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旺山镇河东工业区。
前进路一号。
创佳科技有限公司。
唐亚妹在创佳科技上班,是一个已婚女人。
她的工作倒也简单,按时给工人们发劳保用品,发一个人的就在本子上画个勾。没事的时候,她就呆在仓库隔壁的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室是一间简易的彩钢房,平时也就亚妹一个人。送货的司机或是领劳保用品的工友们总是调侃,说她是巧主任,因为只有主任级别的领导才有资格一人一间办公室。她对工友们的调侃一点儿不生气反倒很受用,脸上总是挂着笑。
亚妹文化程度不高,高中毕业就跟她爹来创佳上班。
她爹是冲压车间的一名老线长。亚妹上高二那年,她爹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工伤事故中,为救一名新来的大学生,被冲床压断一个指头。于是,亚妹便在当年退学进了工厂。从进厂后她的工作岗位就没变过,发劳保发了快二十年,从工友们口中的亚妹儿变成大妹子,再到亚妹姨。
被越来越多的人喊姨的时候,她才36岁。亚妹的丈夫叫孙飞飞,比亚妹大了整整七岁。孙飞飞就是亚妹她爹当年冒死救下来的大学生。
亚妹和工友们在一起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她的老本行不是她发的劳保鞋、手套这些劳保用品,而是她丈夫孙飞飞还有和儿子孙小飞。
她刚在本子上的人名后面打上勾,把笔一扔,抬起头就是,我跟你们说啊,我家飞飞当上线长了。要不就是,我家飞飞说了,等我们家小飞上了高中,就把他送市里的学校读书,我们小飞脑子聪明,学习好,幸亏没像我像他爸。
起初,工友们打趣她说,哎呦,你真是命好。看人家小两口多恩爱。可慢慢地,工友们的态度似乎有了变化。或许是异性相吸的缘故吧,男工友们见到亚妹开始肆无忌惮的开玩笑,哎呦,看来飞飞晚上的活儿肯定不赖。亚妹起初有些害臊,慢慢的习惯了这些不着调的话之后,有时还能怼上两句,你再乱说我给你老婆告状去,说你调戏良家妇女。声音细细的,还有一点儿嗲声嗲气。她不知道男人们喜欢有点儿嗲气的女人,尤其是看起来上了一点儿年纪的嗲气更是别有一番韵味,少了年轻女子的矫情,做作与轻浮,多了一些女性内敛的妩媚和真挚的情感。最令亚妹不解的是女工友们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有的开始不再接她的话,或者干脆直接打断她的话,又或是直接领了东西像逃荒似的匆匆离开。
英子是厂里和亚妹关系最好的一个。
有一天,她对亚妹说,你以后能不能别老说你们家飞飞,你们家小飞。亚妹一脸不解地看着英子,想从她身上寻找答案。
“大家都快被你烦死了。”英子一句话让亚妹当即大眼瞪小眼,眼珠子滴溜溜地斜到一边,嘴巴张得像括号,上排中间的门牙漏出了一点儿参差不齐的毛边儿。
晚上回到家,亚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飞飞也睡不着,干脆翻一个身,趴在巧红身上,做起虫虫飞的游戏。
“哎,今天英子跟我说,工厂的人快被我烦死了,到底啥意思?”
“不知道。”孙飞飞只顾拼命飞,哪里时间思考这些问题。
“我明天再去问问。”亚妹一边看着手机上的抖音,一边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把手机往床头一扔,鼓着双眼看着天花板,说:“小飞快期中考试了,这段时间你没事下班早点回来,给儿子补补课。”
孙飞飞没说话。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可身下的活儿还没停,就像一头套了犁铧家业的老牛,拼了老命哼哧哼哧地耕这一亩二分地。可亚妹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一点儿男欢女爱的想法儿都没有。她之所以不抗拒,是觉得这种事儿也是做妻子的本分,该尽的义务,她想只要她这么一躺两腿一叉,这义务就算是尽了。
“哎,我发现英子说的没错,你们男人对这事咋就没完。我都困了。”
这话一出,孙飞飞立马兴趣全无。他叹了口气从她身上溜下来,坐起来点了根烟抽起来。半天憋出一句话扔给一旁哈欠连天的亚妹:“我也快烦死你了。”说完掐了烟扭过身子对着墙躺下。亚妹转过身看了眼飞飞的后背,若有所思地又转了回去。心想,哼,要不是我爹,现在不愿意出门见人的就是你,你还烦我,真没良心。
2
小飞被送去城里上高中那年,亚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竟要跟自己离婚。孙飞飞把离婚协议摆在亚妹面前时,她傻眼了,她吃惊地问为啥?丈夫满是愧意地说他想了很久,并且是经过胜思熟虑的。天啦,天天钻一个被窝的丈夫,早有了跟自己离婚的想法,自己竟然不知道。
飞飞又说:“这些年为这个家,你付出了很多,我也付出了很多。孩子也大了,后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
亚妹不懂,啥叫为自己活。她整天伺候他们爷俩吃喝,他有啥不满足的?
孙飞飞诚恳而残酷地扔下一句大实话:“我不想骗你,我外头有人了。”
当晚,亚妹哭的肿眼泡腮跑回娘家,把事儿告诉了她爹妈。
第二天一早,许久没出门的亚妹爹站在工厂门口,等着孙飞飞。
见到孙飞飞,老头子二话没说,把他拖到工厂后的巷子里,伸出少了一个指头的那只手,呼哧就是两耳光。孙飞飞当即扑通跪在了地上。老头子指着女婿半秃的头顶嘴里跟开了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响:“你个狗日的,你良心让狗吃啦?要不是我,你能有今天嘛?当年你说的话都当屁给放啦?你老牛吃嫩草你还不知足。你说你要好好对亚妹,还说要为我养老送终,我呸,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我瞎了眼不该救你!”
跪在地上的孙飞飞一声不吭,听凭老头子处置的架势。
末了,老头子问:“你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孙飞飞点了点头。老头子闭了闭眼啥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亚妹就这样有点儿莫名其妙的被离了婚。孙飞飞什么也没带,儿子的抚养权也归女方,他每月给一定的生活费。亚妹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几天,想了几天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十六岁的儿子回来看到自己的妈变了一个人,便说,妈,谁离了谁都能活。听到儿子的话,亚妹又是一惊。她仔细回想自己十几年来的婚姻生活,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她的全部精力心力都在这个家上都在丈夫和儿子身上,一个女人难道不该如此?她想到孙飞飞说的要为自己活,她当然也想为自己活。可她的活法就是和自己的男人过好日子,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出息。也许错就错在,她想要的活法和孙飞飞不是一种活法,那孙飞飞的活法又是什么?最后,她给了自己一个相对有说服力的答案,就像英子说的那样,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3
离婚后的第二年,孙小飞考上了名牌大学,亚妹再结婚了。
她的再婚,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工友们刚刚给亚妹贴上离婚女人的新标签不久,她居然再婚了。亚妹因为离婚和闪电式的再婚,成了人们饭前茶后的谈资笑料。亚妹不在乎人们的非议,相反,她还能从人们对她一个普通的见面打招呼的表情捕中,捕捉到一种热乎劲,一种在对方眼里的存在感。她想这是不是离婚以及再婚带给她的一点点意外收获。
亚妹这次嫁给了工厂的司机田归农。田归农比亚妹大8岁,当年亚妹还被工友们喊亚妹妹儿的时候,老光棍田归农便对亚妹暗自动了歪心思。对于这两人的婚事,工友们议论纷纷,有的说田归农早就跟亚妹有一腿,他这些年不结婚就是为亚妹,还有的说田归农不能生育,娶这一主一拖也算买一送一。
英子问亚妹和田归农的事儿,并把工厂的人背后议论告诉了亚妹。她听后的反应倒是出乎英子的预料。
“你们俩的事儿该不会真和厂里传的那样吧?”英子看着亚妹问。
亚妹正在缝纫机旁裁剪布料。她看了看好奇的英子笑了笑没说话。“买一送一?”英子说完笑得合不拢嘴,“咱们厂离婚的女人也不少,他怎么就看上你了?”
“女人和女人的味道总归是不一样的嘛。”亚妹故作娇嗔的说。
“女人有什么味儿,月经味儿?”英子瞪着眼睛好奇地问。
“我说的是女人的韵味。”亚妹丢下手里的活儿,看了英子一眼,说。
英子觉得亚妹变了。
亚妹的变化,不单单是把以前扎在脑门后面的头发剪短,散落着披在肩上,额前还留了几缕齐刘海。亚妹的变化还在在于她到了39岁的年纪,似乎又开始打扮自己了,红的绿的花的白的,身上的衣服突然间花哨起来。“呦,又穿新衣服啦?”“啧啧,你这件衣服哪儿买的真好看,改天我也买一件穿穿。”
亚妹和田有归农婚后的头一年,两个人虽说一个三十好几,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了,可新婚的甜蜜想藏都藏不住,随便往大街上那么一走,哎呦,两个人正手拉着手肩靠着肩在那压马路呐;去菜市场买个菜,两个人连买菜都出双入对,这是要羡慕死谁?哎呀,人家亚妹命就是好。谁说离婚女人很难再嫁,看看人家巧红不仅再嫁,还嫁了一个青头!
亚妹觉得田归农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她也觉得他是真心对她好,并且她心里暗自因为他初中都没毕业而心生一点儿高兴。这点高兴,让亚妹把在孙飞飞那儿失去的学历的不对等造成的莫名的落差感给补上了。虽说田归农没啥文化,跟孙飞飞比起来少了那么一点儿男人对女人极具杀伤力的阴柔与深不可测,可田归农有田归农的长处,没文化的人头脑简单,简单里透着几分傻气与憨厚。田归农说话嗓门大,粗声粗气的,可粗声粗气的人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亚妹偶尔会觉得自己鬼迷心窍了,她有点儿看不懂她自己了。管她呢,都到了这把岁数了,也该由着自己的性子活一回了,难道这就是前夫孙飞飞说的为自己活?
亚妹毕竟是个结过婚又离过婚的女人。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她开始变得世故而现实了。还要什么爱情,爱情又不能拿来当饭吃,爱情有时还不如别人送到你嘴里的那口菜实惠。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实惠。有人愿意为你下厨房,愿意用那口吃的喝的把你牢牢拴住。还有什么比这更实惠的?巧红从田归农的厨房里才体会到什么叫要想拴住女人的心先要留着她的胃。还爱什么美男子,长得好看就是个摆设,指不定这摆设哪天就不翼而飞摆到别人的床头上去了。
想当初爱孙飞飞爱得多么热烈,她的热烈是那种不漏声色心甘情愿为他当牛做马为他做饭洗衣生孩子还毫无怨言。可到头来呢?每当想起前夫孙飞飞,她的心还是痛。她想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儿,犯错的明明是他孙飞飞,凭啥自己被离了婚?
在没有和田归农结婚之前,亚妹总在想,你孙飞飞要是外面真有了喜欢的人,你去喜欢你的,只要你别让我知道,别跟我离婚,这日子是不是也能过下去?婚姻啊有时候对女人的意义在于即便这个婚姻已经千疮百孔,但却意味着这个女人是有家的人,是有丈夫的人,这个家可以不温暖,丈夫可以不爱自己,这场婚姻可以不幸福,但一纸婚书带给女人的安全感与归属感,有时足够大到她可以去忍受去装聋作哑,去忽略这个不幸带给她的苦痛。可偶尔亚妹又想明白了什么,干嘛跟一个心跑偏的人耗费自己的后半生。后来阴差阳错的与田归农的结合 ,倒是让亚妹有些感激孙飞飞当初的决绝与坦诚。
亚妹与田归农究竟是如何走到一起的,英子问了好几次,亚妹总是笑而不语,这更让她好奇。后来,亚妹淡淡地说起又淡淡地落下:“当然是他追的我,三天两头跑到我家说要跟我过日子。”
英子撇了撇嘴:“他追你?真好意思说得出口。”
“哪条法律规定四十岁的女人就不能被人追了?虽说他没孙飞飞学历高,可我比他学历高。论相貌,我年轻时也不差。他田归农大我8岁,也算是老牛吃嫩草了。论人品,工厂里有几个说过我人品有问题的?论光景,虽说我有小飞,可我也没要他帮我养儿子。他为啥就不能追我。”亚妹似乎被自己的俏皮话也逗乐了。英子痴痴地看着一旁的亚妹,仿佛她从来不认识她。看样子女为悦己者容的故事年龄不限。
4
新婚的甜蜜毕竟是短暂的,生活毕竟要回归到柴米油盐的日子上来。亚妹没想到田归农比自己还会过日子。她刚端起一盆洗过衣服的黑乎乎的水,打算倒进马桶,却被田归农拦住:“别倒掉,下次冲马桶用。”她刚刚打开厨房的灯打算做饭,田归农又把灯关上,随手打开了抽油烟机上的小灯说,用这个省电。起初亚妹觉得节俭是好事,说明人家比自己还会过日子。可时间长了,这些日常生活里的小习惯小节俭,令亚妹有那么一点儿不自在。在水电煤气吃穿用度的节俭上,亚妹可以改掉自己以前的生活习惯,适应田归农的步调。
但有一点令亚妹有些难以忍受。
在和孙飞飞过日子那会,虽说亚妹会把自己每月的工资本交给孙飞飞保管,可那时候两个人的工资本放在他们二人卧室的抽屉里,他们会在月初取出当月的生活费也放在抽屉里,谁用钱谁去拿。对于家里的日常开销,孙飞飞从不过问,还三天两头的让亚妹去买肉买鱼。可如今,亚妹每次去拿钱,田归农都有意无意地问上一句,又没钱花了?这月的生活费不多了。亚妹便说,不多了那就再取呀。
亚妹以前很少给自己买新衣服。每次孙飞飞听亚妹说要和英子去逛商场,也不忘让亚妹多带点儿钱别只看不买。可现在,亚妹总算想开了,越老反而越爱穿,今天出去看上了一件裙子,明天出去又看上了一件大衣。只可惜跟她过日子的不再催她出去买衣服,反而炒菜的锅里不能多倒一滴油,不能多放一颗蒜。生活了一年多,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她觉得这话真符合自己现在的所思所感。
此刻,她蹲在厨房门口的垃圾桶旁剥着蒜,不知怎么眼泪就掉下来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她居然想起了孙飞飞。虽说她被离婚,毕竟孙飞飞在她最好的青春年华里陪着她一路走过了十几个年头,同床共枕了十几年。今天她才体会到,爱这东西会随着时间的沉淀,最终把那一点点的不甘与恨意抹杀掉。她当初是恨过孙飞飞的,从爱到恨再到淡忘也还不到两年的时间,她猛然想起英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啥都是原装的好,亚妹翻译过来就是丈夫还是原配的好。
亚妹发现田归农慢慢地养成了睡觉前不刷牙不洗脚的毛病。可又一想,也许他这毛病本来就有,之前都是装给她看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躺在自己和前夫的床上,居然也能安然地呼呼大睡,他还真是心大。他怎么能睡得着?睡着别人睡过的床,住着别人买的房子,搂着别人的妻子还能这么心安理得?怎么一点儿男人该有的自尊心和耻辱感都没有?亚妹又把自己刚才心里的话默了一遍。别人家的妻子?她已经不是别人家而正是眼前这个人的妻子喽。
亚妹这么想着突然有些看不起田归农。可她当初明明还是带着一丝感激带着一点儿感动地决定跟这个男人过后半辈子,毕竟人家头一次结婚,毕竟自己还带着个十来岁的大儿子。再说了,不是人家田归农要来住她前夫的房子,是自己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唉,亚妹啊亚妹,还是不愿意彻彻底底地离开孙飞飞,哪怕留个影子也好。
田归农睡前不刷牙洗脚,钱看得重这些巧红都可以忍受,可有一件事儿的发生彻底让亚妹失望了。
孙小飞马上要开学了,学费加生活费要一万块。本来孙小飞的学费是他爸出,可不巧孙飞飞出差在外,一听儿子要钱立马说要给儿子汇款,可儿子却说不用,他先和他妈借,等他爸回来再还。于是儿子跑到亚妹面前说了情况,亚妹二话不说赶忙跑去找田归农那要钱。田归农问:“要这么多钱干啥?”亚妹本不想告诉他是儿子开学用钱,可想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儿子开学要用钱。”她说完本可以再加上一句,这钱本来是孩子他爸出可他出了差不在家之类的,可不知怎么的她没加。也许她想趁机试探试探田归农。只见田归农二话没说,转身就去拿存折了。
“给,这是你的。”田归农把一本存折递了过来。亚妹有些愣愣的。什么我的?她打开存折一看,存折是自己的名字,存款余额有两万多块。
“怎么才有这么点儿钱?”亚妹有些懵。按理说他俩也算厂里的双职工,两个人每月工资加起来足有七八千,他们结婚一年多,也没花过什么大钱,并且亚妹每月的工资全交给了田归农,家里的存款从不过问。可现在一看存折,就这么点儿钱。刚想开口问,田归农理不直气不壮地说:“我这里还有一本存折。”
亚妹从田归农的手中抽出另一张存折打开一看,她愤怒了:“为什么我的只有两万多,你的三万多?为啥还分开存?”
“你没问过,我也就没跟你说。我把咱俩每月的工资都分开存着,从每个人每月的工资里拿出五百到一千作为我们共同的生活费,呵呵,我觉得这样合理,毕竟我们的情况特殊。”
亚妹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粗笨的男人心思居然如此缜密,自己真是小看他了。
亚妹拿着自己的存折给儿子取了学费。回到家,她撕破脸皮,和田归农展开了一次从未有过谈话。她要把以前张不开嘴的,不好意思的,考验人性的,伤感情的话全放在桌面上。账要算得清清楚楚,话要说得明明白白。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头。头等的白炽灯让两人的面色看起来比白天要灰白一些。亚妹的脸色更难看,说不上是难过、失望还是愤怒。似乎都有似乎都不明显。田归农倒是很坦然很沉着。是他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还是他根本就不担心这次谈话的结果?亚妹看到田归农脸上淡淡的表情,越发觉得自己小看这个男人了。
她想起爹妈在她再婚时对自己的告诫,要把自己的家看好了,半路夫妻不是妻,半路夫妻都是贼,半路夫妻不到头。亚妹的脑子一下蹦出了爹妈总对自己说的话,她明白她爹妈从没把田归农看成自己的女婿。亚妹奇怪,虽然孙飞飞有错在先,可离婚之后孙飞飞在二老那儿的口碑反倒好了很多。
田归农先开口了:“我没想到你的反应这么大,我真没别的意思,也是为了咱们好。”
“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你这么会算账,应该当个会计,当司机真是有点儿委屈你了。”亚妹觉得自己憋着一肚子的话等着他。
“你咋说话这么难听,这话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田归农吃了一惊。
“嫌我说得难听,你咋不说你做得难看。我信任你,把钱都交给你,你倒是分得清楚。咋,你想离婚的时候方便分家?”亚妹说完,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满身戾气又尖酸刻薄的老女人。
田归农忽地起身。亚妹一看也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我话还没说完。”
“你现在要咋样你说。”田归农看着亚妹。亚妹坐下来沉默了半响。田归农点了根烟也重新坐下。
“既然你要分得这么清楚,那咱们就好好的分一分。我想过了,以前我也是老观念,觉得一个家的钱就该放在一起,这才叫一起过日子。可我考虑了一下你说的话,也有道理,毕竟咱俩情况特殊,我也不想沾你的光,但我也不想吃亏,我的儿子也不用你养,这以后家里的日常开销一人一半。另外,既然在我的房子住着,那你每个月多给我五百,算是房租。”这些话是亚妹早就想好了的,可她没想到自己可以把想象中的话原原本本地搬到现实中来,不仅让田归农看到她的另一面,也让她自己看清了自己的另一副真面孔。她从来对自己的定位便是善良、温顺、善解人意的好女人,可如今她却是一个尖酸刻薄、工于算计的女人。天使和魔鬼只在一念之间。亚妹觉得田归农把好端端的一个天使变成了魔鬼。
亚妹话音刚落,田归农立马站起来。他也控制不住大喊起来:“我不同意!分得这么清楚叫啥日子?还是两口子嘛!
“啥日子?二婚的日子。这也是你教我的,你不是早把咱俩的工资分开了,我儿子也没花过你一分钱。因为跟你结婚,我儿子放假回来连家都不回了。”说到这儿,亚妹开始抹眼泪,因为自己的儿子,也因为被自己的话伤着了。为了图一时痛快,她真的把不该说的不能全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
当晚,田归农和亚妹的账没在桌上算清,最后一切问题都在床上解决了。两个人决定今后各管各的钱,每月家里的日常开销由田归农一个人出。亚妹同意搬到田归农的房子里住。
田归农的住处是一套不到60平米的两居室,亚妹要他重新买了家具和床,把他们当时结婚该花却没花的钱补花一遍。虽说是四十几岁的人,虽说是二婚,可亚妹觉得既然自己担了一个二婚的名儿,她就要把这二婚做实。再说,他田归农不是第一次结婚嘛,他为了省钱对自己也够狠的,可以这么简化自己的婚事,那她就帮他把这婚结得扎实一点儿。想当初亚妹还简单的以为,田归农是因为照顾她的感受才完全顺着自己的意思,不大操大办,简单一点儿,两家人一起吃个饭就行。看来没这么简单,亚妹让田归农把他原来的住处好好拾掇拾掇,粉刷粉刷,再买几件像样的家具,拾掇好了她再搬过去。
很快,两个人便住进了属于他们二人真正意义上的家。
又过了一年,亚妹和田归农的小日子算是安稳自在。虽然彼此经济上的独立,但她逐渐体会到,钱攥在自己手里反而比以前畅快了不少。这婚姻也就是两个人搭伙儿过日子,都这把岁数了,再也不去想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白头偕老,说出去都叫人笑话。无非就是找一个能和自己说说话,能和自己吃个饭,能在生病时身边儿有个人能给你倒杯水递颗药的人。这么想来婚姻没那么复杂。
偶尔她也会做设想,假如有一天她和田归农过不下去了,要离婚了自己会怎样。她在心里算了算,合计了合计觉得自己不吃亏,即便离婚也没啥。这么想时亚妹有点儿不敢面对自己了,要是被田归农这个也爱算计的人知道又会怎样看她,亚妹想着不寒而栗。
5
孙飞飞已经是车间主任。离婚后,孙飞飞并没有再婚,一直一个人住在单位的宿舍里,这让亚妹想不明白。亚妹知道孙飞飞爱吃自己包的芹菜馅儿饺子,便每次在儿子放假从学校回来时做芹菜馅儿饺子吃,吃完便让儿子偷偷端一碗送去他爸的宿舍。
儿子每次送饺子回来,亚妹总是装作无意问孙飞飞的情况。每次小飞也总是能带回几句巧红爱听的话,比如,我爸说你做的饺子是他吃过最好吃的。我爸说让你别太委屈自己,要是别人欺负你,你可别让着他。亚妹每次听到儿子捎来的前夫带给自己的话,心里那个滋味真是七上八下,她觉得也许英子说得对,还是原配好。可亚妹不知道,这些捎回来的话全是儿子杜撰的。
亚妹觉着,自己再不能利用送饺子去打探孙飞飞的生活,毕竟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尽管两个人偶尔会在工厂碰见,可亚妹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躲躲闪闪的,孙飞飞倒是坦坦荡荡。
小飞最后一次给他爸送饺子时正是夏天。
他上了宿舍楼,朝着孙飞飞的宿舍门口走去。远远的便看见门半掩着。走到跟前,一种直觉告诉他,里面有些异常,他便悄悄地站在门口侧耳听了听。一听便听出了父亲的秘密。屋子里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飞飞,我想过了,咱们的事儿还是算了吧,毕竟咱俩都有孩子,重新组建家庭会产生很多问题。我儿子不同意我再婚。再说,你现在连个像样的房子也没有。”
“我保证再过几年一定会有。”孙飞飞近乎恳求。
“我等不上。”
小飞站在门口。没等他反应过来,门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小飞,头也不回地走了。门外的小飞走进去放下饺子也扔下一句:“我妈说了,这是最后一顿。”
小飞把从父亲那儿听到的看到了告诉了亚妹,亚妹只说了句:“我还以为你爸看上了什么女人,原来也不过是个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的。”她说这话时脸上明显还带着一丝恨意,但心底却依然伴随着一种说不清的怜爱。毕竟他是她儿子的亲爸,他是她曾经的丈夫,原配,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而她跟田归农一天天的过着光景,两人的感情自然也渐渐地深厚起来。看着田归农站在厨房的案板前擀面,她心里还是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
自从亚妹搬去了田归农的住处,小飞更是没怎么去找过自己的妈,偶尔上门也都是有事情。其实田归农是想好好对小飞的,想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一样,可惜小飞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一个傍晚,田归农看到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突然想到了自己的难言之隐。他当即回家,告诉亚妹,希望他们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回来,他要为自己找一个养老送终的人。亚妹同意了。可去了一趟孤儿院回来,田归农又改变了主意,孤儿院的孩子毕竟跟自己一点儿血缘关系没有,他告诉亚妹他要回一趟老家。
从乡下老家回来,田归农便有了个干儿子。身高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站在亚妹面前,田归农让他叫干妈,他便叫干妈。他是田归农大哥的三儿子,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早早的便缀学在家。干儿子从此便在这个家住下了。田归农为他找了一份城里修理铺的工作,干儿子还算争气,不论风霜雨雪都按时去学手艺,回到家也帮他们做点儿家务活儿。田归农十分喜爱他这个干儿子。
亚妹看着干儿子每天同自己一个屋檐下,喊自己喊妈,吃着自己做的饭,又看看他们父子俩的亲热劲儿,不知怎么心里总不是滋味,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外人走错了地方。她总是想到自己的儿子,可如今,他却不在她身边,并且被另外两个人取而代之。生活有时真让人想不通,走着走着怎么就变样了。
小飞大学毕业后毅然决然地留在了外地,偶尔回来看看爸妈。
工厂里传言说,工厂联系了相关部门,要在开发区给老员工盖楼房。
开发区是市里近几年发展的重点区域,很多学校、医院、政府部门全都搬迁到了开发区,开发区的房价也跟着与日俱增,工人们传得有鼻子有眼。
很快,正式文件下来了,工厂的所有在册职工均可报名集资位于本市开发区的特价楼盘,每平米5000元。文件中特别强调,夫妻双方均为工厂职工的仅限一个名额。顿时工人们沸腾了,要知道5000块一平米的价格,比开发商卖给外面的人足足便宜一半还拐个弯。
田归农拿着文件兴冲冲地来找亚妹,亚妹正在整理仓库。看她正忙,田归农便把文件放在桌上慢慢地坐了下来,点了支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亚妹问他咋了,找她啥事。他让她看文件。亚妹说,这还用看,厂里的人这几天都在说这事儿。亚妹刚打算坐下来,田归农却起身走了,只说回家再说。
当天下午,亚妹一回家就闻到了饭香味,一看,好家伙,餐坐上已经摆上了四五道菜,荤的素的摆了一桌子。
二人坐定,田归农先是给两人倒了点儿酒,接着又给亚妹夹了块肉。亚妹预感到了不对劲,可她不确定到底田归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田归农一上来先为亚妹算了一笔账。“亚妹,我算了一笔账,等开发区的房子盖起来那价钱至少能翻一番,要是咱俩能有两个名额,那咱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我们辛辛苦苦上一辈子的班也不够买这一套房。可政策不让两口子同时报名。”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了。顿了顿放慢了语速调低了音量接着说,“所以我想我们先办离婚,等房子好了,咱以后再复婚就行了。”说完放下筷子沉默了。
亚妹这下全明白了。她也放下手里的筷子,噎在口里的菜嚼也没嚼囫囵个儿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你当初就不该结婚,一个人半辈子都过来了怎么就想起祸害人了?”亚妹说完起身朝里屋走去,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被关进了门里。
当晚,亚妹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正式分居。分居后的一个月里,田归农到亚妹的门上来了三次,目的依然是所谓的假离婚。第三次时亚妹同意了离婚。很快,他们便在工厂报名截止日期之前办理了离婚,同时,两个人分别带着离婚证去后勤服务科填写了报名特价房的表格。
亚妹又一次被离了婚。那年她43岁,又一次成了一个没有家的女人。
这次,她依然把自己在家里关了几天,谁也没见。到了这个年纪,仍然逃脱不了被离婚的命运,而原因只是因为一套房子。她还比不上一套房子,现实是残酷的,人性的贪婪是经不住考验的。她有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和对生活彻底的绝望。
她原以为自己经历了一次离婚风波已经完全可以承受离婚带给自己的伤痛,她曾在心里暗自设想她和田归农离婚以后的情景,而现实却是第二次的失败带给自己的伤痛一点儿不比第一次轻,相反更加剧烈的痛。尽管田归农再三强调只是假离婚,房子到手再复婚,可在亚妹看来,在金钱和利益面前,她就是一块随时可以扔掉的抹布。她又想起了英子的那句,啥都是原装的好。她在心里问自己,孙飞飞会不会为了一套房子要跟自己办离婚,她无法判断。
离婚以后,亚妹又搬回了自己的住处。田归农说:“咱们领了离婚证,那就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只能暂时分开住了,等以后复婚了再一起生活。”
亚妹冷笑了一声心想,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复婚?再也不可能了,去和你的房子过日子吧,给你养老送终的人你也有了,房子也有了,就别再祸害人了。
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在他们离婚后不久,似乎一夜之间,工厂的夫妻有好几对儿都和他们一样突然离了婚。亚妹瞬间感觉生活似乎重又美好起来了,她似乎因为别人跟风似的离婚解脱了。
离婚后不久,亚妹便搬去了父母家与他们同住。
一个晚上,亚妹的父亲起夜,下床没站稳,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了了。快七十岁的老人一百二十多斤重的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情急之下,亚妹竟不知找谁帮忙。这时母亲提醒她赶紧找孙飞飞来。慌乱间没了主意,亚妹只好给孙飞飞打电话求救。
当晚孙飞飞背着他的前老丈人赶去了医院。医生诊断为脑溢血,要是晚一点儿估计就没命了。
亚妹他爹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期间,孙飞飞带着两只据说从乡下买回的土鸡来看望过一次。田归农也来过一次,手里拎着一箱牛奶一盒饼干。对他们二人的到来,亚妹倒像是某一个亲戚或朋友来探望老人的。亚妹在那段日子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助与失落。她恍然间意识到,为什么老一辈儿的人总说养儿防老。她觉得父母此时此地的尴尬境遇,就因为自己不是个儿子,还不争气离了两次婚。家里要没了男人就像是没有了脊梁骨。
亚妹坐在父亲的病床边,看着病床上的父亲,想他这一生因为骨子里的善良,救了年轻时的工友孙飞飞,却又为了女儿的幸福,转头让自己当了一回黄世仁硬生生撮合孙飞飞娶了自己的女儿。他以为一切都会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女儿女婿们会像他们那代人一样,只要两个人品貌端正,年纪相仿,不管什么学历不学历,感觉不感觉,总能过到一起,哪家的两口子不是磕磕绊绊、吵吵嚷嚷着一路走到老的。可惜啊时代不同喽。
亚妹爹出院后从此便和轮椅相依为命。四十多岁的亚妹此刻才体会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孙飞飞在亚妹爹出院后又来过一次家里。他来不全是为看望老爷子,是为儿子送来了出国深造的学费。
两年以后,工厂位于开发区的特价房盖好了。房价果然和田归农预料的一样,价钱整整翻了不止一番,5000元每平米的房子迅速涨到一万二。亚妹站在十三楼的一套整整一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前向远处眺望,她想到了那两个抛弃自己的男人。此情此景,她真想可以做一个能够客观理性公正的判定一个人的是与非,对与错的法官。她想有人可以告诉她田归农的选择是对是错?孙飞飞的选择是对是错?究竟有没有判定的标准,她找不到答案,她这样云里雾里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一番终于也没想出一个结果。
亚妹很快把新房子装修好,把父母带过来跟自己一起住。电梯可以为这家人节省不少力气。当她再一次看着装修完毕的宽敞舒适的大房子时,突然觉得也许田归农当初的做法是对的。假如当初没有所谓的政策,他与田归农又会有怎样的问题,又能走多远?她不愿想也不必再想了。
工厂一夜之间离婚的夫妻,在房子到手后真正复合的还不到一半儿,其中也包括亚妹和田归农。
田归农来找过亚妹几次,均被拒之门外。
孙飞飞也分到了房子。他的房子比亚妹还大二十几平米,户型还是最好的。
没过多久,亚妹听英子说,孙飞飞结婚了,对象还是个没结过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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