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栾金榜
(一)
时钟一步一步地跳动着,和着我的哭声和二姨和二姨夫的心跳声。
“别人都有爸爸妈妈,我为什么没有?我想叫你们爸爸妈妈!”我的抽泣声越来越重,在我看来,我是个特例,我不是对这个世界无动于衷,只是自欺欺人地骗下去是件很累的事。
“你有爸爸妈妈,他们是因为逃避计划生育,才把你放在我家的……”无论二姨怎么解释,我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像是荒野的一根枯木,在贫瘠的荒木中迎接着阳光的暴晒,或是在浩瀚的一叶扁舟,独自领略孤立无援的恐慌与彷徨。我接触过一些类似的情况,和我纠结的问题大致相同,我的父母在哪?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抛弃我?
二姨始终默不作声,那夜的星星也心照不宣,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阳光射进眼里,眼前的事物像是被点亮了一般,熠熠生辉。由四周的轮廓,再到中间的实体,像是很有梯次的着上了颜色。我躺在了温暖的被窝里,模糊的意识里,似乎感到天一直是亮着的,一夜都亮着,满怀期待地问他们最后的决定,二姨眼神黯然失色化作了最后的沉默。
“好了!不叫就不叫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都不要我!”
二姨又想给我讲小时候如何寄养在她家的:“不是那样的,你还小,大人有些事你好不理解,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了……”大人里总有那么多无奈。
也许我只是想要一个答复,不需要拷问是真是假的说法,因为说法比说服更重要,她们的说法不是我想要的。
爱的缘分
二姨实在于心不忍,说和姨夫说让孩子叫几天试试吧,但伸出小拇指,要我保证这样的叫法只允许存在于家里,不能让邻居知道,千叮咛万嘱咐。我兴致冲冲地伸出手,欣然许下了承诺。姨夫抽着烟,被吞噬在烟雾中,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沉默了好久才离开。
白天,父母都照例去上班。我的世界开始被昼夜所分开,白天依然照旧,黑天是我最盼望的时刻。二姨也许认为那只是哄小孩的玩笑,却想不到孩子居然是最不会开玩笑的人了,孩子口里说的那都是真情。
也许她就是太善良了,她那天不吐这个口,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麻烦。
(二)
时光如梭,一晃十年过去了,白天与黑天的交换越来越习以为常。我也上了初中,“妈妈!爸爸!”也一叫就是十年。
转眼升入初中,本来是个很好的假期,但姨夫却执意让二姨带着我回“家”看看。我还撒着娇嚷着说哪也不去,但姨夫却狠狠推了我的头,满脸不高兴,吓得我不敢出声。那是我记忆中姨夫最凶的一次,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二姨忙过来把姨夫推开,说跟孩子凶什么!
晚上,二姨很不情愿地收拾好行李。深夜里,姨夫的房间里,灯总是亮了好久才关,甚至有时半夜起来撒尿都能看到灯没关,透过门缝,总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有时还伴有轻微的碰撞声。当我把耳朵贴近门,灯熄了。
躺在床上,有种莫名地焦虑和不安,总有种预感,像要发生什么。
(三)
火车像喝醉了酒一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摇摆。窗外黑茫茫一片。透过昏暗的灯光,看到二姨憔悴的脸。原来一天干多少活都不会累的她判若两人,总是吵着累,打不起精神。
我们俩蜷缩在一张卧铺上,夏天的热浪浸透了整个车厢,像是一个蒸箱,浑身是汗,车厢里是扇扇子的声音和身体翻来覆去的声音。二姨撩起我的后背,不停地扇着扇子,蚊子叮咬着。
“他们才是你的父母!别看不怎么联系,但心里肯定惦记着你呢。”回辽宁的时候,二姨夫说了很多陌生的话。
我走出门的那一刻起,开开窗户,二姨夫目送着我们的离开,看到二姨的头发有好多白发,深陷的眼圈,她真的老了许多。坐在火车上,我跟二姨说想帮她拔下头顶的白发,二姨说好,一根、两根、三根......“轻点!”她笑着,看起来很享受,她看看我,笑容却戛然而止,“别闹了,快睡觉吧!”她的情绪很反常,莫名其妙。
车子里太热了,亮着灯,我俩怎么都睡不着。二姨和我商量再买个雅座,因为我们两个偌大的身体加起来的面积,她只能蜷着,这个卧铺太小了。二姨说买个雅座,平时在家怎么省,现在省不了。但我执意不让,20块钱是一位的雅座毕竟不便宜。我说睡一觉就好了,坚持就是胜利。二姨也坚持了好久,但就是死活睡不着,忍耐终于超出底线,二姨再想买,雅座已经没有了。
熬过了一整夜,天亮了,倒数着时间,海城车站到了。我们走出了车站,三姨远远在那里等着,她看到了我:“你妈昵?”一句音调急了拐弯的海城口音。
“二姐!”大家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农村的天是豁然开朗的,空气也格外的清新。
哥哥树鹏领着他上山玩。三姨家后房就是地,地后面是山。哥哥天天领我爬山,半山腰上,有一座耳房,累了可以休憩。那个假期,我过得很开心。
一个月过得很快,大家都相处得愉快,假期马上就要到了,二姨还没有回家的意思,我也玩疯了一般,不愿回家。
“二姐,你们啥时候走啊?”三姨说着,三姨夫在一旁抽着旱烟,面无表情的脸上是苍白的。
“榜榜,你先跟哥哥出去玩一会儿。”
在我看来,大人的世界让人难以捉摸,他们总是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似乎永无休止。尽管他对不能光明磊落说的事都没什么好事这点心知肚明,但她们越是避讳,我就越是好奇。
“老三,你二姐夫说了,孩子长大了读书得花不少钱,这次回来他让我要钱或是直接把孩子送回来,毕竟计划生育已经过去了,你看?”
三姨刚想说话,三姨夫在旁边咳嗽了两声,三姨把刚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二姐,我们家的条件你也知道,孩子刚出生的时候不是给你们拿了两万吗?这几年收成也不好,你让我们上哪弄钱去。”
“二姐,还得需要多少钱啊,眼下棘手,孩子从小在你家长大,农村的生活他已经接受不了了,你们行行好,帮人帮到底,咋地也不能让孩子 回农村了。”三姨说着。
“我也不想让榜榜回来,但钱你们多少也要拿点,榜榜上了初中,需要很多钱,这么多年榜榜上学,钱都是老高拿的,你们多少也拿点儿,让我也有个说的呀。”
三姨说这就去借,三姨夫很不高兴:“借!借!树鹏结婚的钱还不知道怎么凑的呢!还上哪借啊?二姐,我们可真供不起啊。”
“那也得想办法啊,你不能只看这一时啊,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榜榜回来过苦日子吗,孩子将来要是出息了,你们也能借上力。”
二姨眼睛湿润了,说到这么多年树鹏是怎么过的,她哭了。
“记得树鹏出生时,连奶粉都吃不上。一次上我家,一口气吃了四个梨,还被你们说了。树鹏九岁那年就辍学了,跟着种地,从小跟着玉柱赶驴车、饮牲口、上山种地……从小营养不良,长得也又瘦又小,榜榜不能再像树鹏一样了,借钱的事我想办法。”二姨哭得越来越厉害。
“二姐,你也看到了,原来果树能挣钱,前几年收成是不错,现在果树慌了,我们也种不了苹果了……眼看树鹏要结婚了。他已经20岁了,这个年龄再娶不到媳妇,可是会被村里人笑话的。他个子小,我们家的条件也不好,好不容易邻居给介绍一个,这还哄着来呢,彩礼钱都随了,可千万不能黄了!”二姨夫叹了口气,无奈地走出了房门。对他们的解释,二姨已经习以为常,每次要钱都只有原因,没有结果。该劝的她都劝了,她也累了,毕竟硬逼也不是办法。
“二姐,你不是让我们为难吗?”三姨也终于失去了耐性。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们这点苦算什么!二姨的苦衷他们可曾体谅过?我的苦你们知道!”
“你有什么苦的!在人家吃好穿暖的!”
我想到上学的第一天起,同学喋喋不休地追问一个问题:“那个每天送你的老人是谁?”“我妈!”“你妈?别骗我们了?怎么那么老,比我奶还大呢。”
三姨只借到了二千块钱,她说已经及竭尽全力了。二姨接过二千块钱,叹了口气,她在想,该如何面对姨夫,带着我面对姨夫。
“好吧,剩下的钱我来想办法,你们就别操心了。”
二姨回来的时候,无精打采的,泡面的时候,把叉子和料包都忘拿出来了,我也默不作声。“二姨,姨夫他会不会把我撵出家门?”“不会的,有我在,你是不会走的!”
回到家,姨夫看到我,把我支走,问事情怎么处理了。二姨小心翼翼地从缝制的内衣口袋里取出二千块钱递给了二姨夫:“今年收成不好,树鹏又要结婚,只借到了这么多。”
“二千块钱,好干什么呀?这孩子说什么也不能再帮他们养了,我们这么大年纪,不缺儿不缺女的,我们的条件也不好,花钱帮他养儿子吗?你要养你养,我是不管了!”二姨夫把多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愤懑倾斜而出。
“你不养,我养!”
“行!我看你拿什么养?”
“大不了咱们离婚呗!”
“行!离就离!”
吵闹声越来越凶,我哭着偷偷走出了房间,我不愿意看到两个最爱的人为了自己分道扬镳,那是我的罪恶。我能做的只有走出去,走出去,至于去哪里,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就是哪里吧。二姨听到了关门声,马上追了出来。
“你干嘛?”二姨拉着我,我无言以对,他看着街上大大小小的车辆,脑子很乱。
“你去哪啊?”
“二姨夫是不是也不想要我了!”
“不会的,你放心,到任何时候,二姨不会不管你的。”二姨死死地抱住了我,我感到呼吸困难。
我一宿都没有睡,我第一次知道了二姨夫,我所依赖的人竟然对我还如此大的隔膜。这么多年的付出,姨夫的努力,我看到了,但我的付出呢,恐怕再多也是无济于事了。
(九)
回到家以后,整个人都变了。老师也说这孩子心思重,心里有事,又不爱吱声。我觉得姨夫对我的感觉不像小时候了,他说话甚至一点耐心烦都没有,我干不好,他就劈头盖脸地骂过来。二姨有时候会安慰我,有时也一脸漠然。
姨夫很强势,不容触犯,我气不顺的时候就朝二姨发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人发脾气会找的永远是两类人,一是他心里最痛恨的那种,第二种就是他最爱的那种。我没有叫淑琴一声妈,但倔强的外表下是内心的脆弱。
有一天我终于安奈不住自己的情绪:“二姨,我妈他们是不是不要我,抛弃我了。”
“傻孩子,他们没有抛弃你。”二姨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意味深长地说着。
“那他们为什么不来看我,也不给我寄钱呢?”我内心的仇恨不知何时已经滋生了,而且根深蒂固。
“他们不是不爱你,他们不来是因为他们太忙,他们不寄钱是因为最近收成不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要体谅他们的难处啊。”
二姨是个豁达的人,她的眼里进的,嘴里出的,从来都是别人的苦衷,但她的苦衷呢?我也尝试给三姨打过几回电话要钱,但无论是三姨,还是三姨夫都是一种尽力而为的说法,而且满口都是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后来,干脆就说干活忙,不接电话了。
二姨身边的亲戚只有大姨。这是她最后的办法,也是她人格最后的底线。她从来没有因为一己私欲向别人借钱,这点可以追溯到最穷苦的日子,但今天她为了我豁出去了。
“什么?你帮他们养孩子?我没听错吧?你是没事闲的吧?”大姐缄默寡言,大姐夫在一旁不是好笑,冷嘲热讽。
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借了五百块钱,但还不够我的学费。
(十)
“你说你把我的钱都花哪去了?”姨夫拿过酱油瓶,使劲地倒了又倒,倒不出一滴后,狠狠地将瓶子摔碎在地上。
二姨一惊,我吓了一跳。
二姨翻箱倒柜,找到了她唯一的金戒指,这个金戒指是大哥结婚后,嫂子送的,她一直没舍得带。看了又看,她还是上街把它当了。
二姨一直忙乎我学费的事,终于病倒了。猝不及防的灾难,因为抢救不及时,二姨得了脑血酸。我看着二姨昏迷的样子,哭成了泪人。二姨醒了,语言中枢神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说话成了困难,为了能行动自理,她不顾下雪的天气,天天出去走,锻炼,院子里留下了她艰难的足迹。
姨夫找了全家开会,说有事要说。他神情凝重:“我看他二姨的病是不会好了,我琢磨好久,让金榜回辽宁吧。”那天,二姨哭得最伤心,她执意不让我走,说自己能通过锻炼,能自理,也能照顾我。但姨夫当机立断,说:“你能行吗?否则孩子就要照顾你了!”她听到这一点,忽然沉默了。
临走的时候,二姨硬是撑起来送我很远。上火车的时候,二姨非要把我送上车,旁边的工作人员不放心地拉着她,喊着:“大娘,这是小站,不停的,你腿脚还不好,上去就下不来了。”二姨远远地望着金榜,工作人员半拉半拽地将她拉出了警戒线,不停地提醒她不要往前走了,鸣笛声响了,车就要开了。二姨远远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直到踮起脚尖,像是一个丰碑,伫立在那里。随着火车开启,我一直望着窗外,直到看不到淑琴的影子。
“妈……”二姨听到火车的那边传来的声音。
爱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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