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最近身体不太好。他拿出体温计一看，依旧是38度，持续性的发烧，突然袭来的一身汗，颈部、腋窝下方接连不断出现的硬块，每一个都在叫嚣着提醒他病了。就连体重也骤降二十多斤！
“小唐，给你休假，你去医院看看吧。你可是咱们公司的砥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经理老黄看着日渐消瘦，面色蜡黄的唐文，总算以人为本一回。
其实对于去医院这件事，唐文不是没有想过。他把他的情况输入到百度中，结果不是太能让人接受——艾滋病。他有些抗拒检查，他心底有些怕。虽然自己在生活作风中很检点，但也有一次意料之外。想起那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唐文竟然还有些生理反应，余味犹存。
医院总是这样，生老病死，人来人往。前面一个刚刚哭天喊地地被送去太平间，后面可能就哇哇啼哭，呱呱坠地迎来新生。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见惯生死，面无表情，唐文只觉这里阴冷。抽完五管子血，小护士连话都懒得叮嘱，手指戳向旁边的通知单。唐文瞟了一眼，上面仅写着四个大字：一周后取。
这一周，唐文过得不好。有一天晚上，他梦见了很早就已经辞世的爸爸，老爷子竟然给他做好了晚餐，是一盘他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唐文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眼见体重急剧下降，他想要弄点好的犒劳下自己，却适得其反，强烈腹泻，跑了整整两天厕所，到最后甚至有些便血。
一周后，唐文又去了医院。接待他的小护士不再如之前的不屑一顾，反倒有些格外的客气，可能不是客气，只是保持了该有的距离。别人都是直接拿检验报告，小护士却坚持把他领到医生办公室。一系列反常的举动，只让唐文心慢慢下沉。
没空理会医生冠冕堂皇的话语，没心思去想什么礼貌周全。唐文现在的脑海里只有三个字——艾滋病！
“不可能！”唐文突然站了起来，竟失去理智地扑向面前的医生。“我再查一遍！”
医生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扶住唐文的肩，缓缓地把他按回到座位上去。“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虽然这样说着，但行医多年，却在这样一个不到二十万人口的小县城里，老医生还是头一次见过真的艾滋病人。医生说的没有多少底气，自然也没能给唐文多少勇气。
浑浑噩噩地离开医院，唐文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做什么。医生的安慰跟鼓励他一句也没有记住，只是手里死死地握住那一袋子说不上来名字的药，这将是维持他生命的东西。
唐文失眠了。他恨！回忆起那天醉酒时跟他互抛媚眼、暧昧横生的妖娆女子，这一切的发生都不是偶然。必须找到她！唐文心里坚定的想。他要问一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他！
做好一切规划，唐文辞了职。看着镜子中日渐消瘦，面色苍白的自己，想来也是活不了多久了，要钱还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只想给自己讨一个说法！每天，夜色越深，唐文就越活跃。他开着车子来往于这个县城的那短短的酒吧一条街，像警犬一样搜寻着。
皇天不负有心人！用了半个月，唐文才找到那个别有心机的坏女人。不幸的是，那女人旁边正搂着的型男醉意较浓，还不太清醒。胸前不太规整的衬衫，大概昭示之前的疯狂。唐文坏坏地想，如果此刻告诉那个醉醺醺的男子，没准也得了艾滋病，他是否还会有像现在这般色咪咪的情形。
他慢慢来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要等，等那个女人出来，等她给一个明白。
没用久等，女人就从小楼里出来。唐文按按喇叭，女子看也没看，就顺从地开了车门。这一点让唐文有些好奇，但不减气愤。
“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已经得了艾滋？”女人刚一上车，唐文立刻锁了车门，质问。
“你也得了？”女人并不把唐文的问题当一回事。毫不在意地对着后视镜，拿着纸巾擦着蔓延到嘴唇之外的口红。
“我想想啊，你可能是第十九个？哈哈哈，太多了，记不清了。”女人面不改色，如果仔细看，她的眼里还有一丝得意，一点兴奋，一些快感。
“你是不是疯了！”唐文气愤地骂着。突然，他发动了车，他要去警局！他不能让这个女人害更多的人。
“姓名？”
“康佳宁。”
“年龄？”……办案民警对女人一一询问。欧阳行从询问室外观察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
她语调平稳地应答，没有一丝害怕。回复民警的问题，不存一点逃避。端坐的姿势，右手半搭在左臂，似乎希望审讯尽快结束。她期待这结果。欧阳行判断。
欧阳行看了看手表，最好的解决办法要在24小时内让她交代都与谁发生过关系。根据唐文所说，想来人数是不能少了。如果被无良媒体任意加工爆出去，岂不是要人心惶惶，那还能得了。眉头微皱，他招手叫来外围民警，吩咐了几句。
早上七点半，欧阳行从办公室的办公桌上爬起。窗外的太阳已经偷偷升起，阳光温暖地洒向地面，好像慈爱母亲的目光。就着昨天的凉水洗一把脸，欧阳行再次返回办公桌查看搜集到的信息。
把康佳宁的人生如电影一般一一过目，欧阳行似乎把握住了她的脉搏。从小丧父，跟母亲生活，后母亲再嫁，多次遭醉酒家暴。前几年，母亲也受够人间疾苦，与世长辞。爱慕对象是叫武梓旭的大学同学。看到这里，欧阳行停了一下，翻翻武梓旭的记录，真巧这个武梓旭他也多少认得。父亲家对门的省厅局长家的公子，圈子里臭名远扬的gay。想到这，欧阳行有些迷惑。康佳宁是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喜欢众人皆知的男同性恋呢。欧阳行在走访调查里圈出几个重点名字，他得试试。
拿起小徒弟给他买的早饭，欧阳行去了审讯室。“先吃点早饭。”欧阳行绅士地把饭盒打开，逐次摆好。
“康小姐是个漂亮有学问的女子，想必已经不是单身了吧？”欧阳行八竿子打不着的问法，的确让康佳宁一愣，但又诚实答道：“并没有。”
“哦？那康小姐喜欢什么样的人做伴侣呢？”跟审讯完全无关，眼前这个黝黑却绅士的男人，是长久以来康佳宁接触到的唯一一个为自己考虑的人。如果不是已经得了那种病，如此想着，康佳宁卸下了一身铠甲，她愿意跟这个男子聊聊天。
“我喜欢阳光、高大的帅男孩，下雨的时候，他会给我撑伞；人多的时候，他会把我划进自己的范围……”康佳宁又想起了大学郊游的时候，大巴车突然急刹车，她险些被甩出去，是武梓旭一把抓住离地的她，安稳地把她安置在自己的两只胳膊中间。阳光耀眼，人也耀眼。那时候可真好，康佳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粉红。
“是像武梓旭那样的人么？”欧阳行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康佳宁。他知道此刻的康佳宁已经退下防备，只需要他找出那个改变她人生的关键点。
突然，康佳宁粉红色的脸失去了幸福的味道，涨得通红，原本随意搭在胳膊上的手掌紧握成拳，一副拒绝任何谈话的模样。
见状，欧阳行也不强求。收拾了饭盒，轻轻退出审讯室。转而，他快步走向办事民警。“去查，一切有关于武梓旭以及二者联系。”交代完，他一边在脑海构画人物关系图，一边走向办公室。
“老大，武梓旭没有艾滋病，但他半年前带着他的男朋友约过康佳宁！”刚拿到一手消息的民警立刻拨通欧阳行的电话。此刻欧阳行脑海中的框架变的活动起来，里面的小人在推演。几次推翻再架构，欧阳行大概推测了几种可能。
仔细研究民警最新的调查档案，欧阳行又推翻了一种可能。康佳宁由爱到恨，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呢？想了想一副毫不配合的康佳宁，他决定先审一审武梓旭。
武梓旭个子高高，纤细修长，像极了现在当红的某位体坛新星。头发染了现下里最时兴的奶奶灰，显得脸色更白。左耳那一排反光的耳钉，正跟他扎眼的性格一般。
虽生于豪门大户，武梓旭却没学会当权者应有的城府。没经几诈，武梓旭就把一切都招了。哭的稀里哗啦，不知是因为做的错事忏悔，还是因为听说康佳宁得了艾滋受到惊吓。
欧阳行把掌握的情况一一合并，在脑海中推演出故事梗概。此时，他已经拿捏住了康佳宁的七寸。
再次来到审讯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没剩多少时间了。警局门外已经架设好了各种采访设备，就等这里的蛛丝马迹，欧阳行要快速准确地得到有用信息。
“你那么喜欢武梓旭，他突然约你出来很开心吧？结果他约你，却眼睁睁看着他的男朋友把你强奸了。你恨他吧？没多久，你就发现你得了艾滋病。所以你要报复。”欧阳行把他的猜测讲给康佳宁听，逼迫她面对事实，露出情绪。
“随便你怎么说。说了那么多，你不就是想要名单么？有也不会告诉你！死了那条心吧。哈哈哈哈，大家一起死啊！”康佳宁难以维持住之前的冷静与毫不在乎，她现在心中满满的都是恨。向外张开的双手，一副一心想死的模样。
她恨那个喝醉酒就会殴打妈妈的继父；恨她静静爱过，毫无保留的武梓旭；恨那个一直趁其不备就想揩油的老色狼经理；恨那些个逢场作戏，见到女人就迈不开腿的下半身动物！都一起下地狱吧！想着，康佳宁又露出了笑容，只是那笑，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阴森、可怖。
这时，民警带来一个长相一般的男人。那男人轻敲审讯室的门，欧阳行并没有快速出去，他在试探。时钟的指针嘀嗒，似乎也开始了倒计时。
康佳宁原本放肆的笑脸突然有些变化，刚才看破生死吵着要一起去死的人似乎也不是她。她悄悄尝试把头低下，转头看向空白的墙。
捕捉到了这一点，欧阳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沉稳地走出审讯室，脑海中编排着该与这个男子讲的故事。看了看表，他得尽快以情动人，获得这个叫王万栓的男人的帮助。
“她的事情是不是暴露了？”站在审讯室外没动，也没等欧阳行讲故事，王万栓事先开口。
欧阳行有些惊奇。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看来还知道不少秘密，正合他意。“看来你都知道了。调查的时候就发现，工作上，生活中总是你在帮助她。你应该是喜欢她吧？”欧阳行很确定的看着他。
“嗯，像她毫不遮掩的喜欢武梓旭一样喜欢她。”王万栓从来不敢承认的事情，竟然是在警察面前轻易地说了出来。原来，说出对她的爱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看得出来。去劝劝她，她是判十年还是死刑，就看你了。”欧阳行拍拍王万栓的肩膀。他佩服他这样偷偷爱人的勇气，也心疼他必然不得结果的可怜。
“我可以给你名单。”如惊天炸雷，王万栓一句话让欧阳行太阳穴直跳。“要算她自首。”王万栓竟也带着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不容置疑地看着欧阳行。
“全么？”欧阳行有些不太确信。
“放心吧，一个也不落，包括我。”原来有些明朗的欧阳行，竟然又犯起了糊涂。有些疑惑地看着王万栓。另一只手放在背后，朝民警做了一个手势。
“你可别往歪了想，我是通过血液传播。”看着欧阳行的疑惑，王万栓陷入回忆。“大约半年前，我看见佳宁哭着从酒店出来，衣衫不整的样子显然是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怕她想不开，所以一直跟着她，看着她回到了家。我必须知道是谁欺负了佳宁，所以我又回到酒店。从监控视频里，我看到了佳宁喜欢的武梓旭。可恨的是，同样衣衫不整的，竟然是他搂抱的另一个男人。他们嬉笑闹着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做了坏事的悔过之情！你能给我根烟么？警官。”接过欧阳行的南京，王万栓又看了看欧阳行。欧阳行只好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
“谢谢！”猛吸一口，王万栓却咳个不停。他之前从没抽过一口烟。借着烟里的缭绕之气，王万栓继续回忆。“后来，佳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下班后，她不再找各种借口躲避那个恶贯满盈的色魔经理，甚至还主动攀附在他身上。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问题。没几天我就发现，她在吃抗HIV药物叠氮胸苷。你知道吗？就是那种遏制艾滋病的药。她那么纯洁一个女孩！”说着王万栓激动起来，双手紧紧抓住头发，好像要把这些糟心事拔出来一样。
“你先别激动。”欧阳行趁机回头确认民警已经将康佳宁带了出来。一边伸手拍拍王万栓的肩膀，用肢体语言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就跟踪她。把她跟谁见过面，统统都记下来，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王万栓似乎受不住回忆里的痛苦，孩子一般无力地蹲在地上。“都怪我。”话语已经不再清晰，更多的是一个男人压抑的呜咽。
“那你感染艾滋病是怎么回事？”还剩最后一个疑惑，欧阳行问。
“佳宁一个人得了这样的病，她得多害怕呀。我得亲身感受，才能体会她的痛苦。所以，有一次约她吃饭，我特意割伤了她的手指……”康佳宁想起了那次，她还记得王万栓帮她贴上创口贴时的小心翼翼。原来，自己一直做贼般偷偷地爱武梓旭，背后的王万栓竟然也渺小地爱着自己。
“王万栓。”康佳宁的脸上布满泪水，一身伪装上去的坚强均已退卸，只剩下一个刚发现爱情的柔和少女。她轻轻地，慢慢地走向王万栓，那个以蝼蚁姿态默默爱着她的男人，紧紧地抱着他，放肆的嚎啕大哭。
结案，根据康佳宁提供的名单，公安局联系了跟她发生过关系的46个人。检查结果有16个人幸免，30个成为了艾滋病人。加上王万栓跟康佳宁，小镇里一共32人患病。
全文完
顽世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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