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总集)

作者: 白安不会姓李 | 来源:发表于2022-04-01 08:38 被阅读0次

“有时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太适合我。”

“有时?”

“很多时候吧。”

“吧?”

“或者说我不太适合这个世界吧。”

他说完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不时打两声鼾。

“吧。”我又接了一句,没人听到。

他手边放着一杯蕴蓝色的饮料,是RIO,蓝可乐和提子汁兑的,杯底躺着些紫。

他把这叫做“甜海”。

我觉得又涩又冲又酸,可他说这才该是他的饮料。

我又帮他付了饮料和鸡肉的钱,再把五张百元打卷插进他手里。

他紧了紧手,但没有醒。

说说我的文学吧。

我觉得我写的东西总有意无意地偏向于日本文学,或是,呃,其他什么,总之偏离了中国一般,没那么多冗杂的内容,或又过于冗杂。

说不定不足以称之为文学而只可说是文字。

但我的文字的的确确是受日本文学影响的,最凸显的便是叙述风格,是受《且听风吟》的影响,虽说读者可能看不出来,不过我认为是这样。顺带一提,很多人并不知道村上的这本小说而常常把村上挂在嘴边,比如写作文的时候。我是指,要了解一个作家,他是怎么开始成为作家的总该要知道吧?或说任何职业都如此。

其次对我影响最深的便是津岛修治,可能还有一部分来自菲茨的影响。

刺儿老说我的文字太过于拙劣,我倒也没有什么不满,因为细数下来我认真读过的书也着实不太多,拙劣便理所当然。

刺儿说我像南美洲一样什么书都读,我不太懂他的比喻,不过什么书都读倒是事实。古典的,新兴的,国内外的,网上的,有名的无名的,我都有读过一些,且总体兴好也偏大众,仅有少数喜欢的是别人不喜欢的。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甚至是该掩起的也说不定。

总之,这个故事里你们会见到我的文字的,随时。

“就叫我刺儿吧。”刺儿这么说,“儿”是要用儿化音读的。

我住在南方的小城,在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楼下有一家类似日式居酒屋的小店,卖一些炸串和饮料之类的。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刺儿。

我那天点了一杯果汁汽水,具体什么果汁我忘了——我是不喝酒的。

喝到一半我去上厕所,里边有人。

这个小店只有两个厕所:男女各一个。

我站在外面,一直听见厕所里的人发出类似呻吟的声音,我猜他是有点便秘,便笑了笑。

过了约莫一两分钟,我听见里面的人长舒一声,随即传来冲水的声音。

刺儿打开门走出来,看了我一眼,走到洗手池旁洗手。

我走进厕所,看见垃圾桶里有一个被挖空的香蕉,还留着一些体液,这才知道他刚在这里面做什么。

我上完厕所回到自己的座位,刺儿端着自己的鸡肉条坐到我旁边,把盘子朝我推了推。他吃的鸡肉条很奇怪,是纯水煮的,也没有看见有酱的痕迹,就像有些人吃的减肥餐。

我摆了摆手表示我不要,同时也想告诉他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是要你封口。”他一下点明了我所想,“我坐你旁边没问题吧。”

他不像是询问的语气。

我点了点头,虽然在我点头之前他就已经自顾自地坐下了。

“就叫我刺儿吧。”他说。

就这样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还莫名其妙帮他付了鸡肉的钱。

关于那天聊了些什么我已没有太多记忆了,但有一段对话印象深刻。

“你为什么喜欢吃这么素的鸡肉?”我记得我是这样问的。

“以前就喜欢吃,但大多都裹了好多面粉鸡蛋还有酱什么的,现在想多吃点不加东西的纯洁的鸡肉。”

“纯洁。”我奇怪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纯洁。”刺儿也说了一边,好像丝毫不觉得奇怪。

我直到现在都认为,他这段话有股其他的意味。

刺儿是那种看一眼就知道有故事的人,听起来可能有些夸张不过事实如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南方混混,但是身上带着一股天然般的颓靡抑郁的气场,以及一种读书人——且是层次不会太低的读书人——特有的高傲。这使得他有一种奇特的气质——成熟,优雅又狂野,大概吸引过很多女人。

所以当他说他只有二十七岁时我颇为震惊,我以为他可能快四十岁了。

起初的几日刺儿是不跟我说他的过去的,大多时候只是坐在我旁边喝饮料吃鸡肉睡觉,一待就是一天,睡醒了问我要钱,虽是同为常客我身上总有些闲钱帮他付付也未尝不可但,次数一多总有人会觉得奇怪。

本来刺儿在这家店里就是没人愿意接触的存在,他的位置周围通常是真空区,这次却多出一个我来,不免让人觉得奇怪。

店主是个姓文的中年人,同时也是这栋楼的房东,被称为文老板。

一天刺儿睡着后,文老板问我:“你和刺儿是熟人?”

“不是。”

“那你请他吃喝那么多。”

“又不碍事。”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得叫你帮他把欠的房费都给交了。”

“要是他付不起的话,和我住一间也没有关系。”

“他可不算是什么好人。”

“我觉得还行。”

“可他毕竟......”文老板停住,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没问下去。

童年的经历让我并不反感被人们排斥的人,甚至于反而会有一种亲切感。

“既然贴了标签,反倒安全也说不定。就像脖子上拴了铃铛的小猫一样可爱,可怕的是没贴标签的不良分子。”《斜阳》里的话。

小猫。

我又给他留下今天的房钱,然后上楼回家了。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不大爱说话,非说不可也尽量简明,不过偶尔也有能说上一夜的时候。就像我的文字一样。

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自二十四岁研究生毕业之后已经工作了两年之久。虽说刚开始薪水还不很多,但对于无父无母独身的我而言,也算丰足。

刺儿说我这闷性浪费了一张好脸蛋,我于是抓过文老板的方镜照了照,倒也还算入眼。不过在我瘦下来之前可远没有这样的神采。

我仍记得小学生涯被数不清的人数不胜数地称作“球”。

着实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

刺儿说我这张脸会吸引很多女人,然而事实却是几乎没有人与我走得太近哪怕一点点,或许是我太闷的气场作祟。

刺儿对于情感一方面的发言往往不可信,就如他说他自己是最不受人待见的一类然三天两头就与女孩且多是自己找上刺儿而不是刺儿去寻。

“不累么?”我约莫问过一次。

“何至于。”刺儿摆摆手,却安静下来。

“有乐趣的?”

“也不能说没有。”

我便不再问下去,埋头吃面,过了一会儿刺儿却烦躁起来:

“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我说,低着头吃面。

在我记忆中,也有过谁作过刺儿这般模棱两可的回答。

“老师,为什么人有胖子和瘦子。”

办公室里几个人憋着笑,我的班主任也一样,他说:

“有些人是因为基因或者,吃得太多什么的。”

“可是人吃饭不是很正常么?”

“是很正常没错。”

“那人做正常的事为什么会变得不正常呢?”

“你在说什......”

“胖子为什么就该被嘲笑呢?”

办公室里的笑意消失了。

“谁说的?”

“他们说你说过的,老师。”

老师露出些慌张的表情,说:

“快上课了,你先回去吧。”

所以我究竟是没有从老师那里得到答案。

同样的还有他的儿子。

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成绩挺好,或许是因为没什么朋友,或还是因为我胖好欺负。

他的儿子带着朋友们孤立我,诋毁我,捉弄我。

而有时他并不打算承认。

不承认是一件多难的事情啊。

记得有次他在黑板上写下骂自己的话,署名为我的名字,然后向他爸告状。

我阐明不是我写的并表现得极为气愤——事实上我也的确很气愤——老师相信了我。

他在两天后的体育课上,在终于把全班同学都从我身边支开后,对我耳语:

“要打一架不嘛。”

我没回应,告诉了他爸,老师说我做的好。

在他转学之前的那最后一段日子里,他终于是无法再对我施加任何伤害,而只能转向其他人,还在班里被他爸当众打过一次。

他走的那天并不晴,我谈不上开心,班里人更不开心,说不定有那么几个人暗自开心也未可知。

后面我回忆起,觉得有些后悔,该跟他打一架才好。

自小看大,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告诉刺儿这些时,他接近睡着但又好像无比清醒。

他直起身子抿了一口“忧郁火舌”——他自己配的,用红茶,威士忌,白葡萄汁和火龙果浆混合的奇特饮料——对我说:

“那你还挺幸福的。”

“幸福?”不过我没什么不满。

“或许我们其实有点可聊的东西。”

“什么?”

刺儿又趴到桌上。

“像我们这样的人,同类可不多。”

“我,你,同类?”

“是,我们是同类,虽说选择的路不同,可的的确确是同类,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是有点怀疑。”

“你会相信的。”

他起身走了,好像有个约好的女人来了。

我结了帐,拉住正在收拾的文老板,喝了一口刺儿的饮料,好辣,不知道他加了多少威士忌。

“这可算不得喝酒吧?”文老板笑。

“自然。”我说。

又及,我们所在的小城是内陆多雨的小城,只有两三家在国内能叫得上名的大企业,其余都是自办的小企业。

我就在那两三家大企业其中的一家上班。

我工资尚可,多少也是大学读了会计的研究生。

说来又觉天意弄人,小学期数学老师便说我有数学天赋,然而从初中开始如厌恶排泄物一般厌恶数学,一心想着从事文字工作,大学却又选择了数学,工作也是有关数学的。

不过倒也没所谓厌恶了,习惯而已。

“可惜和庆幸的是,我无法像你这样妥协。”刺儿端着他的“甜海”对我说。

“也罢,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我耸耸肩并不在意。

“错了!”他大喊。

“什么错了?”我被他吓到了一下。

“语法。”

“语法?”

“人生。人生从来都不是一个名词,它是一个进行时,它是一首曲子,它是一株乔木,它是一缕火。”

“你自己写的?”我忽地有些好笑。

“嗯。”

“可曲子,乔木,火什么,不都是名词么?”

“但都不会静止。”

“这是运动的世界,没有什么是静止的。”我更好笑了。

“有的,人,记忆和死亡是静止的。”他赫赫地说——在短暂思索过后。

“也不无道理。”我收起了笑。

可刺儿兀地笑了两声。

说起来,我完全看不出刺儿是名牌大学的法律系硕士,若那个大学敢公开自家有个两周才洗一次头(没有女人找上门时),满脸胡茬,每日除开睡觉,吃鸡肉,喝饮料就是同女人上床的法学硕士,多半会被作笑谈传开。

不过也没什么学校会关注毕业后籍籍无名的学生,对他们又不重要。

从文老板那儿知晓此事后,我问刺儿为何回到这小城。

“我是出生在这儿的。”

“在哪出生就想在哪死去?”我试着问。

“应该。”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是这件事本就应该这样还是他自己应该是这种想法。

“为什么不找个工作做着?”

我以为他会说累,可他说:

“信念。”

“这跟信念有何关系?”

“我要证明,循规蹈矩做至优秀也不一定有光明的前途。”

“方式是?”

“你看不见么。”

“好吧。”我沉默了会儿。

“可又有谁知道呢又?”

刺儿不说话。

“你反抗了又有什么用呢?”

“闭嘴。”刺儿有了火气。

我又沉默了。

“操你妈的。”刺儿丢了个什么东西出去,但不是杯子盘子——没有碎裂声——他丢了一条鸡肉,这大概是他的温柔之处。

可店里其他人都无法体会这种温柔,都默不作声了。

文老板养的狗走过来吃掉了那条鸡肉。

刺儿盯着狗看了好一会儿,发狠似地一口喝掉小半瓶酒。

我看着刺儿手中空下去的酒杯,盘算这我的工资还够不够我和他的开支了。

可他对着文老板又举起了酒杯。

文老板瞥了我一眼,扬了扬眉毛,我耸耸肩,点下头。

在文老板给刺儿倒酒的茬儿,我站起身:“先走了。”

刺儿没理我。

在秋天的中旬遇见了一个女孩。

那天我刚结束一次大买卖,后面就快到生意的淡季了,午后便到文老板的店里放松。

可约莫四点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且越下越大。

那天店里一个人都没来,连刺儿也不在,大抵是又和什么新的女孩开房去了吧。

“啊哎呀,这样子怕是没人会再来哟。”文老板说。

“是。”我应。

可没过一会儿却推门进来一个女孩,穿着运动裤和短袖衬衣,目测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被雨淋后衣物全贴着身,可以清楚地看出身形来。很瘦,腿很细,乳房不大但形状姣好,面容偏圆脸,是耐看型的。

文老板连忙对着女孩招手:“哟!小绿!快快!过来坐下!”

“文叔。”女孩甜甜地笑着,见我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加之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状态,于是不客气地对我说:“看什么看,色鬼!”

我撇撇嘴没回话。

女孩坐下时,文老板正好从里屋出来:“小绿,叔这儿没衣服了,你这......”

我闻言,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文老板。

文老板连说两声谢谢,然后把我的外套递给女孩:“来,赶紧穿上,别凉了。”

女孩愣愣地接过,去了厕所。

不一会她从厕所回来坐下,喝上一口文老板准备的热茶,转过身对我说:“对不起啊刚才,现在看来你还是个挺不错的人嘛。”

她脱下了衬衣,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外套,拉链没拉到顶,她里边应该只穿了内衣,外套敞开的位置可以看到洁白精致的锁骨。几乎完全湿透的运动裤被卷起到靠近胯的位置,露出同样洁白纤细但隐约有肌肉感的双腿。

我多看了几眼,又抬头看向她,被淋湿的短发被扎成了干练的小马尾,在脑后微微翘起。

她又皱了皱眉:“可我还是觉得你是个色狼。”

“小绿,别乱说话,莫先生是个老好人。”文老板对着女孩说,继而又转向我:“小莫,她说话不好听,你别介意。”

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老好人里还不是有色狼。”女孩又说,顺带用手捶了一些我的肩,“喂!你是哑巴么?”

并不痛,我回她自己的名字:“莫依。”朝她扬了扬下巴。

她又上下打量我一番,似是未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而后说:“林小绿。”

我原以为小绿会是外号,没曾想就是名字。

“有趣的名字。”我点点头。

“呵,你也挺有趣的。”她笑着说。

那笑里有些嘲讽的意味,但我并不在意。

文老板开始介绍:“这是莫先生,一年前搬到楼上的,小绿呢,是我朋友的女儿,还在读大学,什么都好就像性格比较直。”

“肉眼可见。”我半开玩笑地说。

“呵,你呢?无业青年?”她还是带着那股冲劲问。

“我在中环上班。”

“中环?”

“嗯。”

小绿于是打住不再问而找文老板开始聊天。

“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

“大三了,实习地点选的这边。”

“一高?”

“一高。”

“要待多久?”

“四个多月的样子吧。”

我坐在一旁盯着电视,电视里放着的是天气预报,说将来两天都会有大雨。

我朝窗外看了看,模糊的远景中乌云密布,几乎谁都可以判断不是好天气。

总报道人们已知道的东西,开诚布公总是如此。

然而不一会却又小了起来,我没戴表,但估摸着是快六七点了,便起身向文老板告别。

“那我也走了吧。”小绿站起来。

出了店门,我们一同向右拐向楼梯,小绿问我:“你也住这楼上?”

我边走边说:“是,刚文老板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抱歉,那你住几楼?”

“六楼,你呢?”

“四楼,你一个人?”

“一个人。”

“我也是一个人。”

她的语气好像期待着我问些什么。

但我只回了个“哦”。

她似是无趣地翻了个白眼。

说着已到四楼,她掏出钥匙玩味地看着我。

“不进来坐坐?”

“不了。”我很确认我的语气足够冷淡。

“你的衣服?”

“有空再还吧。”

我挥下手向楼上走去。

“刺儿上次又欠了两百的房费。”文老板对我说,好像已经默认我是刺儿的管账人士了,不过他根本就没什么钱。

我因此从包里又摸出两百。

“唉,你说你每次帮他,什么时候是个头。”

“又不碍事,况且我觉得刺儿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这倒是,但这不是,哎,算了算了,反正我有钱可赚。”

小绿坐到我们旁边:“你们说的刺儿,是谁啊?这两天听你们提起过好多遍。”

小绿在学校的学习到每日下午六点左右,下课后她便和我一样在店里坐到晚上,不过每次她叫我都喊“色狼”,我们也权当玩笑罢了。

草草打个招呼,文老板即刻开始跟小绿大谈特谈刺儿的事,我便也坐着听。因为除开刺儿人缘不好,女人缘却极好,曾是个法学硕士而今生活糜烂外,我其实几乎不知道任何有关他的事。

“刺儿,怎么说呢,刚来的时候还看上去一表人才,大概是,一个月之后吧,就慢慢开始变成现在这种模样了。谁跟他抢座,挡他路了,就叫别人滚开,还打过几架,你别看他瘦,打起架来那可不要命。嘛,总之,后面就没人敢招惹他了,都叫他,因为浑身都跟长了刺一样,接近不得。”

“那这个色狼是怎么接近的?”

我又想起了两个月前厕所里的香蕉。

“我也不太清楚。”我笑。

我又在傍晚随小绿一同上楼,走到四楼,我正想说再见时,她把我叫住,不容分说地道:

“进来。”

言罢便打开门自顾自地进去。

我于是随着进去。

“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她咧开嘴笑。

我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皱下眉:“有时候真觉得你像个哑巴似的。”却又移开视线叹口气:“不过也挺好,至少不嘴碎。”

她走进里屋,过了十几秒,她拿着我的外套出来:

“呐,给你。”

我接过,点点头告别。

她却也一同出来还带上了门。

“走吧。”她说。

“你?”我问。

“你都进我屋子了,我进你屋子看看不过分吧。”

我抖了一下眉毛,带她进了屋。

“没想到还挺干净的嘛。”她跳着进门。

“我看起来像没收拾的人么?”

她不回答,走到我客厅的大书柜前弯下身。

“嗯,让我检查检查,余华,太宰,夏目,芥川,川端,王小波,马克李维,阿西莫夫,菲茨,你这口味有点诡异啊。”

“什么都看些。”我端着两杯橙汁过来。

“网络小说也看?”她接过杯子。

“一点。”

“那可不是有趣的人会看的。”

“我不敢苟同。”

她喝一口橙汁,惊叫起来:“橙汁!”

“怎么,不喜欢?”

“糖分太多,不喝。”她又递给我。

我耸下肩。

“哟!”她又叫起来,“兰波,尼采,梭罗!这年头看这些的人可不多了。”

“浅读过一点。”

“谦虚过头就是虚伪。”她头也不回地说。

“可谁敢说自己读得懂呢?”我回。

她顿了一下,转而看向屋子里其他东西。

“PS4!你玩游戏?”

“很多。”

“最喜欢什么?”

我思索了一下:“《风之旅人》。”

“这倒体现有品位。”

“不过究竟是玩得杂。”

“杂与有品位并不冲突。”她上课一般指着我说。

“听歌么?”她紧接着问。

“自然。”

“哪些?”

“HAKU?”我不清楚她是否知道。

“主唱的声音很奇妙。”看来她是知道的。

“最喜欢的一首?”

“一首?”

“一首。”

“HAKU的透明吧。”

“我说中文。”

“我不大听中文歌。”

“就像你看书一样?”

“嗯。”

“为什么?”

“可能因为从小用中文吧,就像男人总会对妻子生厌。”

“谁说的?”

“记不太清了,反正不是文老板。”

“为什么喜欢那首?”

“要说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感觉?”

“大概吧。”

“描述一下?”

“听到‘世界は’的时候,突然浑身一舒,又。”

“浮起来点悲伤?”她接上我的话。

“是了。”我无法否认。

“我们是同一类人呢。”

“同类么。”

“怎么了?”

“几周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来着。”

“那个刺儿?”

“你怎么?”

“想象得到,而你是一看就明白了,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接近你吧。”

“是了吧。”我还是无法否认。

“其实你挺能说的嘛。”

“有时我也是能说一夜的。”

“今晚?”她看上去很期待。

“今晚不行,明早还要上班。”

“意思是周末就可以?”

“你非要来,也不是不行。”

“你这样说话,可找不到女朋友。”她并不失望。

“大概吧。”我轻声说。

然而接下来几天都没见到小绿,似乎是学校的事多了起来。

我的公司是做旅游的,一到淡季生意便少了,账也自然少了,我也就一天闷在店里。

倒是刺儿在周四终于是回来了,刚坐下便要了一份鸡肉。

“你去哪儿了,这些天?”文老板端着盘子过来时,我问。

他先吃下一块鸡肉:“先是和一个女孩睡了一晚,然后问她要了点钱,在山里待了两天,写了点东西,投了出去。”

我大约能猜到他写的题材和风格:“说实话我觉得会石沉大海。”

“我明白。”

“我不是说你写得差。”

“我明白。”

刺儿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

刺儿又开始吃东西。

我不再说话。

我也投过稿,说起来。

所以我猜到刺儿会写什么会有什么结果,他说过我们是同类。

不出名的人所写的饱含负能量的标新立异的文章,多半是不会被认可的。

可负能量才是最能让人感到真实和治愈的,人们往往不明白,或是明白但装不明白。

只可怜了刺儿这样的人。

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刺儿趴在桌上说:“不论什么样的人,剖开来也不过是一堆肉而已。”

“什么?”

“你看过《非自然死亡》么?”

“听过,但没有。”

“那可是经典啊。”

“我记得,才拍完十年不到吧,这么年轻的也能被称作经典么?”

刺儿迟疑了一下:“不清楚,但它总会成为经典的。”

我接不上话。

刺儿睡着了,又忽的梦呓:“过时的知识,再多也......”

我苦笑着摇摇头。

走时,我特意让文老板别叫醒他。

我第一次投文章到出版社是在大学。

实际上早从小学起我便一直有写点什么的习惯,甚至延续到现在。

不过小时候写的“文章”实在太过拙劣而自己都不忍直视,在此也就不便多提。

十多年的日益精进(实则很长时间原地踏步甚至于退步)之后,我在大学二年级时——起因是什么已忘了——在十分激动的情绪下写了一篇有关“好”与“坏”的文章。我将在事物对错分出后以宣扬正义,保护好人等为由抨击坏人的人们称为“同沦施暴者”,并说这些人有时比所谓的“坏人”更加恶毒。

我在写完之后异常兴奋,认为那是能让我从普通人一跃进入文坛的见解。

但现实往往差强人意,那篇文章杳无音信。

不过我还以为是自己文学造诣尚且不足(虽说的确如此),但内心深处一小抹不服气的邪祟促使我做了一个试验。

我又写了一篇拙劣的,脱离现实的,阳光的爱情故事,投给了同一家出版社的杂志,用了不同的笔名。

当稿费寄来时,我心灰意冷。

阻挡去路的道德,能够排除吗?

                                  ——《斜阳》

十一

周六下午我进到店里时,人挺多的。

我挤到刺儿身边坐下,他醒着,没打招呼。

电视上放着一个女孩试图跳楼却被救下来的新闻。

视频上的女孩站在楼沿上大哭大喊,在楼下吸引了一大群人。过一会儿又被劝得在楼沿上坐下,而被消防员捉住机会一下拖回了安全位置。

刺儿和我一样盯着那新闻,他喝一口“忧郁火舌”,说:“这些不拿生死当回事的傻逼。”

他的说话声不大,但是这样的社会新闻播放的时候店里是没什么人说话的,他话一出口,店里又安静了几分。

有人忽地不长眼地问:“你每天这样,不也是在浪费生命么。”

刺儿居然没有发火:“我在浪费生命?我的生命是在座所有人中最有价值的。”

人群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

“哈批。”(南方方言,骂人用。)刺儿终是骂了一句。

店里的空气屏住呼吸。

“这些人,”刺儿指着电视,“寻死的时候还大喊大叫,最可笑的是还被救了回去,根本不懂自杀。”

有几个人在听完之后离开了店里。

“死亡本应是最有仪式感的事。”

刺儿的声音又低下来,概或只有我听见了。

“而你一生都在为之努力么?”我于是问。

“是的。”

而人群又喧杂起来。

我惊叹于人类的麻木。

刺儿却在说完后不久又睡着了,我着实佩服——他的生活总是被睡觉充斥,不论有没有女孩。

他或许也开始希望变麻木了。

十二

刺儿是在我们认识约莫一个月后才开始跟我讲他的过去的。

“不算故事,只是过去罢了。”他说。

且他又说了一遍:一眼便看出我们是同类。

如果说我的人生是因受苦受歧视太多而对感情和价值失去了感觉与判断,刺儿的人生就是因为太优秀而被要求过多从而对人生的意义产生了怀疑。

“自杀是唯一的哲学实践。”讲到一半的时候他说,他说这是加缪的话,是否属实我也不可知,不过说的话有道理就行了。

刺儿出生在一个优渥而严苛的家庭并曾引以为傲。

全级第一。

这是很沉重的四个字,始终压在刺儿头上。

这四个字对于一般人是荣誉,对他则是责任,是他被要求背负的十字架。

刺儿很聪明,可正如发光的星星布满了夜空,聪明的人是数不胜数的,刺儿必须抹去他的玩心和交际才能保住这块十字架。

但是刺儿的父母和老师都将这种自残般的牺牲看作理所当然。

所以早在高中,或是更早,刺儿的人际关系就识趣地自杀了。

没有人会与他说话,因为会浪费他的学习时间;没有人会找他问题,因为会浪费他的学习时间;没有老师敢提问他,因为会浪费他的学习时间。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时究竟是如何的心态。

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成为一个“高学历废人”的。

“没有什么人是废人。”他谈起时我说。

“不,那不过是安慰人的谎言,我就是废人。”他语气很坚决。

简而言之,他抱着打算引起轰动的决心一直读到硕士。

“本来还想读博士的,但太累了,现在有些后悔,我要是个博士,那真能引起一些轰动也说不定。”他说。

是的,刺儿在读完硕士后选择成为泡在酒吧的无业游民这件事,除了在自家人及其朋友之间沦为需要在他父母面前遮掩的笑谈外,并未在社会上激起半点波澜。

“想当初我也是全校第一啊。”刺儿说。

“你什么时候读完的硕士?”

“22岁。”他像是在说什么不以为然的事。

我不禁咋舌。

刚回来开始混日子时,刺儿的父亲来找过,当众严厉地批评了刺儿并要求他回校考博。

听说刺儿差点把他父亲手都打断了,还把一个酒瓶塞进了他父亲嘴里。

自那之后刺儿的家人再没来过,不过听说在刺儿的家人之间,刺儿的名声奇臭无比。

“血缘,就是把毫无关系的人强行绑到一起。”

“又是你说的?”

“不,书上看的。”

“那是谁说的?”

“重要么?”

“若是你想用它说服别人,为它找一个听上去厉害一点的出处会比较好。”

“可我信这句话就行了。”

“为何告诉我?”

“你不需要说服,你这人的优点就是善于理解。”

“我可知道?”我反问,内心并无波动。

“你一直知道,只是你不承认,居然能轻易做到不承认,这也算是你的一大长处了。”

“我不知道。”

他欣慰地笑了笑。

有趣的是,在刺儿打了他父亲之后——也便是刺儿的评价开始败坏之后,仅过两月,他的比他小七岁的弟弟(时年16岁)便伙着一个同伴女生自杀了。(或许是相好,但女方不承认,不过已不是处了。)

他弟弟死了,女孩倒是救了回来。

刺儿的弟弟没留遗书,不过据那女孩说,他在自杀前对自己说了几句莫名的话:

“我只是想要跳出来一次,试下抓住什么东西晃动的感觉,但那会很惨,我见过的。”

然后便拉着女孩投入江中。

据说刺儿的父母还想起诉女孩,不过根据证词和监控,千真万确是刺儿的弟弟拉着女孩跳的江,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刺儿听完果然笑了:“倒是个挺有觉悟的小子,不过愚蠢的是没留遗书,怎么能不留遗书呢?会被他们丑化为不听话的小孩啊。”

我思量着可能性:“会有同学什么的出来辩护也说不定呢。”

“不可能,我们家的孩子,哪会有朋友。”

“可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我也很惊讶,看来他比我走的更远些。”

我大概理解他在说什么。

“只可惜。”我说。

“可惜。”

可连他弟弟的死去也没能引起多大轰动,甚至没能在报纸上抢到一个中栏的位置。

且果真被丑化成了不听话的孩子。

是的,这是种丑化。

十三

“抱歉抱歉。”

小绿又在一个下雨的午后走进店里,但这次倒没有湿透,只是裤脚湿了一圈,现出深色。

“鞋湿了?”我问。

“是。”她当众脱下鞋和船袜——虽说店里也没什么人。

我扭头看向窗外——今天是周六,我早晨便从楼上到了店里,没注意天气。

还有人在外面走,即使看不太清雨也应该不太大,灰蒙蒙的,潮气很重。

“遇到很多烦心事。”她说。

我于是转过头,确认她是陈述语气后问:“怎么?”

“最近很忙,学校考了试,学生打架,在这当头闹事情本来就参与进去就两边不讨好,但是班主任又不管,又要考试了,我不得不管,你知道我说话又冲。”

“之后?”

“之后就被班上讨厌了呗,说了些难听的话。”

“你?”

“他们。”

“说了什么?”

“批事多的哈批,什么的。”

“是很过分了。”

“不过也还好。”

“怎么说?”

“我这种习惯说真话的女生,本来就是容易被人骂的。”

“说真话?”

“没什么。”

她兀地安静下来,双手捧着杯子微低着头,今天她没扎头发,齐肩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的脸,但隐约可见有些悲伤的眉眼。

她杯中的是朗姆酒,在灯光下荡漾着令人平静的琥珀色,近乎木头和金箔之间。

“被骂过很多?”我小心问。

她点点头,头发荡起,看不见眼睛。

“我倒没怎么被骂过,应该吧,不过大概是从来就没多少人跟我说话的缘故。”我试着用我的方式安慰她。

“哼。”她轻笑了一声,偏着脑袋瞧了我一眼。

“谢谢。”

“没事。”我回。

“相比之下我倒是交过几个男朋友。”

她歪着脑袋看向我,眸里忧伤终是淡了几分。

“高中?”我问。

“大学也有过一个。”

“高中?”

“两,三个吧,三个。”

“玩?”

“玩啊,不想读书,其实大家也都知道玩玩而已,毕竟我要混的嘛,需要一个男朋友,不过高中确实有个从心底里喜欢我的男生。”

“之后?”

“分得最快。”

“......”

“觉得对不起他。”

“不喜欢?”

“怎么会,喂,动动脑子,我们这样的人哪会不喜欢喜欢自己的人,不过,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慢慢转着杯子,盯着杯里琥珀色的酒。

我静等着她的解释。

她推开酒杯趴在桌上,鼻口埋进左手的臂弯里,眼神像是有了些睡意。

“爱是一个人的事情,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其实谁不想有个爱人呢?只有爱人能让我投入怀抱,也只有爱人能容许我无节制地提伤心事,可我这样的人,承载不起他人的爱。”

我沉默了一小会。

“与其让其忧伤,不如让其遗忘吗?”我说。

“呵,”她再往下趴了点,但是仰头挪出口鼻看向我,“你有时候也能说出点有价值的话嘛。”

“要是一个人有价值的话说得太多,反倒往往让人不去思考他话中的价值。”

她怔住品味我的话。

“对了,没问过,你学的什么?”我问。

“生物。”

“喜欢动物?”

“植物多一点。”

“为何?”

“从小就喜欢花草。”

“不喜欢动物?”

“不大喜欢。”

“又为何?”

“大概是因为植物不会对你表现出害怕和厌恶吧。”

“你应该很敏感吧。”

“是猫不愿靠近我都会伤心的类型。”

“而又擅长自省。”

“是了,总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都默不作声了。

我总算承认了“同类”一说。

“你交过四个男友。”我忽地想问。

“嗯?”她看向我。

“可做过?”我问出口便后悔了。

“高中生,你觉得呢?”好在她的声音并没有怒气。

于是都不再谈论了。

十四

忙了几天,再到店里时,刺儿正趴在桌上。

电视里放着解析尼采的讲座,正说到:

“你可以把尼采看作哲学界的曹雪芹,其实是渴望得到理解的,但直到死后才被人们所了解,所以......”

“狗屁。”

见我坐下,刺儿说。

“类比是人类的一大恶习,人们总喜欢类比事物来避免思考。”刺儿恨恨地说。

“就像他们拿那些上大学之后就玩得不亦乐乎的高材生们来类比你?”

刺儿扭了下脖子。

“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出名。”与他混熟后,我说话愈加大胆。

“是啊,我又不出名。”

刺儿又扭了一下脖子。

十五

刺儿第二天请我喝了一杯饮料。

他自己兑的。

柠檬,苦瓜,白酒,蓝莓浓浆。

我不喝酒,所以只抿了一小口。

他把它叫“尼采”。

十六

“你们只看到了高处的阳光,却没见到高处的严寒。”

刺儿告诉我这是尼采的话,我起先不知。

他说还有后半句:

“如果我不为自己的生活增添苦难,这帮嫉妒者就不会容忍我的幸福。”

而世人(包括我)几乎只知前半句。

可谓是社会的阴谋?

“证实思考的重要性和伟大性,正是人类愚钝的最突出表现。”

刺儿最后说。

十七

你还没找到你自己,就先找到了我。

——尼采

十八

小绿来的那天有些小雨。

“我可是做好了待一夜的准备哦。”

看来她对我所说的“能谈一夜”念念不忘。

“我明天不上班。”我边说着边接过她的大包小包。

我们把小煤气灶架在客厅,草草煮起一锅,什么都有。

她拿出罐装冰啤酒摆在地上:“知道你不喝酒,给你带了可乐。”

她又拿出罐装可乐,我接过,是冰的。

最开始的半个小时我们没聊多少,只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看着无聊的综艺吃东西。

半个多小时后,两罐啤酒下肚,小绿才渐渐放开来。

“听我叔说,你去年过年都是在这儿过的?”

“嗯。”我啜了一口可乐。

“都不回家的?”

“我家就在这里。”

“我是说,父母啊,家人什么的。”

“我父母已经死了。”

“哦,”她丝毫不觉得抱歉,“怎么死的?”

“车祸。”我也的确无多少波澜。

“呐,有点热,我可以解开吧。”

她问着,却已经拉下连帽衫的拉链,露出低领白T恤,有些透。

“可不许盯着我看哦。”她笑着说。

“你这就醉了?”我问,这才两罐啤酒,我记得啤酒不醉人。

“哪有,”她摆摆手,“只是很久没这样跟人吃饭聊天了,还挺高兴的。”

“可我们,才见三面?”

她瞥了我一眼:“非得认识几年才能做朋友吗?”

我扭头看向电视。

“这世上多少人,处了那么久的感情,到头来还不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散了。既然分别可以这么容易,为什么认识不可以简单一点呢?我觉得你还行,所以就到你家里来,这不好吗?”

“为什么觉得我还行?”

“因为知道你是个无所谓的人。”

“无所谓的人你不害怕吗?对你做什么都有可能,反正无所谓。”

“你不是那样的,你什么都不会做。”她说着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而相对的,因为你无所谓,所以我跟你说什么都可以。”

“因为我足够大度?”我笑笑。

“因为你足够冷漠。”她又看我一眼,“什么话都能听的人一定是冷漠的。”

她朝着窗外发了会呆,我没有打扰她。

“可冷漠的人也可以很温柔很善良,倒不如说因为你很温柔很善良,所以才选择了变得冷漠,而不是,”她顿了顿,“恶毒。”

我感到她快要开始依赖我了,于是问了别的。

“你多大了?”

“你不知道不能随便问女孩子年纪吗?”说完却又答上来,“大三,二十一,你呢?”

“二十六。”

“哦,比我大五岁呢,不过没关系,你要是追我的话我也可以考虑考虑。”

我笑了笑:“你一直这么疯吗?”

“那可不!她们,和他们,都一直叫我疯子。”

“你平日都干些什么?”她忽地问。

“看书,看电影,玩游戏,差不多就是这些。”

“喜欢些什么书?”

“什么样的都有吧,”我想了想,“诗,小说,网络文学。”

“最喜欢的?”

“《小王子》。”

我不假思索。

“嗯,玫瑰,四十三次夕阳,三点到四点,用心才能看清。”她扭过头侧着身子靠近我笑着对我说,有淡淡的黑啤的味道,她的领口降的很低。

我没有去看,直视着她的眼睛:“嗯。”

她像是有些扫兴,但又像是有些欣喜,总之见我点头,她躺回沙发上:“那可是个孤独的故事呢。”

“孤独的故事。”我轻声复述。

“孤独的故事。”她消失了笑意。

“电影看的多么?”

“一般。”我觉得不能说少。

“最喜欢的?”

“为什么都要评个最喜欢?”

“人们不都这样吗,事情本身并不重要,分个高下才重要。”

“那就不像他们这样做啊。”

“告诉我嘛。”她竟有些撒娇的意思。

我想她是有些醉了。“所以呢,最喜欢什么?”

“一部叫《超脱》的电影。”

“没听过唉。”

“很小众的文艺片,要不要看一看?”我问。

“好。”

于是就看了两个小时电影。

“这不是一部适合看第二遍的电影。”她看完后说。

“是。”可是她没有醉。

“可你看了第二遍。”

我原想说:“因为要陪你看。”

但是出口就变成了:“因为我足够冷漠。”

“老师就是这样啦,”她突然如释重负一般往沙发上一靠,“真正懂得该教什么的老师一定有很特殊的经历。”她好像在电影里的老师身上找到了共鸣感。

“不一定吧,”我喝一口可乐,“只是你是这样。”

她捧着酒罐愣了愣:“是,是我片面了。”

“说说你自己?”

我感觉她好像想说什么。

“今天不想说。”

“好。”我并不纠缠,也没做承诺。

“或许以后会慢慢说给你听的。”

“那我就等着。”这句话好像可以有特殊的意味,但我也不在意。

她果然笑了笑:“为什么会对我的事情这么在意呢?”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需要说出来。”

“呵,”她哼了一下,“你真体贴。”

“我冷漠。”我看向她。

“哟,生气了?”她满脸笑容。

“没有。”我笑了笑。

后面的时间都在喝酒,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最终还是没有能说一夜。

小绿那天在我家住下了。

我说去收拾房间,她把我拉住说不必,然后就在沙发的拐角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我无言地呼吸了一小阵,静静地看了她约莫十来分钟,开始轻轻地起身收拾东西。

收拾完了之后我找了一条毛毯来给她盖上。

我以为她睡着了,可是盖毛毯的时候她说话了:“你还真是什么都不做呢。”

“时机不对,没有必要。”我想了想,没有直接说不想。

“时机不对,”她闭着眼睛重复了一遍,“真是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回答。”

被发现了。

“晚安。”我想是时候结束话题了。

她没有回话。

我把剩下的一罐啤酒放在她能伸手够到的地方,然后在沙发的另一头睡下了。

十九

我不知道二十六年没谈过恋爱算不算丢人。

且我除开母亲,妹妹和侄女,连其他女人的手都没牵过。只有初中毕业时应两个班上人缘很好人很开朗的女生的要求拥抱过。初吻自然也在。

而自父母与妹妹因车祸离世后,与我有接触的女生寥寥无几,少有一两人也因我的冷漠气息离开了。

以至于近八年,我莫名寂寞时只能靠手淫来缓解。

然而我是并无强烈的欲望的,我是指恋爱,以及性。

大学时代身边的人总是忙不迭地恋爱,牵手,说情话,拥抱,亲吻,然后迫不及待地性交。

而我徘徊于教室,图书馆和寝室,置身事外。

室友曾打趣我是“无趣的和尚”。

我不在意,而我连网络游戏也不和他们一起玩,我偏好单机游戏,久之便没有人与我打趣和交谈,虽说是寂寞了点,可难得清静,也没有大学生本可能必经的一些麻烦。

值得一提的是我在高三减下肥后,刚进大学时室友甚至预言我会成为我们班女生的抢手货,也确实有女孩试图接近我然而我并不喜欢。

我自打高中起就再未有过对女生心动的感觉,从这一点上来看说我是“和尚”的那名室友用词倒也精准。

所以我的名字只出现于点名册和成绩单上,也没有谁把我的名字存在嘴中。

工作后亦然如此。

不过都是背景,类型不同罢了。

二十

记得刺儿在评论自己弟弟时曾说过:

“看来他比我走得更远些。”

我想象不出刺儿是会追求某人的人。

他说那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没什么存在感,平日里埋头写作业不大说话,扎着中规中矩的马尾,有几个朋友,能随着朋友聊聊笑笑。

刺儿说他嗅到了孤独感。

“现在看来是我自己太过于理想化了。”他谈起时并无神采。

“人总是爱上一无所知的人,不如说就是因为一无所知才爱上了,一无所知的人就像一块白幕,可以把自己的幻想投影上去,你以为你爱的是具体的人,其实爱的不过是虚幻的像罢了。”

刺儿那时为她写诗,作文,甚至写情话。

那个女孩应该是察觉到了,便很礼貌地对待刺儿。

但是恋人,不说恋人,哪怕朋友,礼节都是多余的。

刺儿于是死了心。

“可是爱哪个不爱哪个,又不是我想就能做到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很低。

“人这一生,大多时候,都在自作多情。”

刺儿说完便睡着了。

或许枕头对他是酒精一般的存在。

二十一

入冬的时候离开了小城大约两周。

“因为公务?”小绿问我。

“因为公务。”我答。

“两周见不到我,可有不习惯?”我问。

“我很想说没有。”她平静地回。

“怎么样?”她拿下一件亮黄色的薄绒连帽衫。

“白的吧。”我指给她看。

她于是把手里的挂回去:“这个?”

“试试。”我说。

她便向试衣间走去。

我转身望着店外商场走廊,初冬的周四,没什么人。

她一会走出来:“如何?”

“好看。”我凭心说。

她立马付了账。

“就这么买了?”出店门时,我问。

“嗯。”她一边欢快地答应,一边剪下牌子。

可我还是问了:“就因为我说好看?”

“哪怕夸我一句,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忘的,记住了,能让人开心。”她煞有介事地道。

“《斜阳》。”我点明出处。

“《斜阳》。”她肯定一遍。

“你很喜欢太宰?”她问。

“我习惯叫他津岛。”我答。

“习惯?”

“讲求真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那你可喜欢斜阳?”

“书还是?”

“不是书。”她不再看我。

“一般。”

“我不喜欢。”

“嗯?”我知道她在等我问她。

“不真实,世界上哪有那么温暖的东西。”

我认定这两周她发生了些什么,但并不想问。

“实习快结束了?”

“嗯,还有两周。”她像是舒了口气,又像是舍不得。

“再去哪逛逛?”她问。

“都行。”

“书?游戏?歌?”

“歌吧。”我挑了一个。

于是走进唱片店。

我穿行在架子间,草草扫着。

“还在找HAKU?”

“HAKU已经解散了。”

“为什么?”

“不重要。”

“那找些什么?”

“没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她重复了一遍。

最后买了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大碟。

二十二

我离开的两周里小绿认识了刺儿。

“怎么样?”我问。

“很有思想。”小绿说。

“刺儿说,人类认同思想就是在宣告自己的愚钝。”

“可他有思想是事实,愚钝的是我。”

“符合么?”

“什么?”

“绰号啊。”

“是很符合,很像。”

“什么?”这次轮到我发问了。

“你知道刺儿花么?”

我摇头。

“蕊生得跟刺一样,但是是软的,且是粉红的。”

“不常见?”

“还好,小蓟草的一种。”

“怎么?”

“蓟这种东西,长得像刺但没有刺,是软的,长成那样,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保护色?”

“差不多的意思,有些动物的保护色是为了融入环境,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刺儿花是长成刺的样子,不让别人靠近自己。”

“可那样不就不会被欣赏么?”

“也不会被折断。”

我住了嘴。

多年以后回忆这段话,才发觉形容得的确独到。

二十三

谈谈我的家庭。

父母是标准的中产阶级,穷过,爱钱。

身上带着七八十年代的思想遗留,认为读书学习好才是唯一的出路。

然而我总是不尽如其意,自初中起学习成绩便从未拔尖。

考差时,家里人便不与我说话,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我自然也不与他们交谈。

父亲不喝酒,后来偶尔喝些,不抽烟,但打牌,输了便要骂人。我便下定决心烟酒毒赌嫖不沾,常有人因我这信条说我不是男人,当然是在初高中。

不过我也没所谓。

妹妹没跟着父母穷过,但我穷过。

因而我在家里还完债之后就胖了起来。

二年级之前我是不胖的。

妹妹很听话,又生得乖巧,实则我也不差,只是胖,这点在大学时得以证明。

不过那时我还是胖的,妹妹在懂事后便认真学习,因为好成绩可以在父母那里换取很多东西。

妹妹不大认我这个哥,她是看不起我的,大概。

而有了妹妹后,父母便把重心完全转移到了妹妹身上。

出事那天,也是因为妹妹考得好,带她出去泡温泉。

临行时父亲问我:“你不去?”

“不去。”

“天天打游戏,你就烂死在屋里吧。”

其实我没有在打游戏,不过他永远都觉得我看着电脑就是在打游戏。

结果我没有烂死在屋里,他们却死在了外边。

葬礼上我没有哭,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哭。

我记得以前总被父母打,不打到哭就不停,其实哭了也不会停。

他们总是在打完之后叫我跪着,自己一脸委屈坐着等着我哭着去认错,好像是我把他们打了一顿一样。

可看见他们的脸我总想笑。

后来他们不再打我,或许是有了妹妹,又或许是因为无趣。

我还记得第一次被打是因为弄丢了衣服撒谎。

父亲边打边说撒谎要遭雷劈。

那次他打断了一根钢管。

然而我现在撒过这么多慌仍活在世上,或许是因为下雨打雷的时候都在屋子里,而楼顶是有避雷针的,我或许应该感激科技。

可惜他是看不到了。

不过那次之后我有次写作文写道:

“如果撒谎便违背道德,那写作可真是罪过。”

语文老师给我的批语是:无药可救。

我也这般认为。

我又没病。

二十四

在冬天的一个黄昏,已有些新霜开始屠杀绿色的时候。

刺儿跟我说起他大学的一件事。

“那是我刚读完硕士。”

我静静地听。

“倒是问我答辩怎样,我说不知道。

问我需不需要关系,我说不知道。

问我想不想读博,我说不知道

问我想干什么,我说不知道。

问我知道什么,我说不知道。

导师被我气走了,我却高兴得不得了。

那段时间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不知道,这是多么自由的回答,倘若什么都知道了,这世界岂不是很无趣?”

他停顿了一会。

“人要么不活,要么活得有趣

要么不清醒,要么清醒得有趣。”

刺儿是真的喜欢尼采。

那日刺儿是第二次,在我之前出店门,说完那段话他便走了出去,去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实在有趣的是:他硕士论文答辩还真过了。

二十五

再来谈谈我的校园。

小学我已不太想回忆。

初中在市立二中就读。

班上同学谈不上如小学那般恶毒,但也谈不上多好。

仅有少数人仍以我的身形来作为攻击我的手段,而发现我并不会因此气急败坏之后,坚持到初三还在这样嘲笑我的仅有一人。

奇怪的是我这般冷漠,在初中竟还有几分微漠的存在感,即使名字从未在同学间的八卦中出现过,但在选班委时竟有人提名我。

而我选择了劳动委员——说话最少的职位。

更出奇的是我的名声竟然还不错,就因为平日里不说话,有一次帮打扫卫生(我常帮着值日生一同打扫)时,一个女生问我不累吗?我整理出笑容摇摇头,便有了“温柔”的标签。

可笑的人。

不过也挺好,以至于我现在都还偶尔会怀念初中。

不过高中时,不知由于谁的谣传——或是最近有关鬼神的小说看得多——说我每天不做作业也不说话,就坐着发呆,定是被鬼缠身了。

虽说全无道理,不过最近大家都没什么好谈的比较无聊——无聊也是闲人们最多且之所以闲的缘由——于是便都将我又作为笑谈。

我原想着如初中一样笑笑便过了,谁料他们竟围绕我不断产生新话题:

先是以我长跑为标杆,谁在我之后跑完便会被嘲笑,说:“你还没他跑得快!”以致我莫名遭很多怨埋。

继而又猜我每天吃什么才这么胖。

甚至在班上出现情侣后开始推测我喜欢哪个女生,任何人被说到时都会说:“怎么可能,不要说了,好恶心。”

我还是不说话,反而觉得他们更不值得我接触了。

人们为了维护群体的和谐总是一同针对某个群体外的人,维持团结不需要共同的目标,而是共同的敌人。

我深谙这个道理并时而为他们感到悲哀。

实则我在初中起就将我的身材作为一种评判人的试验而保持——若仅因我的外表就对我恶语相向的人,骨子里必然有种天然的无知和无聊。

高三我猛地瘦下来后,班上大多数人果然不再取笑我,这反倒使我更加失望:同是低劣,耿直和虚伪,我还是喜欢前者。

因而我追求真实。

二十六

放寒假了,但是小绿还暂时走不了。

街上的学生开始多起来了。

那天,一个女孩走进了店里。

她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李思耀在吗?”

那是刺儿的名字。

我和文老板对视一眼。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吗?”文老板说。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女孩问。

文老板看向了我,我说:“我们也摸不清楚,不过你有什么事情,我们可以帮你办的。”

“我是李思辉的女朋友。”女孩说。

那是刺儿弟弟的名字。

她说,她是愿意承认的,只是家里硬要对外否认她是刺儿弟弟的女朋友。

提及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她说大约是气质。

我想了想刺儿,大约是气质。

“我语文不太好。”她说,“但是感觉,他,优秀得很脆弱,刻薄,冷漠,但是从来不伤害到其他人,我感觉他有一种很克制的,很残忍的温柔,或许是因为我是女孩子吧,有母性,我感觉他需要被治愈。”

我想起了刺儿生气的时候没有仍盘子而是丢鸡肉。

“可为什么又答应了和他一起轻生呢,自杀永远都不是答案。”我说。

女孩抽泣了一下:“那时候觉得他太痛苦了,如果一起活下去太难的话,就一起去死吧。”

我说不出话。

“但是,”女孩压制不住了,开始哭起来,“但是我活下来了。”

文老板拿来了一条毛巾,我递给女孩:“不要有幸存者愧疚,他死去不是因为你。”

可是女孩还是哭了很久,我很安静。

整理好情绪之后,她抬头:“思辉说过,他恨他的哥哥,但是他太爱他哥哥了,所以他恨他的哥哥,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么残酷的东西。”

我静静地记下了。

“能帮我传达吗?”女孩盯着我问。

我点了点头。

女孩走了,走的时候,刺儿还没回来。

二十七

在冬天近乎最冷的时候店里没什么人来。

我在周六早晨取下围巾走进店里时,文老板正在用火钳生第二个煤炉的火——右边的那个。

刺儿则趴在左边的炉上睡觉。

“不会烫伤吗?”我轻声问。

“给他垫着东西呢。”文老板说。

“昨晚又和女孩出去了。”文老板戳了一下煤,指指刺儿。

我走近在他旁边坐下,发现他戴着耳机。

“小绿呢?”文老板端来一杯茶,放下问我。

“在我房里。”

“今天就走?”

“嗯,下午三点的火车,票已买好了。”

“工作呢?”

“辞掉了。”

“小绿能跟你,也挺好的。”文老板想了想说。

“是我跟她。”我说完文老板甩了甩手。

“所以你是来跟刺儿告别的?”文老板也坐在炉边。

“不,我们走之后再跟他说。”

“行。”

“走后刺儿就拜托你了。”

“哪里话,”文老板挥挥手,“你来之前不也一直是我照料嘛。”

“其实刺儿是个顶好的人。”

“我是知道的。”文老板说。

我一边看着早间新闻一边等刺儿醒来,他又睡了大约两小时,其间店里来过两人,又都走了。

“几点?”刺儿一醒便问。

“九点。”我回。

他直起的身子又趴下去。

“在听歌?”我问。

“命嫌。”(歌曲“被生命厌弃的人”的简称)

“不冷?”

“不冷。”

“丢下女孩回来了?”

“没拿她的钱。”

“有什么打算?”

“又水了一篇文章。”他有些不易察觉的丧气。

“还是投出去石沉大海?”

“杳无音信。”

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认识了小绿?”

“聊过三四次,挺投机。”

“聊些什么?”

“你,暴力,生物学,哲学,孩子。”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有时我觉得这个世界不太适合我。”

“有时?”我反问。

“很多时候吧。”

“吧?”

“或者说我不太适合这个世界吧。”

他睡着了。

“吧。”我接。

我思索片刻,还是无法彻底理解刺儿。

有时像个哲人,有时又像个孩子。

或其实并不冲突。

我最后一次帮他付了饮料和鸡肉钱,留下五百块。

我起身时,刺儿又梦呓一句:

“我操你妈。”

二十八

几天前,我把刺儿弟弟女友来过的事情告诉他了。

听见女孩因为自己没有一同死去而哭泣,刺儿有些动容。

他很努力地掩饰着,但是我能看出来。

而我说出女孩要我传达的话之后。

刺儿的眼睛里闪过可能五六种情绪。

不过最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趴在桌上,细如蚊蝇地说了一声:“我是知道的啊。”

二十九

周四的晚上,小绿敲开了我的门。

“又遇上烦心事?”我端着自己的橙汁,递过去一杯清水。

她坐在我的床上,从我另一只手拿过橙汁一饮而尽。

“学校的孩子,说我又骚又贱。”她直入主题。

“说我骂起人来这么泼,又有几分姿色,一定败男人。”

小绿双手死死抓着床单。

“说我读个不怎么样的大学能来一中实习是跟学校领导搞到一起。”

她肩膀随猛烈的呼吸耸起。

“妈的哈批。”她的声音有些哭腔。

我没碰她:“别在意。”

我本想把我当年思考出的那个关于群体团结需要敌人的道理告诉小绿,但是还是放弃了。

“你觉得呢?”她用右手抱住自己的左臂。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好像一切言语都多余。

她咧嘴笑起来:

“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

“你也觉得我泼我骚对不对!”

“你知道我有过四个男朋友,你也觉得我贱对不对!”

我伸出手放在她左肩上,我以为她会生气地甩开,但是她用右手抓住我的手。

“嗳,你呢?你呢?”

“不是的。”我说。

“你想和我上床是不是?”

我说不出话。

“你觉得我除了这副身体什么都不是是不是?”

“不是的。”我又说。

她却温柔地笑起来。

“可以的哟。”

我皱了下眉。

“你休息一下吧。”

“不,现在,就现在。”她抓紧我的手。

她身上没有酒味,这让我很为难。

“我去洗个澡。”她不容分说地进了我的浴室。

我的心情少有的不平静,坐在床上等待,我认为她洗了澡能清醒一些。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她打开浴室门,然后就那样一丝不挂地靠在墙上看着我。

我分不清她脸上的是泪还是洗澡沾上的水。

我看了她大约三四秒,叹了口气,过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醒时,她的脸贴着我的胸口,睡得很甜。

我打电话辞了职,与她在家待了一天。

冬天还是那么冷,窗户是模糊的,看不清外面。

三十

次年七月,我与林小绿结了婚。

除了她的父母,几位同学,没什么人参加婚礼。

我回过小城两次看望文老板,但都没见上刺儿。

九月,文老板发来刺儿自杀的消息。

用的汽车尾气,死的时候随身带着学位证,穿着西装,包里有五百元钱。

没有带上女孩一起死,这大概是他的温柔。

回到小城,文老板说刺儿给我留了遗书:

“给我买块墓地和墓碑,写上

我是光”

说起来我与他只相识不过一两年,他如此信任我。

他知道我会替他买墓地和墓碑,一如他知道我会回来看这封遗书。

我去警局登了记,根据刺儿的遗嘱领了骨灰,买了墓地和墓碑。

不过我想给他刻上“我是火”,比“我是光”好些,我认为。

小绿站在我旁边:“我是蓟。”

最后究竟刻了“我是蓟”。

成型下葬那天,我在他墓碑前摆上一盘鸡肉,一束买来的刺儿花和一杯不知道调得对不对的“尼采”。

我在墓碑前坐下。

小绿和我沉默了良久。

“厌恶世界的人从来都是为了某人活在世上的,去寻就行了,刺儿怎么就不懂。”小绿说。

“我觉得他是懂的。”我慢慢地说。

“为什么?”

“他如果没找到那个人,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可同样没有去死的理由。”

小绿不再说话。

“只可惜引不起什么轰动,也没人会看这块碑。”

我站起来。

“毕竟你不出名,还脾气臭。”

走之前,我问墓园的人,能不能在周围种上小蓟草。

墓园的人说,刺儿花太软,不容易活。

献给:

刺儿

小绿

文老板

路人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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