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枫小枫,你怎么还玩呢,糖葫芦去酒肆了!
白龙客栈的吴掌柜撩着棉门帘,冲着我喊。
我一边用刷子给枫霜梳理鬃毛,一边说,你这个糟老头子,又骗我。
我不信他的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所说的糖葫芦,半月前刚被我用炒勺打破了胆子。
吴掌柜急的跺了下脚,几步跨过来夺下我手里的刷子说,是真的!糖麻叶回来了!
我打了个哆嗦,扔下刷子便跑。
糖葫芦带着糖麻叶闯进“朱一手酒肆”的时候,我干爹朱一手肯定又在抓着猪手端着大碗喝酒。
他每天都这样,有酒客的时候干活,没酒客的时候喝酒。
今天的天儿依旧干拉拉地冷,我本想在南房里睡到午时再起,却被要洗澡的朱小霜撵了出来。小霜是朱一手的闺女,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我未来的媳妇。
被她轰出家门,我来到酒肆,朱一手已经把该做的活做完,我无事可做,便去白龙客栈看我的枫霜。
枫霜是一匹马,五年前一个外乡人路过白龙镇得了重病,为了活命决定卖马,我花光了自己的私房钱,又和小霜借了许多,才买下来的。马的名字是小霜起的,她说,马儿额头上的一缕白毛是霜,浑身的红色像枫。
我跑回酒肆,冲开了店门,用手挥了挥遮了眼的热乎乎的雾气,才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应该提前拎件东西才对啊。
糖葫芦一手提着斧子,一手端着酒碗,看到我,把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和另外两个家伙上前把我围住了,说,小崽子,我还以为你不敢回来了。
他伸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又说,为什么非要把事情办成这样?明明是公平合理的买卖,大家都快活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办成这样?
无赖就是无赖,一两银子买小霜,明明就是强抢,却说成是什么公平买卖,大家都快活的事情。
其实在他们没有找上我们麻烦之前,我们的日子过的快活极了。
我爹和朱一手是酒友加棋友,十几年前他俩喝酒喝高后对弈。
朱一手对我爹说,如果你赢了,随便要什么。
下到一半时,我爹对朱一手说,你若赢了我,我就把老婆送与你。
朱一手手一哆嗦,输了。
也许是他没敢赢。
我爹哈哈大笑着干了三碗酒说,把你的女儿给我的儿子做媳妇!
后来大概过了三天,我爹出镖,半路遇袭,被人砍了,血糊糊的他临死前对我说,小枫,我和朱一手下棋,给你赢了个媳妇。
我问他,啥叫媳妇?
他剧烈地咳嗽了半天说,媳妇就是小霜。
我点点头。
他又说,等……我……闭了眼……去找……朱一手……来埋……我。
然后他就闭了眼。
那年我五岁。
我跑着去找朱一手,进门时被酒肆的破门槛子绊了个大马趴,朱一手取笑我说,这孩子懂事了,进门就磕头。
我哇哇地哭着说,我爹让你去埋他。
当时朱一手正拿着火红的炉钩子燎猪脚丫巴里的猪毛,听我这么一说,炉钩子掉在了脚面上。
02
埋了我爹,朱一手问我我爹在死的时候说什么没有,我告诉他,我爹说给我赢了个媳妇。
朱一手瞪着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问,媳妇?你他娘懂得啥叫媳妇不?
我说就是小霜。
那时小霜也五岁,她怯怯地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说,你现在没爹了,爹比媳妇要紧,先找爹才对。
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反正我知道,叫人家爹就得给人家磕头。
干爹。
朱一手不理我。
小霜说,得叫爹。
爹,爹……!
朱一手悲怆地走上前,一把提起了我,喊了一声“重远,我对不起你啊!”
03
我站在酒肆刚进门的地方,看到糖麻叶已经将刀子架在了朱一手的脖子上。
糖葫芦用斧子指着我让我别动,然后把我按在了桌子上,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点着,问他的两个手下,哎,这狗日的上次是用那只手打得我来着?
两个帮手说,没看见。
他俩当然没看见,因为上次先被我打倒的就是他俩。
糖葫芦骂了句蠢货,把臭烘烘的嘴巴凑到我的耳边问我,是哪只手?
我没说话。
他笑了,说,你告诉我哪只手,我就剁你哪只手,不说的话,只好两只全剁。
我特想像梁山好汉那样说句硬话,但是不能,那是臭文人们编出来的东西,要是真说“剁就剁”,他们就会真的剁的。
但是我得说话啊,我说,放过我们,店铺给你们。
老子要小霜!糖葫芦在我的耳朵上砸了一拳。
我的鼻孔呼的涌出了一股血,看到他的嘴巴在动,我喊,我听不见了。
他停住了嘴,过了一会儿,低下头关切地问,现在听见了吧?
我说,嗯。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白布,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说,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还未等我开口,就听见朱一手发出了一声怪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为一把白布而叫。
朱一手哀嚎,霍枫,小霜她……那是小霜的身子!
糖麻叶用手掐住了朱一手的脖子,骂,跟头猪似的,嚎什么嚎!
糖葫芦的嘴里“啧啧”了两声说,小霜像水做的。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这时我才知道,他祸害了小霜!
可是我还是没敢动,因为糖葫芦的斧子就停在半空中。
干爹哀叹了一声,像羊咩一般地对我说,霍枫,当年害死你爹的,就是糖麻叶……
我听见了一声刀子割破软骨的声音,接着是一束血红。
糖麻叶一下子跳开了,他喊,他娘的,喷了我一身!
糖麻叶盯着地上,直到我干爹一动不动了,才像跳格子一样找着没有被血浸染的地方跳过来,对我说,本来不想杀你,怪就怪朱一手,他非要把陈年旧事说出来。
我鼻孔的血止住了,却流到了眼睛里。
我用脑袋磕着桌面说,死不死都无所谓了。
糖麻叶说,杀了你爹,我可已算赎罪了,虽然活了命,可还花光了积蓄,还在大牢里坐了这么多年!你知道牢里多遭罪?说错句话,就打掉颗牙。我可不像那些浑蛋,这样,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就说吧,毕竟我欠你老子一条命。
我想了想,说,有些事,我不明白。
糖麻叶点点头说,那你问,不过时辰不早了,只能问两件。
我问,小霜怎么样了?
能怎样?糖麻叶说,不过我得说明白,她不是我杀的,是自己抢了刀子抹了脖子。
我的心铮铮地疼。
我已经长大了,知道小霜是我未来的媳妇儿,还曾以这个借口试图亲她,她说她早晚是我的人。
我的牙快咬碎了,血管也似乎要崩裂了,我说,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你为啥杀我爹?
糖麻叶直起了腰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说起来太长了,我娘死的时候,说杀霍重远,我得听,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04
我像白镇爆竹坊那年爆炸时一样的炸了。
糖葫芦那个蠢货举斧子举得胳膊都麻了,所以根本就瞄不准我,或者,他压根就没有想到我会炸。
我从木桌上弹了起来,撞在了身边人的脸上身上,一条板凳第一下子就砸在了糖麻叶的脸上,飞出的裂木腿子打落了柜台上的一只酒坛还有上面的红灯笼。
斧子剁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转了一个圈它还没掉,我只好拔下来,在糖葫芦的后背劈了下去,糖葫芦腿一软,只划到了他的后背。
糖麻叶远比糖葫芦强得多,甩了甩被砸出了血的脑袋,粘着我干爹的血的刀子抖了一抖便冲我刺了过来,我急忙用斧子去挡,没想到他虚晃了一下,另一只手却从腰间又抽出了把刀,他手臂一颤,刀身便挺直了起来。
我看到寒光的时候,胸口已经被划开了。
不过我的斧子也砸在了他的面门上,只是因为我为了躲避他的刀,向后退了一步,所以力道太小了。
血遮住了他的眼,他只能怒嚎着胡乱挥舞着刀子。
糖葫芦和另外两个帮手也在往起爬。
我得走了,不然,就走不了了。
我捂着冒血的胸口拽开了门,从瞬间涌起的那团白气中冲了出去。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街角的白龙客栈,对着柜台里的人影喊,吴掌柜救我!
吴掌柜一边拉扯着我往后院跑,一边说,我可救不了你,骑上你的马逃命去吧。
我喜欢骑马,我用从干爹那里偷来的猪蹄,换取吴掌柜顺手帮我养着我的马。
我的马叫枫霜,它出了额头上有一缕白色之外全是红色的,名字是小霜起的,她说,白色像霜,红色像枫,你叫枫,我叫霜,它叫枫霜。
枫霜看到我,发出了一丝长鸣,四只蹄子不停地捣着地面。
吴掌柜说,天意,你死不了了!
大概,枫霜和我蹿出白龙客栈的时候,就像干爹喷出的那束血。
唐家二少的嘶嚎就像蚊子从耳边掠过,只是嗡了一声,便听不见了。
也可能是我昏过去了的缘故。
05
好像被重重地摔了一下,我睁了下眼,看见枫霜远去的影子。
一股热气轻轻拂过我的脸,接着好像有人在喂我热乎乎的面汤。我睁开了眼,看见了枫霜,它正用它的大鼻子大嘴舔我的脸。见我怕醒了,它嘶鸣了一声,很激动地捣着地面,然后将嘴巴凑了过来,咬住了我的棉裤裤腰,开始拽我。
我想起来,可是动不了。
四周白茫茫地,这是哪里?
我被枫霜这样拖着向前滑动,不一会儿便又昏了过去。
06
为,什么,总下雪,我,饿。
那个白乎乎的家伙说。
我用舌头顶开被血糊住了的嘴巴,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声。
白家伙向我走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白碗,也可能不是碗,他蹲下来看着我,伸出手把我的嘴巴捏开,往我的嘴里灌了好几口腥腥的汤。
我又张嘴,这次说出声了。
我说,你是鬼?
白家伙盯着我问,你,是,冬天,来这里,第一个。
热汤润开了我的血液和筋骨,我强撑着爬起来,夺过他的碗。
那好像是个什么东西的头骨。
管他呢,我咕咕的把汤喝了下去,然后仰面躺下来。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好像是他的大拳头,接着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觉得胸口闷闷地,伸手去摸,却被白家伙握住了。
他对我摇摇头,然后双手在自己的胸前向外扯了一下,嘴里发出了“嘭”的一声。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我的伤口被缝上了,如果乱动,会崩开的。
07
枫霜呢?我问。
他指了指我的碗,又指了指我的胸口,还有我的身下。
我哭了。
08
白家伙把枫霜杀了。
我恨不得把白家伙杀了。
可是,我的胸口是用枫霜的马尾做线缝住的,我的身子是枫霜的汤和肉补起来的,我的身下铺着的是枫霜的皮,还有,如果没有枫霜,这个白家伙就救不了我,也不会愿意救我的。
况且,我也杀不了他。
白家伙太厉害了,似乎会飞一样,他坐在那里像只白熊,站起来像座白塔,跳起来像个白猿,在悬崖峭壁和松间跨越的时候,像条白龙。
这里是白龙镇三百里外的白龙谷。
我说,你教我怎么飞吧。
他说,你,教,我,说话。
09
我还没完全学会他的本事,他已完全可以顺溜地说话了。
我说他是野人,他说自己不是。我说既然不是为什么浑身是白毛?他说那他娘的是好几张白熊皮缝起来的。
我说这里不可能有白熊,这里叫白龙谷。
他说废话,这是当年押镖的时候,剩下来的。
我说真后悔教会了你说话,他问为什么。
我说,教会了你说话,你就开始胡说了。
他说,你气到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叹口气就不气了。
他便叹了口气,摸着胸口说,我没胡说,我叫唐安,原是白龙镇安远镖局的镖头。
他说他姓唐,还是白龙镇的,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想问问他可曾知道唐家二少,可又不敢,若真是他们有什么亲戚关系,我该怎么办?
他说,你想问,就问,我都这么多年,没说过话了,说话,很好。
我想了想,问,后来呢。
10
白家伙想了半天终于开了口,十八年前,我和霍重远走镖,没想到霍重远却暗下歹心,杀了镖局的人,把我打下白龙谷,他以为我死了,其实我却没死。
我的心又是一紧,因为霍重远是我爹。
那是什么镖?我问。
县老爷赴新地上任,搜刮的民脂民膏太多,直接跟着走,怕是场面太大,所以只能走镖局。
白家伙又叹了口气。
我有点后悔教会了他叹气。
唉。他又说,那次我本不该来,我老婆当时,肚子都要撑破了。
什么?
是孩子,孩子快把她的肚子撑破了。
你掉下山谷没死,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们?
我活过来,藏在山洞里,听着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搜寻我,他们喊,说发现我了,说我的老婆要死了,还说生了两个儿子,也快死了。
疼,从我的心散布了开来,直至脚尖手尖。
他姓唐,有两个儿子。我姓霍,我爹叫霍重远。
我打了个哆嗦,问,他们不找你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回去?
他反问我,回去做什么?他们那么喊,我就知道,我老婆和孩子,命全不在了。
我说,那更应该报仇。
他叹了口气,他是我结拜的兄弟,那年我病的爬不起来,我仅剩的娘就在那时死了,是他替我床前尽的孝。
我不想再聊了,于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好了。
11
天蒙蒙亮,我站在老唐的身边看着躺着的老唐。
他没回身,继续躺着,昨天晚上他去找吃的摔着了,还说是我给他带来了霉运。
他问,有些话憋了一夜了吧?
我说嗯。
12
我把他不知道的一切告诉了了他。
他忽地坐起了身,上下打量我,然后笑了起来。
我问他,你再找,我就杀了你!反正你有伤。
他继续笑,两只脏爪子开始扯胸前的熊皮。
熊皮居然能长到人身上?!若不然怎么能扯出血来呢?
他指着自己血淋淋的胸口说,去拿那个山羊角,往这里捅吧。
我拿起了山羊角,看了看真是挺锋利的。
你救了我,我才不会杀你。我说。
他咧了咧嘴。
我将羊角插到的背后说,我得去杀你那俩儿子,他们杀了我两个爹。
他又笑。
我很生气,果真是野人做久了,没了儿女情长。
他说,我这俩儿子,叫啥?
我告诉了他。
他点了点头,伸手拽拽我的裤腿,我想了想便坐下了。
他叹了口气说,这俩个小子太坏了,该杀。不过有一件事我还得问你,你知道谁是你亲爹吗?
我说,我亲爹叫霍重远,我干爹叫朱一手。
老唐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我骂,有什么赶紧说,总他娘的叹什么气!
他说,霍重远图财害命害金兰兄弟不人不鬼,可那朱一手呢,却早与我们走镖之时与你的母亲有染……
他的脑袋好像被人重击了一下,嗡嗡作响。
老唐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从眩晕中清醒了过来。
你怎么了?我问。
老唐蹦了起来,接着又疼的倒了下去。
他说,霍重远害我,也许正是因为我知道了你母亲的事……那也是你的身世。
我大概眨了一百下眼,还是没能明白,于是我问老唐,你的意思是,我是朱一手的儿子?
老唐看着我。
我孤自摇头,不可能,既然我爹,不,霍重远知道了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和朱一手,不,我亲爹喝酒下棋打赌?
老唐还是看着我。
我的脑子里好像突然想出了点什么,霍重远知道我是朱一手的儿子,而朱一手却并不知道,如果不是唐家二少要抢小霜,我就会和小霜……
还有,朱一手临被糖麻叶割了脖子之前,说偷袭霍重远的就是糖麻叶,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
13
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什么仇不仇的,霍重远和朱一手,哪个是该活的?
可是,小霜呢,是不是太无辜了?她可是我的媳妇啊!
不对,她好像应该是我的,妹妹。
好了,你这个非人非兽的老唐,别叹气了!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