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1

刘初迈着沉重的脚步嚎啕大哭，他没想到凤儿一赌气会喝了甲胺磷。刘初去凤儿娘家的时候赤巴着脚，脚下的尘土烫着他的脚心，他的头发蓬乱，松垮的上衣斜在一边，露出半拉膀子。他内心一片凄凉。同床共枕的凤儿在一起生活了三年，虽有磕磕绊绊，毕竟是枕边人，没想到一顿饭的工夫凤儿说没有就没有了。

凤儿死了，喝农药死的。不知道她咋恁大的气性。

刘初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凤儿的娘家，他不知道是怎样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给凤儿的爹。 凤儿的娘见刘初来了，望着哭天喊地的刘初只是嗤嗤地笑。凤儿的娘坐在石榴树下的木墩子上两眼无神，白净的脸依然很秀气，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她的牙齿还是那么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看到女婿哭成那个样子，她只是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听说凤儿死了的时候还是嗤嗤地笑。生与死对凤儿的娘来说，没啥概念。

邻居知道凤儿死了，都慌忙来劝凤儿的爹。看到嗤嗤发笑的凤儿娘，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女儿死了，她啥也不知道。

刘初看到凤儿的爹扑通跪在地上，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呜呜，呜呜……刘初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好像哭声更大些才能换来凤儿爹的原谅。

凤儿的爹慌忙拉起刘初，刘初说，趁自己出去锄地的工夫儿，凤儿把放在窗棂边的半瓶子甲胺磷喝了个净光。拉医院去抢救，走到半路就断了气。

凤儿的爹可能是被凤儿突然的死亡给吓傻了，又问凤儿因为啥喝药，刘初说，因为凤儿和他娘抬了几句杠，刘初骂了凤儿几句出门去地里除草，草还没有除一半，邻居吴姐飞奔到地里告诉刘初，说凤儿喝农药了在家难受得打轱辘。刘初扔掉锄头和吴姐往家跑，几个邻居慌忙用架子车拉着凤儿往医院赶，开始的时候，凤儿还能喊叫，后来，凤儿没有了力气，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望着刘初，眼泪涌出来想告慰刘初几句话，终究没有力气喊出来。嘴角涌出来很多白沫子，扭曲的脸，鼓起来的眼珠子让刘初吓得魂飞魄散……凤儿的五脏六肺被那半瓶剧毒农药烧得面目全非。

凤儿悲苦的一生画上了句号。年仅二十四岁的凤儿如一丝飘荡的幽灵去见她多年不见的奶奶去了。

凤儿撇下了一个女儿刚刚两岁。刘初跪在凤儿的父亲面前泪如泉涌。

凤儿的娘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说起凤儿，凤儿的娘迷离着那双大眼睛说，这个该死的凤儿，也不给我买东西吃。

凤儿的娘是精神病，自从来到这个家，凤儿的娘就得了看不好的精神病。

2

凤儿出生的时候，凤儿的命运就注定了悲惨。 凤儿的娘生凤儿的时候，已经是精神病患者。凤儿从出生到长大都是凤儿的奶奶在操持。

当年，凤儿的娘刚嫁过来时，是全村有名的美人胚子。凤儿的爷爷逢人便说，新兰是全村有名的最齐整(俊美）的新媳妇。村里谁家的媳妇谁都没法和新兰比。

新兰长得人有人个有个，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村里的男人谁看见新兰都会扭头多看几眼。 凤儿的爷爷以此为骄傲，显摆了半辈子。自从新兰得了精神病，她一家人都遭了殃。

刚嫁过来时，新兰只是嫌婆家穷，新兰的媒人是新兰的亲姨娘。新兰觉得姨娘给他介绍的男人不会错。谁知道嫁过来婆家穷得叮当响。为此新兰很生气，她觉得她姨娘欺骗了她，给她说了这样一个穷婆家。

新兰的男人叫小豹子，人长得瘦弱，有点驼背，但人很能干，是那种能吃苦的男人。 新兰长得好，觉得嫁给这样的穷家破院吃了大亏。眼看着家里东墙打到西旮旯啥东西都没有，新兰气上加气，看见人家置买了东西她就会发疯，恨不能把人家置买的东西给抢过来归自己所有。队里分东西她都会把最好的先拦到自己怀里。要是拦不到，她会大吵大闹，说队长不公平，她甚至会夜里跑到人家家里砸东西，闹得鸡犬不宁。

新兰的疯病越来越厉害，小豹子家穷给新兰看不起病，新兰就那么病着，穷得叮当响还一年一个的生。

生凤儿的时候，新兰已经得了精神病，就连凤儿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后来凤儿下面又添了三个妹妹两个弟弟。再后来确实养不了那么多，凤儿有一个妹妹被送人了。凤儿的妹妹送走时，新兰不知道，到后来知道孩子没有了，她看见谁家的孩子她都会抢到手里说是她的孩子。凤儿的娘傻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不知道饥饿寒冷。

凤儿上学的时候，刚到学校里，就有人跟着喊她:“小傻子，小傻子……神经病的闺女是个小傻子，咱们都离她远一点。 ”

凤儿听见小男孩这样喊她，气得从地上拾起来一块砖头就往喊人家人身上扔。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谁喊她她就砸谁。凤儿恼起来像条疯狗，她想上去咬人。

3

刘初认识凤儿的时候上小学一年，那时候刘初总是欺负凤儿，喊凤儿小傻子的就是刘初和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刘初每次喊凤儿小傻子，凤儿都会捍卫自己的权利，她不是用书砸刘初，就是用黑板擦砸刘初，临近上课时会砸得一塌糊涂。上课铃响了凤儿还在那里战斗。老师刚走上讲台，凤儿开始给老师告状，紧接着是另外几个同学告状。李老师说，你们来这里是上学的还是打架的？要是打架回家打去。

李老师最讨厌一开始上课就有人给她告状。

凤儿在座位上哭哭啼啼，说刘初叫她“小傻子”。 叫你小傻子，你就是小傻子嘛？李老师嫌凤儿事儿多。

刘初在李老师的厉声呵斥中被拧了耳朵，刘初被李老师拎向讲台。凤儿看着讲台上耷拉脑袋的刘初觉得心中出了一口恶气，看你以后还叫不叫我小傻子。

班里的男生再也不敢给凤儿开玩笑，更不敢叫她小傻子，凤儿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心。

凤儿学习不好，每天放学回家她不仅要帮奶奶做饭，还要帮奶奶喂猪、给羊割草，凤儿没有学习的心。家里的那个神经病娘整天就知道吃好的穿好的，稍微有点不顺心就拿凤儿撒气。

凤儿脸上，手上被傻娘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凤儿的娘总奶奶少辈的骂凤儿不该上学。凤儿感到心酸、难过、孤独。凤儿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娘。

凤儿的功课学不会，简单的加减法都学不会。回到家没有人给凤儿辅导作业，凤儿坐下来想做作业，有时会被她的那个神经病娘给撕坏本子。凤儿整天哭哭啼啼又没有办法。

凤儿不想上学了，凤儿只读了半年就失了学。老师家访几次，看到凤儿的家庭确实困难。凤儿开始在家里学做饭，做针线活。凤儿的手在冬天冻得裂开大口子。凤儿穿最烂的衣服，吃最黑的窝窝头，凤儿头上和身上都是虱子。两头尖中间圆的虱子趴在凤儿的头皮上一片血红。受罪的凤儿让村里的大人感到可怜，好心的婶子、大娘会施舍给凤儿一些衣服和吃的东西。凤儿不上学的那几年傻娘又给凤儿生了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因为有精神病，计划生育没有把凤儿的娘列入计生范围内。虽然凤儿的爹做了节育手术，还是没挡住那个傻娘又生了一个妹妹。听说那个妹妹不是凤儿的亲妹妹，她的傻娘跑出去几天不见踪影，凤儿的爹忙农活顾不上找凤儿的娘，不知道让哪个天杀的给占了便宜。

凤儿最小的妹妹送人的时候，凤儿已经十二岁了。

凤儿十五岁时村里有人给凤儿说媒，说的是邻村的刘初，刘初比凤儿大一岁，比凤儿多上四年学。小学五年级毕业在村里学做豆腐，做了几年豆腐总算有个营生。凤儿的爹不图刘初有啥，就图离家近有个手艺。给闺女找个近一点的婆家，有个头疼脑热的相互有个照应。

4

凤儿听说给她说的对象是刘初，说啥也不愿意。凤儿上学时最不喜欢刘初，他老是给凤儿起外号。

她娘傻她最怕别人说她是神经病的闺女，偏偏刘初就那样喊她小傻子。

不能同意这门亲事！凤儿一百个不同意。

凤儿的爹说，不同意也得同意，媒情事还能由你说了算，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以为你是天仙哩？人家不嫌弃咱家咱就算烧高香了。

凤儿拿起镜子照了照自个儿的脸，凤儿觉得她没有她娘长得好看，娘的皮肤又白又净，脸上没雀没麻（方言蒙脸沙），哪像她，脸蛋又黑又皴，红得像深秋里被霜打的红高粱。凤儿的脸颊上有一对浅浅的梨涡，梨涡不是长在嘴巴两侧而是长在了颧骨上，特别是凤儿哭的时候那梨涡里会存泪水。人家长梨涡都好看，凤儿的梨涡长得不是地方，凤儿不满意自己的长相。要是长得跟娘一个模样，凤儿就挑着寻女婿。

找对象凤儿不敢挑三拣四，不挑三拣四也不能找刘初那样的坏小子。爹说，刘初会手艺，能磨豆腐，嫁过去有零花钱，不像在家里一个钱能掰成两半使。凤儿的爹不想让孩子再过苦日子。她爹连说带哄加上媒人好言相劝凤儿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前提是刘初那边得给她送十身衣服外加手表、皮箱、大彩电。刘初说，衣服、手表、皮箱都能给，只是大彩电不是咱庄稼人看的，大彩电多费电，他的邻居二蛋儿给她媳妇送个大彩电，光电费一天都得好几块，够一家人家啃馒头吃的，后来二蛋儿的老岳母干脆把大彩电给锁在了电视柜里。

凤儿一听说刘初不给买彩电，气不打一处来，你爱买不买，不买就得送钱，送钱不能少于两千块，凤儿爱财如命和她娘一个德行。

刘初觉得憋屈，寻这样的媳妇还要这么多彩礼，有点不值。刘初打心眼里也不想寻凤儿这样家庭的女孩子，可是家里穷，好的媳妇又寻不来，只好寻个和他的家庭不差上下的，乡下寻媳妇哪个不是凑合着过，寻个媳妇只要能生儿育女，没那么多讲究。

刘初父母虽然健在，只是因为孩子多，也顾不上凤儿的娘是不是精神病。只要凤儿能干活，下雨知道往屋里跑就算了。刘初的父母给刘初找对象也是低到了骨子里。

刘初始终没有拗过凤儿，经媒人说合给凤儿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寸的。一个傻子的闺女，还给押个电视机，凤儿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头号人物。

娶凤儿的时候刘初父母又花了一部分钱，加上彩礼钱，家里的生活已是捉襟见肘，刘初家欠了很多外债。凤儿嫁过去不到三个月吵着闹着要分家。刘初娘说，分家中，不过结婚时欠的外债也得分给凤儿一半。家里又不是你弟兄一个，下面的弟媳都像你要彩礼，父母上哪去弄那么多钱哩？

凤儿不听，说是一分钱的外债也不能给家里还。凤儿在婆家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一年后，凤儿给刘初生了个丫头。刘初娘底气更足了，说啥也得让凤儿和刘初给家里扛一部分外债，要不然这豆腐坊就不能让刘初干。

因为豆腐坊，凤儿每天都会和婆婆发生一场唇枪舌战。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凤儿说，再说让她还外债她就死给婆婆看，吃早饭的时候凤儿又和婆婆拌嘴，嫁给刘初这几年日子过得实在滥包。

刘初说:“吃着饭还堵不上你的嘴，让你还点外债亏啥？”

“我就亏，娶不起媳妇别娶。娶了媳妇让媳妇还债，没有这样的道理。”凤儿脖子里青筋暴老高。

“嫁到这个家，就得还外债。”刘初摔了筷子扛起锄头出门去锄地。

凤儿觉得没法活了，生了孩子本来就生活艰难，再让还债，靠这个豆腐坊啥时候能还完外债？娘家娘家穷，婆家婆家没有，要是自己的亲娘不是精神病，自己怎会嫁给刘初。凤儿想起自己苦难的身世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悲悲切切哭了一阵儿，谁也不想，谁也不怪，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凤儿心一横拿起窗棂旁边的药瓶子像喝水一样倒进了自己肚里，从此一了百了。

一顿饭的工夫，凤儿喝了农药。凤儿的婆婆为了避气躲出去给邻居家送豆腐，回到家见凤儿的嘴里都是白沫子。凤儿的婆婆看着倒在地上的凤儿吓得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个傻凤儿啊！

可怜的凤儿扭动自己变态的躯体，一丝游魂随风飘荡去找她唯一疼爱她的奶奶去了。凤儿没有来得及抢救，凤儿的命就像一介草木，一粒尘埃，终究还给了那片黄土地。

凤儿苦了一辈子，想过好日子想了一辈子，到头来落了这样的下场。二十四年，对凤儿来说有点太短暂。

夕阳照着她长满枯草的坟茔，她没能看到她长大的女儿。她的女儿大概有三十多岁了吧，命运可能比凤儿要强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