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先生/杨光举

记忆中的算命先生，肩膀上斜挎着一个帆布挎包，挎包里装着废纸做成的彩头，篾片削制的竹签。算命先生的全部行头，仅此而已。

  “咣——咣——咣——”，清脆的铜锣声从村头传来，儿时的记忆里，总有一位算命先生穿梭在村里的小路。他左手拇指上挂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锣，中指上系着一个十公分左右的小锤，右手拄着拐杖，听着拐杖敲打石子路面的声音，辨别着方向。有时候，他由一个小童牵着，小童是他的什么人，从来没人问起，从来无人关心。

  算命先生姓张，父老乡亲们都称他为张瞎子，我却从来不敢这样叫，一直称他为算命先生。

  村里的孩子，多没见过世面，对于新鲜的，难得一见的新事物，总觉得好奇，盯着围着，指东道西，好不礼貌。算命先生来到村里，也免不了被一阵围观尾随。有的孩子在他眼前晃动着两个小手掌，看他会不会眨眼睛；有的孩子故意将一根树枝横在他要经过的路上，看他会不会中招。然而，对于所有孩子的小把戏，算命先生总是咧着嘴微微一笑，轻而易举的化险为夷。于是，小孩子们就开始议论起来，最后达成的共识是:“算命先生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能准确的预算周围的一切。”算命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又在捣鬼了。”小孩子一愣，赶快退回去，再不敢戏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虽然双目失明，却满腹经纶，知书达理，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上下五千年，纵横几千里，说三国滔滔不绝，评水浒口若悬河，天生一副好口才。

在农村，谁家生了小孩，会请算命先生排个八字，起个小名；谁家的小子找了对象，会找算命先生算算，二人的八字是不是合得来；谁家的相公要娶媳妇，会请算命先生挑个良辰吉日。

  农村里，年轻的儿女在外工作，一年难回家一次，家里的长辈，最惦记的，自然是儿女们的平安吉祥，富贵如意，于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也会把算命先生请到家里，备了好酒，张罗一桌好饭，以表诚意。生辰八字一报，算命先生便开始掐指一算了。算命，就和医生行医一样，“望、闻、听、切”，最后总能算得让主人家满意。当然，一通询问之后，答案也便明了了，也不用算了。最后，还不忘来一段:“要想发，不离八，八块八毛八。”也没人跟他讨价还价。算命，也只是给老人寻求一个心里安慰而已，减少挂念。

最让我惊叹的莫过于抽彩头。从一叠彩头中抽出三张来，他只需轻轻地将那彩头摊开，用手轻轻一摸，便可熟练的对几张彩头进行详尽的讲解。从他那花白的胡子里抖落出来的内容，跟彩头上的词句竟然如出一辙。后来才知道，他懂盲文。

因为眼睛的缺陷，算命先生的经济来源，自然也只在算命排八字这一项了。能聊天，能结交朋友，也能获得赞许。他为人随和，跟人说的都是好的愿景，没有多少祸事。如果有算的不准的，也没人计较，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预测不了未来。试想一下，天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何止千千万，可有几个人的命运完全相同，又有几个算命先生能给同一个人算出一样的命来？

“算命排八字，出钱养瞎子”，长大了才知道，算命先生却不一定都是瞎子。保康城的街头巷尾，到处可见算命先生。有睁眼的，有失明的，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们一个个穿着奇装异服，行动古里古怪，把写着“算命卜卦，麻衣神相”的黄布幌子往街边一摆，小凳子往树下一放，一屁股坐下来，左手拿一本发黄的《周公解梦》，右手摇一把蒲扇，间或呷一口清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然而，他们开价太高，已经不是八块八毛八，而是八十八块八毛八，甚至更高，敢算命者，非富即贵，不是土豪就是高官。算命先生偶尔聚到一起，闲暇无事，他们会下下象棋打发时间，绝对不会做业务上的交流，因为“天机不可泄露”，每个算命先生的道行都不一样。

我有一个远方亲戚的亲戚，江苏徐州人，在北京海淀区算命已近二十年。他年龄跟我不相上下，留一脸大胡子，一头披肩发，穿一身粗布短褂，极像一个落魄的秀才，其实他有豪宅一栋，宝马一辆。有幸与他在襄阳同桌吃过一顿饭。席间，我提出跟他学算命，酒酣耳热之际，能说会道的他打开了话匣子。他说，算命不仅要学识渊博，还要有一副好口才。“算命本无窍，要得嘴娃儿好” ，算命，要像刘罗锅那样才高八斗，要像纪晓岚那般伶牙俐齿，要像和中堂那样察言观色，左右逢源。论学问，你肚子里的墨水比我多；说种田，我分不清哪是秧苗哪是稗草。可我天生有三寸不烂之舌，这已经够了。算命，本是两分真本事，五分胡说八道，外加三分模棱两可的江湖黑话。一个人，生得眉目清秀，细皮嫩肉，说话斯斯文文，他当然不是种田的农人；一个人，生得灰头土脸，皮糙肉厚，说话土里土气，他肯定不是大学教授。满面红光，言语明快之人，必定财运亨通，心有桃花；面色黯淡，长吁短叹之人，必定仕途失意，命运不顺……至于“猛里猛通，挑担水桶，掉了一只，不知轻重”之类，本是一些荤话，谈资笑料而已，却被局外人当真，细心琢磨推敲一番；“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的人生多波折，不过，只要努力，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仔细琢磨一下，放在谁身上不合适呢？这，就是所谓的江湖黑话。至于“青牛不能见白马”，更有现成的口诀可套。算命，也就这样。我听得云里雾里。

听说，上帝为人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人开启一扇窗。手脚懒惰之人，头脑必定好用，会想些旁门左道；失明之人，听力会很好，或者说智力记忆力也略胜人一筹。很快，游走在儿时记忆里的那个失明的算命先生，成为了乡亲们的好朋友，在路上遇见，跟他打一声招呼，他也能辨别出每个人的声音。倘若赶上吃饭的点儿，定会请他到家里吃饭，不算命也无妨，因为有的人家，是完全不信算命的事，他也只字不提。

现在，相信算命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在网络里填上生辰八字，也能算命。然而，那“咣——咣——咣”的敲锣的声音，似乎还在村里回响，在村庄的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有时候，老人们还会提起“那个算命的张瞎子好久没来了……”是啊，只从石子路变成了平整的柏油马路，电话代替了写信，他就再也没来过，听说他儿子已在大城市买车买房了，孙子也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