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Z老师
多年以后,杨炯一个人站在盈川的山坡上,极目那因大旱而龟裂的土地,和嗷嗷待哺的灾民,只能抹把老泪,叹一声无力回天。
遥想“初唐四杰”的时代,这些年兜兜转转,把几个兄弟都靠死了,自己竟活成了最后的德高望重。可文艺界终究是年轻人的,江山代有才人出,杨炯除了哀叹自己主政的盈川,也常常会想起那些过往的繁华、美丽与凄婉。
1
“初唐四杰”王、杨、卢、骆,各自都已经有了名声和不菲的身价。
在大唐文艺界,他们时而单飞圈粉,时而合体成男团。他们说人话,写真事,见过大世面,如一股清流,靠一己之力扫除了文化圈之前“只认权,只装X”的浮华之气。凭此,就受到了后世追随者的无限敬仰。
然而,四杰都是才高位卑、名大官小,又恃才傲物,在当时也受到很多非议。古书《唐诗记事》提到:吏部侍郎李敬玄对他们颇为欣赏,推荐给当时负责点选人才的大官,相当于今天的国家人社部部长——裴行俭。没成想,这裴老头略一沉思,便给四人预测前程,语出惊人:
“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炫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沉默,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死。”
翻译过来是说,这些人,才干名声都是有的,但像王勃这几个人性情浮躁,喜出风头,怎能安享荣华富贵?
不过,裴部长对杨炯格外垂青一些,说他为人沉默,因了这份相对的低调,能够走得远一些,剩下的人都将不得善终。
裴先生看人很准。就在杨炯补秘书省校书郎这一年,王勃便溺水早逝;此后,卢照邻一病十数载,最后投水自尽;骆宾王随徐敬业起兵叛乱,兵败之后,生死不明。
只有杨炯,还要在仕途上折腾多年。
2
“大家好,我叫杨炯,杨树的杨,炯炯有神的炯……呃……我的家庭特别的困难……”杨炯顿了顿,抑制不住眼泪,“从小我的妈妈……就告诉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然后就是泣不成声。
这是杨炯第一次亮相,看的“大唐好声音”男导师沉默,女导师流泪。
尽管他的曾祖官至刺史,但他的祖父、父亲都是未曾显达的普通人。“吾少贱也。”这是杨炯说自己幼年时,家境贫贱。他不仅并没有显赫的出身,成名之后,还险些被伯父家的堂弟坑死。
或许是陕西水土好,这里走出了不少天才。杨炯早慧,10岁就写得一手成熟老辣的文章,聪敏博学,被称为神童。名气越来越大,显然,小小的华阴县容不下这尊大菩萨了。很快,杨炯参加全国奥林匹克大赛,一举斩获少儿组一等奖,被弘文馆破格录取。弘文馆的功能类似今天的社会科学院,不过也吸纳一些特殊人才,相当于顶级的贵族学校。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进了这里,就等于一步登天了。
可是,在其他小屁孩还在玩泥巴的时候,天才也有天才的苦恼,太优秀有时也会无用武之地。杨炯10岁到27岁一直待制弘文馆,看着一道接一道的诏书,同龄人王勃被火箭提拔,后来在滕王阁上都一战成名了,自己却还止步不前,这很让人郁闷。
做社科院研究员这十多年的时间,杨炯从一个神童成长为一个神人,不仅才学好,最重要的是为人低调又有风骨。但是性格耿直,久居人下,更看不惯权贵趾高气扬,还造出了“麒麟楦”这个知乎超级热门话题,被一群人乐道,也被另一群人憎恨。
《唐才子传》记载:
炯恃才凭傲,每耻朝士矫饰,呼为“麒麟楦”。或问之,曰:“今假弄麒麟戏者,必刻画其形覆驴上,宛然异物,及去其皮,还是驴耳。”闻者甚不平,故为时所忌。
这段文字是说,杨炯瞧不起那些矫情浮夸的官员士大夫,把他们称作“麒麟楦”。有人问他:诶,小杨,怎么把群名改成“麒麟楦”了,是要说我们都像麒麟一样飞黄腾达吗?
杨炯目不斜视:现在啊,台上演戏的是神兽麒麟,怎么搞出来的呢?牵头驴来,把画皮披在驴身上,它就变成上古神兽了,可是脱了画皮,它还是头驴……咳,驴就是驴,穿上马甲也是驴……
混官场的都是人精,谁会听不出来话外之意呢?杨炯自己骂爽了,听者却恨恨的将他拉黑了。
3
吐蕃入侵,边境告急!
抵抗侵略的战争往往是一个国家的强心剂。杨炯感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很想学古人 “投笔从戎”,但环顾身边,并没有刀剑,除了很长很丧的书简,就是泡了枸杞的保温杯。于是他捡起笔,稍作思虑,一挥而就,写下气壮山河又朴实豪迈的《从军行》。
初唐时期,诗歌很大程度上,是帝王或满朝文武用来讴歌朝政,粉饰太平的工具。这也不能全怪统治者的宣传诉求,当时的诗人作家,大多数是生活在宫廷中的御用文人,生活相对贫乏,视野局限,写来写去,无非就是“哪个妃嫔漂亮”“哪家别墅大气”“谁谁又买了辆豪车”“谁谁又献上了什么酒、什么好吃的”之类的宫廷宴乐话题。长久下去,为了掩饰内容的单调,文人们就只好在修辞上下功夫,还互相抄袭,愈加柔靡轻浮。
杨炯的一首《从军行》掏出来,瞬间把一众对手灭成了渣渣。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虽然没有亲赴边塞,却利用乐府古题,以饱满的热情,歌颂边关将士奋不顾身的苦战精神,以铺陈想象,寥寥数语,让人读来,仿佛置身苦寒边塞,满眼烽火铁骑。杨炯的豪情让自己也深受感动,结尾处激情满怀——“宁可当一个低级军官,也胜作一个终日舞文弄墨的书生!”
这样的境界、气概、格局,都远非譬如“花瓣颜色好,阿妹更娇羞……”或“确认过眼神,才遇上对的人……”当时这样的宫廷诗可比。同类题材还有《出塞》《紫骝马》《战城南》等,抒发的都是一腔热血甘洒疆场的男儿志向。
可惜的是,杨炯一生也没能披甲上阵。但他作品涉及的题材广泛,意境高远又接地气,咏史怀古、山水盛景、赠别诗等都能驾驭自如。这就好比,在别人只会抄黑板报的时候,杨炯已经能以自己的高端风格写出10万+的爆款文,并天天上头条了。从此,文名远扬。
4
27岁,对于古人来说,已接近中年。这一年,也就是唐朝永淳元年,中书侍郎薛元超举荐杨炯,杨炯终于缓缓开始了他的仕途生涯。
终于走出了弘文馆的大门,阳光有点刺眼,但杨炯骑在马上,清楚地听见自己被升调为太子詹事司直,而且还充任崇文馆大学士。据《新唐书·百官志》载:
东宫詹事府有“司直二人,正七品上,掌纠劾官僚及率府之兵。
“詹事司直”是太子的贴心官员,掌管东宫内务,还掌握部分武装力量,职务颇为重要。
面对这样一次仕途飞跃,杨炯的内心兴奋:一展抱负,近在咫尺,若建功立业,那便是日后太子身边的左膀右臂。期间,他创作了《庭菊赋》等文以表达自己喜悦的心情和对薛元超知遇之恩的感激。
升职后,他的交游广泛了,因为文名煊赫,求文者络绎不绝,,杨炯已经是一个名副其实的IP。他与另外三人组成的“初唐四杰”,以革除诗坛浮靡之习为己任,把诗歌从狭窄的宫廷天地,引到广大的市井,引到山川边塞,开拓了诗歌的内容,赋予了新的生命,提高了诗歌的思想意义,展现了清新刚健的诗风。
粉丝团渐渐膨胀,愿为杨炯站台的达官显贵也越来越多,大器晚成,原来也很美好。
可惜,好景不长。伯父杨德干的儿子跟随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杨炯急得直跺脚,得知消息,为时已晚,只能看着堂弟往火坑里跳,685年秋冬之际,叛乱平定。由于堂弟参与兵变,八竿子打不着的杨炯也受到株连,被贬到四川梓州任参军,管理当地司法。
这飞来的横祸,让杨炯伤透了心,本来自己的事业就没指望能借上家人什么势力,这次家人却帮了个巨大的倒忙。赴任的途中,蜀地景色甚是迷人,他饱览三峡风光,可是心里,却全不是旅游的滋味:
《巫峡》: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
杨炯谢过了隆恩,就窝在穷乡僻壤,时而帮着断断案,写写状子,剩下的时间就宅起来对着书看,或对着水牛发呆。
五年之后,杨炯才被赦免回洛阳,在当时的国家大剧院教授文化课。杨炯混迹官场30年又被打回到九品之职,无权无势。他也是看惯了人起人落,还算想得开,理想?理想今年你几岁?在这习艺馆教教后生,培养艺术人才也不是件坏事,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此时,女皇武则天如日中天。女皇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如意元年(692年)重要的佛教盂兰盆节这天,宫中出盂兰盆,设斋分送各佛寺,武则天在洛南城门楼上与群臣观看节日盛况。
或许是感到机会难得,杨炯这一次表现出了疯狂的热情,拼尽全力,创作了《盂兰盆赋》,献给女皇,称颂武则天“周命惟新”,并希望武则天作为“神圣皇帝”“……捐珠玑,宝菽粟,罢官之无事,恤人之不足”,最终成为帝王的楷模。武则天竟然从众多歌功颂德的作品中看到了杨炯这篇,并且看得很认真,并且……龙心大悦!
大腿抱得很对,很及时!这年冬天,杨炯出任盈川县令,盈川虽不大,但毕竟是主政一方。
5
曾经的大明星,终于有了经世济民的能力。杨炯迅速转型,退出娱乐圈,到了盈川,勤政爱民,处理事务铁面无私,杀伐严厉。深得百姓敬爱,当地百姓千百年来都是把杨炯当作“贤令”来俸侍。死后,盈川人为他建了杨公祠一座,内有杨炯塑像,杨公祠内旧有对联:“当年遗手泽,盈川城外五棵青松;世代感贤令,泼水江旁千秋俎豆。”可见当地百姓对他的感念之情这都是后话。
公元693年,盈川遭遇罕见大旱,田地龟裂庄稼枯焦。百姓求神拜佛,旱情未解,杨县令心急如焚。当年农历七月初九,杨炯同志,以强烈的官员责任感,仰天长叹,“吾无力救盈川百姓于水火,枉哉焉!”
为求甘霖,纵身跳入盈川潭。霎时,感天动地,大雨倾盆。
杨炯的死,并不壮烈,但却是真正的以身殉职。年少成名,终究只是年少成名,他终究是一介书生。没能成为将军,甚至都没成为“百夫长”,却入世为官,流芳后世,这也算是死而无憾吧。
尾声
杨炯无后,弟弟将他的遗体送回华阴县安葬。此前多年,王勃落水后惊惧而亡,卢照邻不堪病痛自尽,骆宾王参与叛乱,生死不明。杨炯留在最后,享年43岁,为 “初唐四杰”画上了句号。
跳下去那一刻,杨炯脑海闪过的人生片段,应该如电影快进一般:神童出山,一步登天,然后却长达16年的困守理想,又一次次循着微光,曲直向前。杨炯不狂妄,甚至很谨慎,可卑微的家世无法给他提供上升的阶梯,无妄之灾又一次次拖他后腿。平凡的事业并非不值得做,但把天才砸进淤泥,任他再发光发热,也只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杨炯自己的“大唐梦”,就是成为镇守一方的国家干城。他曾经无限接近于古代读书人“出将入相”的最高理想,但终其一生,辗转腾挪,还是只能为五斗米折腰。
不想当将军的书生不是好天才,可到底什么又是天才呢?
天!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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