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韵

【 一】

来到芽庄，才知道越南的这个海滨城市是多么的雅致和精巧，充满着南国风情和法式浪漫。

芽庄自拍

十一月、对于芽庄来说，是晴朗的秋天。

阳光照耀着五指岩旁浩瀚的海水、白色的沙滩和岸边山峦上茂密的绿树林。他沿着海岸线徘徊，不断地想象着那位女郎的模样.

那是位什么样的女郎呀？是有着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温柔嘴唇的法国女郎还是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的越南女郎？他不知道。

他无法确定这女郎的国籍、年龄和形象。无法勾勒出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脸庞，也无法确定她的声音它的手势她的神态。他只知道她是个徘徊在海边的被海风飘荡着美丽衣裳的女郎。他只知道邓丽君对《海韵》深情演唱时所流露出来的怅惘和对那女郎的赞美。

他想寻找这位女郎。

从八0年第一次听到《海韵》开始，他就开始四处寻找，他要把歌声中的那位女郎徘徊在海边的情景拍摄成一组唯美的照片，把听觉上的美感变成视觉上的美感，呈现在世人面前。

【二】

芽庄五指岩自拍

因为要寻找那位女郎，八年来，他去过无数的海滩，去过东南亚所有的国家。这次来到越南芽庄，他想在这里遇到他心中的女郎。

下午 ，他准备入住芽庄海边山峦上的私人酒店，因为越南私人酒店比国营企业好得多。

这是一座宽敞的院落。顺着五指岩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而上，不到一公里，便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花。而这酒店就坐落在这片灿烂辉煌、华美鲜活的花中。酒店大门前是几个椭圆形的花房，花房上开满了各种鲜花。

迎接他的，是一位法国太太。她有着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睛，高挑的身材，甜蜜的笑容。他诧异她为什么不在法国，却来到越南芽庄经营一家酒店。

她微笑着用英语问：“从哪里来？”他回答：“中国。”她爽朗地哈哈笑起来：“那我们就用中文吧！”他更诧异了：她怎么能够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她看出了他的诧异，说：“我父亲是中国人。知道李涛将军吗？他是李将军的副官。1944年和史迪威将军在缅甸会面后返回中国的途中，李将军和我丈夫被四架日本战机拦截，牺牲了。 我丈夫是越南人。我呢，纯粹的家庭主妇。为了纪念父亲、丈夫和照顾女儿，我在这里开了这家酒店。”

他再次诧异了：怎么在这里来纪念他的父亲和丈夫？又怎么会来这里照顾她的女儿？没等他发问，她接着说：“你呢，小伙子，怎么称呼？为什么到这里来？”他回答:“我叫雷波。三十六岁了。”她笑着说：“哦，我五十六了！你就叫我米兰吧。”

【三】

当她知道他是个很有名气的摄影师，为了拍摄《海韵》而要执着的寻找一位心仪女郎时，她“哦”了一声由衷地说:“值得尊敬的艺术家！可惜……”

他看出了她遗憾的表情，问：“可惜什么呢？能告诉我吗？”米兰太太微笑着说；“哦，没什么。六点晚餐，我先去忙会儿。到时候我在楼下的餐厅等你。”

无数的疑问和无数的猜想在雷波脑袋里转动。他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停得下思想的人。在晚餐前十多分钟便提前去了餐厅。

这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小餐厅，只有四张小方桌摆在餐厅中央，白色的墙上挂了几幅油画和水粉画，天花板上垂吊着绿色的藤蔓和鲜花。引起他注意的，是五幅精美的照片。这五幅照片分为上下两排。下面一排四张，照的都是一个拉着小提琴的女孩。四张照片分别用四个不同的角度拍摄。一张是女孩的正面，呈现的是女孩美丽的脸和小提琴的琴颈、指板及琴身。一张是女孩握弓侧面，抬起的右手激情飞扬。一张是女孩左侧面，食指微微抬起，是正在揉弦的状态。最后一张是女孩拉琴全身照，苗条的身材，略为扬起的头和高高举起的右手，明亮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照片上的女孩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和跳动的乐感。

上排的那一幅照片尺寸要大一些，不知是不是摄影师为了表现浪漫的意境，把这照片处理成了黑白照。

这是一张多么浪漫又多么激动人心的照片啊！

宽阔的大海、柔软的沙滩，一个赤脚的女孩站在海水与沙滩相连的地方。海风吹乱了她略为卷曲的黑发，掀起了她轻柔的缀满花朵的蔴纱外套。她的双手伸向前方，眼神满含期盼。 她的脸那么的精致，端正的鼻梁既不像西方人那样尖削又不像东方人那样扁平。极长极密的睫毛，使她具有东方人的典雅又有西方人的浪漫气质。黑白照片的效果比彩色更富有层次，更有神秘感，也更有冲击力。大海、沙滩、海浪、海风、美丽的女郎、美丽的衣裳、海浪的涛声，海风的呼呼声，音乐的律动声，全都弥漫在这张黑白照片中。

他的心无比激动，他被这张照片震撼了。这不正是他苦苦寻找的《海韵》中的女郎吗！

【 四】

快到六点。一个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姑娘走过来，礼貌地对她说：“先生，请你到那张桌子坐下吧，晚餐已为你准备好，米兰太太说她一会儿过来和你共进晚餐。”他一边对这姑娘说着谢谢，一边走到姑娘示意的小桌坐下。这桌上摆着一盘鲜龙虾，一盘煮好的基围虾、一盘炒螃蟹，一瓶已经开好并倒进玻璃器皿中的法国红酒。那龙虾的壳摆成了龙虾模样的造型，十分美观。

这张桌子离那组照片最近，他选择了正对着照片的方向坐下，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他问姑娘：“就只有我一个人？”姑娘回答：“是的，其他的客人去珍珠岛了，要九点以后才回来。哦，米兰太太来了。”

米兰太太穿着晚礼服，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结，爽朗地笑着走过来说：“怎么样小伙子，可以吃海鲜吗?没有问过你，有点冒昧呢。不过我猜你应该很喜欢海鲜。”他急忙回答：“对对对，我非常喜欢，像这么大这么新鲜的龙虾我还没吃到过，一定美极了。”米兰太太高兴地坐下，拿起他的筷子，在盛满冰块的盘上夹了几块生龙虾肉片，放在他的盘中，把筷子递给他说：“来，尝尝。不过一定要蘸点芥末和酱油。然后再喝上一口红酒。哦哦哦，红酒给你倒上。”她把红酒给他倒上。

如米兰太太所说，他吃了龙虾肉，叫道：“好吃！真的没吃过那么鲜美的龙虾！”米兰太太笑着：“尝尝红酒。”他喝了一口说：“好酒！”然后不好意思地说：“可是对不起，我品不出红酒的好坏来。”米兰太太哈哈地笑着，说：“没关系的，我把好的东西拿出来了，给想给的人了，就高兴了。”

疑惑和诧异又涌上他的心头：“我怎么成了她想给的人？”

米兰太太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样，说：“是不是有许多疑问呀？是不是有许多为什么呀？。”

他认真地点着头说：“嗯。”

“那我们就一边喝酒一边聊吧。”米兰太太开始了她的故事：

”还是从我的父亲说起吧。我给你说过我父亲是中国人，他在法国留学时和我母亲认识并举行了婚礼。回国后和李涛将军在清华大学相识，后来李将军被中央政府保送去德国陆军参谋大学学习。学成回国，两年后擢升为少将，组建了中国第一个化学兵部队，成为中国的化学兵之父。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中国进入全面抗战。为了抗战，我父亲辞去了清华大学教授的职务，投奔在李将军的麾下。这支化学兵部队有力地打击和牵制了日本人，他们对李将军和我父亲恨之入骨。1944年10月28日，我父亲和李将军在结束了中国远征军缅甸兰姆加尔基地的视察工作后，乘飞机回国。由于间谍事先探得情报，在喜马拉雅山东南第三峰的上空，四架等候多时的日机袭击他们的座机，机上九人，无一生还。那时我16岁。”

雷波这下是惊异了，他知道这段历史，但没想到这段历史和米兰太太有那么密切的关联。

米兰太太叫惊诧不已的雷波吃点东西后，继续她的故事：“我那时已经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了，听到我父亲牺牲的消息，我不顾一切地回到南京——我家在南京。告别母亲和妹妹，我随同南京大学的同学们南下，去到了四川宜宾的联大。然后辗转到了云南，找到了我父亲的骨灰盒。在这个过程中，我和我的丈夫——当时是越南留学生的阮文清认识了。抗战胜利后，我离开了仍然十分混乱的中国，和他一起来到越南。我母亲和妹妹留在了中国。不幸的是她们后来没有了音讯。使得我年迈的外婆一个人孤独地留在了法国。

1955年，美国开始派兵越南。然后就开始了长达近20年的美越战争。我丈夫参加了抵抗战争，而我却因怀孕去到了法国我外婆家。

第二年我女儿出生了，取名兰迪。

兰迪3岁的时候，我离开了她，回到越南和她爸爸在一起为保卫他们的祖国而战斗。我在后方当翻译，她爸爸则在独立旅当旅长。七四年，也就是越战结束的前一年，我丈夫不幸牺牲在芽庄这个地方。

1975年越战结束，因我和我丈夫对越战有特殊贡献的缘故，政府给了我很好的待遇。给了我这片地，让我经营这个酒店。

八六年越南实施改革，政府给了我私人经营权。我把我父亲和丈夫的骨灰都葬在了这个酒店的花丛中。我死后，也会把我的骨灰埋葬在这里，和他们一起长眠。”

米兰太太停下话语，喝了一口红酒，对雷波说：“这就是为什么说是为了纪念我父亲和丈夫的原因了。”

【五】

雷波听得惊诧不已，他没料到这位优雅乐观的太太居然有这么一段精彩的过去。他迫切地等着米兰太太继续，他知道她要说到她的女儿了，因为她还说过是“为了照顾她的女儿。” 米兰太太继续道：“七五年，越战结束，兰迪19岁，在法国著名的马赛国立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那年我外婆去世，法国没有了亲人，我们把兰迪接到了芽庄和我在一起。

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慢慢地，兰迪开始不习惯越南的一切。破旧的房屋，肮脏的街道，无法沟通的语言和习惯，没有小提琴学习的场所和交流的环境。她变得沉默寡言，除了每天清晨在自己的房间拉琴，从不出门，也不说话，更不见任何人。”

指着墙上的那几张照片，米兰太太说：“这些照片是她来越南的那年在五指岩海滩照的，那个时候她还正常。”

雷波已经料到墙上那几张照片一定是他的女儿。急忙问：“现在呢？现在她在哪里？”米兰太太忧伤地笑了一下：“在自己的房间里。”雷波说：“我好想见她，能见她吗？”米兰太太摇着头：“不要去，也不要试图去接近她，如果让她觉得有人想接近自己，她会感到惊吓不安甚至会精神错乱。

我们不敢去搅乱她的安宁。我知道你想见她，也知道她符合你的想象。我之所以给你讲这些，是因为我被你的追求和执着感动。我的故事完了。最后冒昧地问一下，你有……家吗？”

雷波笑了笑说：“第一次听到《海韵》时我28岁，从那时起我就被我想象中的姑娘吸引，到现在八年了，我依旧在寻找着她。我没有成家。”

米兰太太说：“我想请求你，可以吗？”雷波郑重地点了下头。米兰太太说：“我想请求你，当然，如果你愿意，就长住在这里吧，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你不需做什么事情，我会让服务生们照顾你。我在想，假如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你就是把我安葬在我父亲和丈夫身边的人，也是替我照顾兰迪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人们不知道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但知道雷波最后说的是：“我愿意，愿意抛弃所有，只为在这里永远地守候。”

【尾声】

三十年过去了，2018年，一群中国四川的游客来到了芽庄酒店。他们是李将军的后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米兰太太在芽庄的消息，便匆匆忙忙地赶了来。

结果，他们没有看到米兰太太，只看到一位七十岁左右的像艺术家一样风度翩翩的男人。

他坐在餐厅一张小小的四方桌旁，凝视着墙上五张精美的照片，

这五张照片分为上下两排，上排一张黑白照片，下排四张彩色照片。

照片上都是同一个姑娘但却有着不同的表达。

四张彩照上的姑娘神采飞扬，拉小提琴的姿势是那样完美，雅致而又奔放。

黑白照上的姑娘能够让人在海浪有规律的起伏中，体会到她如诉如怨的轻声吟唱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那姑娘好美！

餐厅里，一套精美的音响循环播放着邓丽君那首略带忧伤的让人难以忘怀的歌曲——《海韵》。

五指岩海滩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