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天拄着一根木拐杖,终日斜依在祠堂大门前,还有远近各处墙角的边沿,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看见了哪个熟人,不时喃喃自语,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音符,“啊,啊……”地在那胡乱喊叫的小矮个哑巴妇女,她就是我们村子“引路将军”兴盛老汉的结发妻子。
“哑婆”到底哪一年嫁到“玉潭”来,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至于她叫啥名字,蔡什么,除去她自家的丈夫与女儿以外,估计知道她真实蔡名的人,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个人。
反正村邻称呼她时,仅以“兴盛的老婆”来替代,很少有有人会去在意她的真名实蔡。我们村子的这伙孩童,远远地看见她走过来,便会扯开嗓子朝她大声嚷嚷,声音震天响,大喊她哑婆、“哑婆……”,生怕她听不见似的。
“哑婆”真正的名字,我无从知晓,仅知道她姓蔡。做闺女时的父母家,就在我们村山后面的一个村子。每当我去镇上读书或赶集时,都要路过“哑婆”曾经长大的地方-----“七弯里”。
仅仅从“七弯里”这三个字的字面意思,你自然便会联想起一幅画面,山那边,弯多,一弯连一弯,弯弯相连,阡陌相纵。确如你所想,“七弯里”的确多弯,而且还是高耸的山峦大弯,“七弯里”背靠的大山属雩山山脉的余脉,处于武夷山的西边,大山呈南北纵驰,山峦连绵,林密森茂。
这样一个大山峦的弯地所在,旱地尤多,遇上缺雨水的年情,山脚下方的农田,全都撕开了手指粗细的裂缝,田里庄稼颗粒无收,贫穷人家也多,一个矮小瘦弱的女哑巴长在“七弯里”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没有爱憎,更无情感的上帝,却偏偏喜欢造化弄人。
有时,上帝随意把人间的物事,错颠倒乱。不知上帝是为了让人,更好地体悟人生的“无常”,还是上帝的本意所在,总是不断给人制造疼楚,让人生起忧愁与烦恼,却从不给人正确的开示,也不给人方向的指引,只会让人在一生的困苦之中,不断苦求,不停挣扎,自己去寻求最后的归属和圆满。
听村子里年岁很大老人说,“哑婆”小的时候,一点也不哑,口齿清晰,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宛如歌唱的夜莺,让人舒心。她的耳朵也很好使,一丁点大的声音,总会让她察觉。
“哑婆”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全拜她父亲所赐。
虽说“七弯里”是一个穷地方,可“哑婆”的祖辈,偏偏却很富有。她家祖上是富甲一方的人家,传到她父亲这一代时,日子依旧还过得去,家族的大伯在广州经营零售生意,廖家的金银细软与田产还有不少,在附近村邻眼里,没有分家的廖氏兄弟俩,他们家算是名至实归的大户富裕人家。
年幼的“哑婆”,聪明乖巧,懂事得很,讨人喜,他父亲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只要得空闲,他爸爸抱着“哑婆”,在村子里各处游玩。时常还要带着她上街赶集,买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给她。
“哑婆”先天个子小,就一点点大,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总不见她长高长大。七八岁时,个子依然与四、五岁的孩童一般,几无差别。
为这事,蔡爸爸很着急,掌上明珠一般的宝贝女儿,是自己心里的一块肉疙瘩,好吃的随她挑,由她任着性子玩,可偏偏就是不见长。有些事,着急也没有用,着急也不见得会有反转。为此,蔡爸爸烦闷不已,天天到处打听,看看有无良方,能够帮他去除惦记已久的心病。
过了一两年,蔡爸爸不知从那里打探来这么一个土方子,听说用鹿茸磨成的粉末,加入少许药酒调匀,吃下之后,便会催发小孩身子加速长高的奇效。“哑婆”父亲喜出望外,特地托人,从好远的地方,花了大价钱,买来一大包上好的鹿茸,给宝贝女儿食补,期待女儿能够蹭蹭长高身子。
许是“哑婆”父亲太心急,竟没能遵照按药方食用的严格要求。以为大剂量方能产生药效,恨不能在一两天之内,就把那包生鹿茸粉末全给女儿吞下,连续不断地让女儿吃了好几天,而且剂量很大,怕女儿吃少了没反应,净想着立马就见到女儿身子有骨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性子急躁之人,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刚开始吃鹿茸粉末的那几日,蔡爸爸见女儿反应不大,没啥变化,也无不良症状,只知道女儿有点热躁,还有几分烦闷,直喊口渴,很想喝水。
“哑婆”父亲看女儿这样子,想当然以为鹿茸粉末吃的还不够,就把剩下的那些粉末,本来是好几天的剂量,他硬是在一天之内,全部调好给女儿灌了下去。
期待,总是在意外之下让人中直接崩溃。
视为宝贝的女儿,被蔡爸爸自己一手致残了。那些剂量过大的鹿茸粉,在很短的时间里,居然让女儿全部服好吞下,很快就酿成了一场悲剧的意外。
从此,蔡爸爸的女儿成了一个““哑巴”,再也不能发出夜莺那动听的音符。
“哑婆”父亲除了自责还是自责……
4.
自古以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接下来的几年,一系列接踵而至的悲惨厄运,竟接二连三地在“哑婆”身上应验,恰如秋风秋雨击打过的浮萍般,一天更比一天黄蔫。自打“哑婆”被鹿茸烧哑之后,与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一样,花样百出,“哑婆”那凄惨的命运,一日不如一日。
1952年的春,中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五反运动”,远在广州经营商多年的廖氏亲人,也就是“哑婆”的亲伯伯,她父亲的亲哥哥,因为“偷税漏税”的罪名,投入了监狱,被关押了,还把廖氏家族(廖家因仅有“哑婆”父亲兄弟俩,所以一直都没分家)经营多年的产业,全部以非法经营罪予以没收充公,消息传回“七弯里”老家,各方债主,闻讯而至,逼迫“哑婆”父亲还钱,无耐之下,只好变卖家中的财产抵债。从那以后,“哑婆”的父亲如同霜打的茄子,再也挺不起身来,越垂越低。
“哑婆”鹿茸事件虽过去一年余,但蔡爸爸依然没能从“鹿茸粉末”事件的阴影中完全走出,突然之间,哥哥又进了牢房,家中财产全部灭失一空,接二连三的击打,让“哑婆”的父亲悲痛之极,一下竟没能挺住,没多久,蔡爸爸就撒手人寰,凄然而逝,仅留下了“哑婆”寡母俩相依为命。
少了父亲的庇护,母女俩如同落单孤雁,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哑婆”母亲只得帮人做些杂碎过活,有一餐没一餐的应付过日。“哑婆”虽然年纪小,身子仟弱瘦小,为生活所迫,同样也在附近一家油炸作坊打下手,做些杂活,混口饭吃。
没想,意外的祸端,又一次强加给了“哑婆”。
一日中午,临吃中饭的时候,饿得头发晕的“哑婆”,在手拿重物传递时,脚下一发软,没站稳当,一下竟倒向了压榨油料那巨大木桩下面,正好被师傅推起压榨的巨木顶上了左腿,结果压碎了左脚的脚裸,从此,“哑婆”只有拖着一只不能受力的左脚,到哪都拄着一根拐杖,一颤一颠的挪移……
按说,“哑婆”与“引路将军”兴盛根本就不可能结合,也没机会走一起。一户过去家境殷实,衣食无忧,另一家却是老实巴焦,家贫人穷,世代为农。虽说两人年龄相差无几,但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家世完全不同。
阴差阳错的机缘,造化弄人的命运,“引路将军”兴盛与“哑婆”这两个本来没有任何交集的平行线,竟然奇迹般地相交汇了,把这两个苦命的鸳鸯,牢牢拴一起,捆绑在一块。
文化大革命期间,“哑婆”大伯广州过去偷税漏税的非法经营罪名,还有他们曾经殷实的家世过往,被有心人再次揪出,“哑婆”母亲还好前几年就过了,但“哑婆”却没能逃过这一劫难,无端的跟着受了不少牵连,加上自己身体落下的残疾,不能说话,而且自己的腿脚也不便,年近二十七八的她,依然没有那个婆家看得上,可以顺利地把自己嫁了。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文革期间家境很艰难,与“哑婆”相比较也好不到那里,虽然兴盛老汉家里没有受到文革的牵连,但老汉养父母家穷得叮当响,时常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有时下餐却难以着落,快30岁的兴盛,依然老光棍一枚,没有哪家的姑娘能看得上他,愿意与他一起过一辈子的苦日子。当然,兴盛老汉清楚自家的状况,加上自己身材矮小,身子骨瘦弱,娶妻生子的事,想也不敢去想,以为自己的这一生,茕然而过,估计是注定了的事,对于成家立业,兴盛也没作啥指望。
人世间,很多事,该来的,从不会缺席。
即使你不想有变化,它也不会如你所愿,仍要带着春的气息,迎面扑鼻而来,而且还会撞你个大满怀。从此,让你重又生起惊喜,彻底否定自己过去那些陈见,以为自己重又被上苍所眷顾,坚信有那么一股神奇的力量,在助推着自己,在暗地里发力帮着自己前行。
令“开路将军”兴盛老汉自己没想到的是,无花的果,终也会有结出长成之时。就像杨梅一样,不会开花,但一样要长出果来,虽然有时会酸得让人直掉牙,暗骂自己真不该伸手去采摘。
又是一年秋冬时节,天气变凉了,一道道凉意,从兴盛老汉那破旧的门缝中挤了进去,他家的那扇旧柴门,正好被一个好事者,轻轻地推开……
打那后,兴盛老汉终结了他那一个人的单身汉生活,“哑婆”经人撮合嫁到了玉潭来,还是在我没有出生前四五年的样子。具体准确的年份,在玉潭村,恐怕再也无人知晓。
听村子里的老人提起,过了年后不久,“哑婆”就嫁过来了。成家那日,正是初春之时,阳光还没有完全暖和起大地,天气依旧的寒,不知是上苍对他们结合悲苦的昭示,还是本来那时节就该那般的寒冷。
反正“哑婆”嫁来的那日,村子里也没有热闹,与平时几乎没有区别。“哑婆”没有带过来啥嫁妆,也没送来迎往的接亲队伍。
由于“哑婆”腿脚不便,兴盛老汉想尽了办法,才找到了一顶色彩不甚鲜明的破旧轿子,央了村子里本族房族下的几个年轻壮汉,他们一路翻山越岭,一身淋漓的大汗,才把“哑婆”抬回玉潭村。
结婚那日,“哑婆”身上穿的,仍是在“七弯里”做闺女时那几件破旧衣裳,兴盛老汉小步子快走,紧跟那顶旧轿子身后,也是气喘嘘嘘一路。
打那以后,“哑婆”就再也没能离开过“玉潭”东面的那座大山,一辈子就这样被困守在了玉潭这座四面环山的小村落里,直至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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