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燎,我真的在梦里同时看见火光、水光和湿漉漉的月光,而在你脸上的泪光像散落人间的星点。”
聚散离合,走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我们都该消失了。
1.梦境其一
往山里走去,有一处窄窄的小溪,蜿蜿蜒蜒地留到下游,我习惯在溪水旁的巨石上,画画,写诗,放空。
仔细聆听,水声变得不一样了,好像拖着一个物体。
我看见一个人,像是已经淹死的人,从上游冲刷到下游,最后搁浅在一块大石头前。不急不缓的水流咬住他的衣角,
我吓得急忙放下手上的画笔,把他从水中捞出来。真轻,不像一个人的重量,哪怕是衣服完全被水浸湿。
我把他移到边上的草地上,让他翻了个面,脸朝太阳。
像小扇子一样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突然睁开了眼睛。
我吓了一跳,松开了他的衣服:“你活着啊。”
他呛了一口水,缓缓坐起来:“活着…当然是活着啊,难道我该死啊。”
“我还以为你要寻死。”我只能想到太宰治,一个人若真的想上吊,绳子都可能会断掉。我若是阻断了一个人通往死亡的路,那心中一定会愧疚万分。
“我本想着自然地顺着溪水流向海洋,没想到这里就是尽头了。”鸽子灰的眼睛里闪烁着失望。
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缘由。“喂,不是所有溪水都流向海洋,你大难不死,就算是奇迹了。”我拾起画本,转身想要离开了。
“你去哪啊?”他扯住我的衣角。
“我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家啊。”
“那你带上我吧。我会让你做梦,你一定不会后悔的。”他像孩子一样祈求着。
“抱歉。”我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溪水从他的发梢流下,全身都湿透了,像下雨天无处藏身的猫咪。他大概是和流浪汉一样的被遗弃或者自我遗弃的人类吧。
“抱歉”我重复了一遍,而这个抱歉像本能反应一样,脱口而出。“家里太小了,招待不了客人,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的话去找警察吧。”
我还是朝他笑了笑,投去善意的目光:“我向来不收留流浪猫的。”一转身,我却撞上了眼前的参天大树,
脑袋一昏,失去了知觉,在梦里浮沉。
“柿子,醒了?”我听到有人叫唤我,只好费力地从黑暗处逃离,睁开眼睛。
“在梦里还是那么无情啊。”梦燎嘲讽我。
“我又做梦了?”我有些恍惚,甚至分不清梦与现实。
“柿子。”他把温热打湿的毛巾递给我:
“我们就很少有不做梦的时候。”
2.梦境其二
半夜惊醒,有一股呛人烟味飘散过来,我扒开窗户一看,茫茫无际的黑夜里,有一处闪烁着诡异的红光,是邻居家的房子着了。
点着了附近草木,鸡舍,浓烟滚滚,一片火海。我下意识认为如果不及时扑灭,火势必会蔓延到我们的房子。
我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或是在过往梦境里出现过的场景:火光焚城。
“梦燎,梦燎。”我跑到隔壁房间推了推他的手臂,叫醒了他。
“隔壁着火了。”焦急的口吻。
“我知道,叶柿,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好像一晚上没有睡着的样子,却无比清醒。
有句话卡在我的嘴边,并且还在脑海里挣扎着。
救吗?解救他们吗?
梦燎他那双鸽子灰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惨淡的光。
我的内心突然被那道光引领着方向。
走吧,我说。
离着火点越近,越是能感受那种前所未有的炙热,像被绑在太阳上一样。
“那对夫妻应该还在里面吧。”
你看,我所呈现出的善良,来自言语的鼓动,而非我的第一感。
我的本能所告诉我的是,逃窜。
逃,逃去没有火焰的地方。
火焰光明,又能灼人,这个世界真是自相矛盾啊。
我闭眼所想,鸟兽四散。
我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梦燎,以微笑示意我。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溢满烟尘的空气,跑进火焰堆里,我看见那对夫妻被坠落的木桩挡住去路,动弹不得。
他们的眼神真是绝望且温柔啊。
可我心中想的依旧不是有多少胜算能解救成功,而是如何与火焰纠缠得美丽,同归于尽。
这个说法有失偏颇,但明了肉体凡胎不敌火焰。
全身都要裂开了,像火山喷发时滚出炽热的岩浆。焚烧,绚烂,最后只剩一地落灰。
我有拉住他们的手。
“咳咳咳。”我感到喉咙像烧了似的。
“快中午十二点了,你总算醒了。”
梦,又是梦。我甚至有些懊恼,如果想要生活下去,一定要区分开梦与现实啊,我警告自己。
我扒开窗户,邻居家的房子是完好无损的,我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床头挂的依旧是我喜欢的画的拙劣的复印件。
我到现在还喜欢席勒画的眼睛。
我自言自语到,扭曲。
“喂,别想多,梦境而已,不是考验良知。”他安慰性地对我点了点头。
但是我的良知却无时无刻不在着火。
所有的交流,都是荒诞。
与梦结缘,是荒谬。
在某一刻我真的觉得梦燎的眼睛不是肉长的,是席勒画的。
3.梦境其三
“你的。”梦燎递给我一个盖满邮戳的牛皮色的信封。
大概是稿费吧。
屋子前的土地下,已经埋了有二十多个这样的信封了。
我背起铁锹,挖土,放入,填埋。
梦燎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不用这么糟蹋钱吧。”
我笑笑,不做回答。
我写诗,写生活,写别人不愿意展示的痛苦。
我出卖了我的梦,出卖了我的秘密,出卖了我的不安。
而我用埋钱的方式,企图缓解一下内心的负罪感,仅此而已。
“土玩够了吧,捕鱼去,溪水凉。”梦燎背上鱼叉欢快地跑进水里。
梦燎捕鱼的技术让我惊叹。
尖锐的鱼叉利落地叉起一只鱼,提到半空中。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鱼,银白色的鳞片泛出了蓝紫色的光,鱼的身体还在用力的颤动,甩着尾巴,而水滴在日光的折射下也变成了彩虹。
那应该是蝴蝶的颜色啊。
可那是被俘获的鱼,并不是在空中自由飞舞的蝶。
血液来不及染红河流,立马被另一波水流冲刷掉了。
而这一切,和我诗写的画面,一模一样。
4.梦境其四
“愿诸神能改变我的梦境,而非我做梦的禀赋。”——费尔南多.佩索阿
我的睡眠实在不算好,浅度睡眠,能被很轻的声音吵醒。
“嘿,柿子,你又做了什么梦?”交换梦境内容,是我和梦燎日常打的照面。
有人说,梦是不可言。是的,没有丝毫逻辑可言,甚至梦里出现的东西,都不能准确说是一个物体,而出现的空间更是抽象。梦境是言语和一切语言都无法完全表达的。
那我们又是如何交换梦境的?
我说了梦燎不会是人类啊,他能穿透我的思想。
我依旧絮絮叨叨的把事情与场景告诉梦燎,尽管他早早就能看到我的梦的全貌。
赤裸裸的,像刚出生的婴孩一样,把柔软的梦全部展示出来,这是我所认为的善良。
我画画,蘸了鹅卵青,挥洒画笔,画了渐染的色块。
画的又是一些支离破碎,很抽象的东西。
我写诗,是朦胧含糊的诗句,我说梦是诗意。我时常放空,无奈地幻想,我把那些诗句都当作梦。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失去了做梦的本能,那是源于一个午后,我在梦与清醒之间徘徊,我在梦里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情,梦里的那个人也开始了他的叙述,
没有同情之心,相惜之情,切肤之痛。
没有恐惧,却很难受,但纵使难受,也希望这个梦,它永远不会醒。
我做的那个梦,是为了陈述我自己。偏执地认为自己想要得到理解,之于陌生人也是如此。
遇上梦燎这个怪物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能够做上舒坦又千奇百怪的梦了。
从回忆中分离出来,我的太阳穴在跳动,有强烈的不安感。
“叶柿,村口的柿子都熟了,挺甜的。”他笑嘻嘻地用衣服接了一捧柿子。
“废话那么多,我知道我甜…是要走了吧。”
离别的时候,总喜欢尝试用废话来抵消疼痛。
他是梦的孩子,吃梦的妖怪,造梦的精灵…而我只是村口的一个久久成熟不了的青色、孤零零的柿子。
“你走就走吧。”我推开他:“你不是人,而我也非人类,现在的我已经能正常做梦了,睡眠也总有好起来的一天。”
那天,我把梦燎从河水里捞出来或许是真实的。
“我讨厌人类用科学或者哲学去解释梦,人们所奢求的,却很难再梦境中体现,梦不是圆梦,是人们无法支配的虚幻故事,只有选择清醒过来,或者沉溺进去。”他朝我摆了摆手。
“柿子,我走了。希望不依靠我,你也能继续做梦。靠你的幻想,你眼球所接收或者忽略的人事物,和你可以拥有的一点儿运气,写诗、作画不都需要这些吗?”
我知道的梦燎要去解救更多生命、压抑的灵魂。
村口的柿子树上的柿子颜色逐渐泛深,脱离树枝,直直砸到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变成一滩滩橙红色的柔软尸体。
成熟,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醒了,睁眼又是无趣的天花板,空荡荡的房间,一切都无法解释,我知道或许有些交流只能在睡梦里发生。
“梦燎,
我喜欢你的名字。
有大有小,
火烧林木,
有残缺的太阳,
有完整的太阳。”
而太阳一直在审视着你我。
这就是我单调的生活,一半是梦,一半是不真实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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