多少个夜里,我忍着沙漠夜里的寒冷,一个人缩着脖子披着衣衫出来小便的时候,月朗星稀,银河横贯天际,风轻哼着从我头顶上跑过去,我总能看见一个年轻女子一袭白裙站在墙头上冲我笑,诡异而且恐怖,她的眼睛里渗出血来,一滴一滴滴在白色的裙裾上,在这如水深夜里开出一朵别致的花。我不敢喘气,屏住呼吸贴着墙一步一步偷偷挪回阁楼里,然后躲在被窝里簌簌发抖,一个人对着黑夜无声的哭泣。
多少个夜里,我快要触到娘亲的手时便从梦里醒来,寂静如潮水漫过我的头顶,我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一汪漫无边际的水,窒息般难受,我使劲呼吸,抓破了自己胸腔,可还是有东西堵在胸口,我愤怒地砸墙,墙咚咚咚地响,瞬间被吸进无边黑暗的寂静里。我看见娘亲在阁楼顶上怜惜地俯身看着我,她像我一样泪流满面。娘亲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坚实的屋顶上。
多少个夜里,我听见有人在暗处啜泣,脚步声轻轻地在爹客栈的院子里一圈一圈来来回回走动,仿佛在找一扇门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脚步声越来越急,后来干脆变成许多焦躁恐慌的脚步声凌乱地杂在一起的声音。我怕那些脚步声会找上门来,捂住耳朵缩在床角靠在墙上,可是还是听得见。
有时候,我会看见血在黑夜里翻腾,那种红色的液体浓稠而且腥甜,挑逗着我的嗅觉和视觉。它们从地里面涌出来,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一点一点淹没干枯的石板铺就的地面,漫过爹的门槛,漫过爹的屋檐,漫过爹的没有颜色的灯笼,缓缓地逼近我的阁楼……
天亮了以后,我站在寒冷的空气里,看着紫红色的朝霞一点一点撕裂东方的天空,我想,总有一天,我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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