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拿糕这道美食。
圆圆的,滑溜溜的一坨,静置于盘中,像刚刚降落的飞碟,微妙的纯灰色光泽度,夹一筷子走,不,是拖一筷子走,因为它很黏。入口极惊艳,滑溜溜,软津津,不像我吃过的任何一种面食,不由地欢喜。荞面拿糕蘸着调好的菜汤吃,好吃到让我陶醉,让我惊讶,让我震撼:“原来莜面、玉米面、荞面、高粱面这类粗粮都可以被升华到成为美味之糕的地步呀!”
父母都不会做拿糕。我三姨是做拿糕的高手。小时候我在姥姥家应该吃过拿糕,但全忘记了。直到两年前我去朋友家吃过一次,自此念念不忘。
莜面拿糕糕是什么?在我童年少年,凡是糕都形状精致,饱含大量糖油馅料,高高地摆在货架上,凭粮票购买。父母没闲钱买,我几乎没有吃过。连同母亲会做的黄米年糕,也只有过年炸一次。先烧了旺旺的炕灶火,母亲将糕面匀匀撒入铺着笼布的蒸笼,大火蒸熟一层,眼疾手快再撒一层,一直洒四五层,经过十五分钟,糕面全部从淡黄转金黄,颜色一致,且湿润度一致,母亲再眼疾手快把笼布兜起,把糕面倒入准备好的瓦盆中,双手飞快地蘸一下凉水揉一下糕面,趁热打铁,动作极快,俩只手有力地反复揉压,糕面逐渐压紧,压瓷实,有了光泽度,捏成素糕圆片,可以再把素糕片包红糖或豆馅下锅炸到黄澄澄的,蘸糖吃,或者包韭菜鸡蛋绿豆芽馅,不用蘸糖也味道绝美。父亲从福建老家带来祖母手作的白糖和红糖的糯米年糕让我馋死了,也更为稀有,因为隔好几年才能吃到一次。
后来我长大了,在北京稻香村之类的店铺里随时买到糕点,都是精工细做,高糖高油。38岁开始,我身体的原因,名字带糕的美食必须从生活里完全删除。
光阴流转,中年第一次吃拿糕,无油无糖,纯朴天然,我才大惊,粗粮早已被民间“魔法”变成“拿糕”!对于拿糕这位在我中年突然横空出世的大侠,我有了单相思,素然起了敬意。原来糕的家族,并不都是王子公主,也有如此贴近平凡世界的朴素入世者,百度糕的名字,拿糕没有被正式列入。拿糕根本就是中国大部分地区不认识的乡间“隐士”!布衣粗服,行于百姓家,在无荤无腥,少油无糖的清贫时代,它的出现,它的美味,曾经慰籍了多少饥饿难耐的人们。
玉米拿糕我打算自学做拿糕,为了健康,尽可能享受粗粮。进厨,拿出莜面,我被吓醒了,从来没有第一现场见过做拿糕,我该如何自学成才?全凭想象力?那想象力一放开,就没准了,指不定我做出臭狗屎一般的玩意。拿糕高手三姨说:“简单,你就用劲搅和。”记得她以前经常被邻居叫去做拿糕,做完一起欢欢喜喜吃。可我无缘亲眼见她操作,难道光搅和就成了吗?左搅右搅?上搅下搅?为什么是搅?不是拌?要搅到什么程度算是成功?糊锅了怎么办?中间还能不能加水?会不会有搅不熟的面疙瘩?突然眼前都是密密麻麻的问题,我没有去过第一现场,像隔着一个星球,胡思乱想外星人。错过和三姨现场学习的机会,我问问三姨的闺女板姐吧,或许心灵手巧的她传承了三姨的厨艺,但她回复我:“我不会做。”难不倒我,心一动,开始看他人写的经验谈。
一位山西作者如是说,做拿糕包括烧水、下面、焖熟、搋和等几道程序……水温在60—70度左右就要下面,早了,做出的“拿糕”发憨,迟了,面进入水里,马上形成大大小小的面球,做出的“拿糕”夹生。下面时,不能将面一下子倒进水里,而是左手将面抓起,手指来回揉动,让面均匀地从手指间漏出,撒入水里,而且,一边撒面,一边用右手所持的筷子在水里不停地搅动,这样做出的拿糕,才能不带“面球”,不会夹生。这段经验谈把我给足足吓傻了,复杂!太复杂!而且我不懂作者说的“搋和”是什么意思?这个古奥的词语从民间传说的犄角旮旯蹦出来,我越看越像远古怪兽,把我逼到死胡同。我也不懂什么是面球?拿糕大隐士修行法力很高,看来请它到我厨下,一点都不容易!
一筹莫展,要放弃了?我脑子里又突然火花闪亮,说不准网上有人做拿糕的视频,那如同现场学习。
嘿,浓碧树荫下的红砖瓦房里,大炕连着土灶,视频里的大妈烧开滚水,抓干面粉洒进去搅和,熟了,再洒一层干面粉,盖锅盖捂一捂,打开再洒一层……搅和的时候顺时针,手抓着细擀面棍,大妈的粗壮胳膊使足力气快速搅和面到粘稠的地步,嘿,就成了。大妈的手艺让我眼前一亮,信心火苗蹭蹭上窜,看得我非常有把握,拿糕肯定会成为我家桌子上的美食。
精致时代的拿糕大侠细思拿糕,在糕的浩浩荡荡家族排不上名次,现在,却是我心里沉甸甸的珍宝。漂泊至中年,我因病而需要饮食返璞归真,拿糕的存在远远地召唤我,乡愁的滋味,胃最知晓。极简主义如是说,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好的。而美味的拿糕,分明也符合这条法则。拿糕如何不让我欣赏赞叹?与拿糕同样品质的人,如何不让我悉心尊敬与佩服?我希望自己也能够像拿糕一样,简单朴素而内质丰富。
西晋文学家张翰在北方做官时,因秋风起而思家乡的“莼羹鲈脍”,竟辞官归家。我思拿糕亦然也,如何不起归去来兮之念?
20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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