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阿琴的小城男人

作者: 张七发 | 来源:发表于2018-05-10 11:12 被阅读0次

    麦村有个青年出身贫苦,却有那个年代十分稀有的觉悟:读书改变命运。于是他凭着一股子狠劲儿硬是考上了省城大学的政治系,为那个年代的共和国建设添砖加瓦。俗话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青年坚信教育是国之基石,又红又专的他义无反顾扎根小镇中学,誓为社会主义培养更多栋梁之才。

    隔壁村有个老中医,说话慢条斯理,开药方时喜欢一边写一边念药名。他念药方时候的尾音拖得特别长,语调节奏没有波澜却在平仄处理上有出人意料地天赋。丁香啊,木莲啊,青黛重楼啊,配以软糯的南方方言,整段听下来像极了古意绵绵地吟唱。这个民国时期从小抡锤的铁匠学徒,十六岁转行跟着师傅学医术,终于在新中国的时候成为十里八村的济世华佗。

    老中医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没有再要一个男丁。大女儿从小就对这些中药材感兴趣,有时候捻着一些散落在药柜上的碎屑又闻又尝,缠着父亲问这些药都能治什么病。也可谓是天赋过人,大女儿十八岁的时候就背完了她抬起来都费劲儿的药典,在小镇医院当起了一个中药师。

    那个年代的爱情没有什么不同,家学渊源的中药师通过媒人介绍嫁给了小镇中学的青年教师,过起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日子。

    1963年6月21日,阿琴就出生在南方小镇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1.

    阿琴性子很急,比预想中早了好些时日从娘胎里蹦了出来。作为人生中的第一次教训,早产的他十分瘦弱,抱着他的护士小姐都怕一个不慎就能把他小脑瓜揉碎了。

    阿琴的父亲设想他会有四个子女,早早准备了琴棋书画四个现在看来俗不可耐的名字。不过在那个满是建国援朝卫东的年代,琴棋书画咋看之下颇有些世家子弟的味道,不知道可不可以算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余孽。后来阿琴还有个叫阿棋的妹妹,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随着基本国策的出台,体制内的青年教师带头响应国家号召,琴棋书画最终以琴棋草草结束。风雅是有了,但文人四友里缺了书画,也就少了那股子潇洒和写意。以至于阿琴爸爸心里最后一丝浪漫主义的火苗也湮灭了,最终给阿琴和阿棋改了两个十分平凡的名字,老老实实地体现出一个政治系大学生该有的觉悟。只不过在老一辈人的眼里,阿琴还是阿琴,老百姓们习惯了的事儿,哪是这个世道能轻易改变的。

    阿琴是一个男孩,所有顽皮小子该有的劣习在他身上都淋漓尽致。只是造化弄人,作为长子他不得不被阿琴这个略显娘们儿的名字纠缠。好像是作为反抗似的,阿琴以他的顽劣向全世界宣告:老子是带把儿的。

    阿琴的外公十分宠溺这个外孙,别说是棍棒教育,平时连骂都不舍得骂他一句。老头子每天坐在堂中看病,这个外孙就满屋子乱跑。中医讲究一个望闻问切,把脉这种事儿尤其需要聚精会神。而阿琴有时候翻箱倒柜,捏着大把的白芷往天上撒,一边欢快地大喊:下雪咯!每当这个时候,老中医都会轻叹一口气,然后用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个陈年龙胆草味道的笑容,说道:“阿琴呐,饿了哇?阿公这里有几毛钱,你去买碗馄饨吃好不好啊?”这个时候阿琴总算是不闹了,拿了钱撒欢似地冲着馄饨摊去了。等送走了病人,老中医就会将洒落满地的白芷扫到一个簸箕里,细细地筛去沙石重新入柜,等待自己外孙制造的下一场飞雪。人家都说,你这个外孙也太草包咯,你要下狠手教育一下子。老中医有自己的那套观点,说是男孩不闹怎么行,越顽劣长大越有出息,我女婿是大学生都不管他,你们这帮子种田的倒是操起了心。

    阿琴总是把他外公口袋里的零碎搜刮得一干二净,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点心吃碗馄饨,闲了嘴里含颗糖仿佛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儿。家里要是做了啥稀罕菜式,他顺手就把那碗菜端起,往自己面前啪地一放,丝毫不顾忌早已皱起眉头的父亲和眼巴巴看着的妹妹。

    就是这么没心没肺地活着,阿琴混迹于市井的吆喝声中,烟火气里。他有一个过人的天赋,无论是集市上的猪肉贩子,还是街角拉二胡的独眼老头,他都能混个称兄道弟。他很享受这种感觉,他不愿意去学习那些科学道理,他只是知道哪些人有趣,哪些故事能让这个小镇风平浪静的时光过得更快一些。

    没事儿的日子,他会早早出门,嘴里叼着一颗野草,手里随意甩着一小截木棍,趾高气扬地走在集市上。

    他会先去桥头的馄饨摊吃上一碗小馄饨,跟馄饨摊的李阿姨聊上几句。“李阿姨啊,你家春生在哪儿玩啊,有空叫他来找我,我们钓鱼去”。李阿姨并不喜欢他,不想自己的儿子跟这个没头脑的孩子混在一起,只是随口敷衍道,春生跟他爸爸去城里卖鸡蛋啦。阿琴很惋惜地叹一口气,随口嘱咐,馄饨多加点猪油哈,别总是就甩个两滴意思意思就算啦。

    吃完馄饨打个饱嗝,重新拔了颗野草含上,他继续往前走。猪肉摊子的小贩看到他,远远得就招呼道,阿琴啊,今天可没有猪脚啦,还给你留了一条新鲜的夹心肉你要不要。阿琴摩挲着两张肉票,左挑右挑觉得不满意。一想到刚才吃了碗馄饨,里面也有零星肉糜,今天算是开过荤了。于是他嘱咐小贩明天给他留块好点的肉,最终还是放弃了。

    最后他走到街角的老头那里,把破布上那些散落的零碎规整在中间,然后轻车熟路地往地上一坐。老头衣衫褴褛,瞎了一只眼睛,从外表看应该是个隐于市井的奇人。然而他二胡拉的烂不可闻,像是一只临死公鸭发出的凄厉嘶鸣。偶尔老头会给阿琴讲些乡野诡事,大多数时候一老一小就这么各自并排坐着。一人拉着二胡,一人盯着人群发了呆。阿琴无意识地用木棍敲击着地板,啪,啪,啪,好像是在给二胡声伴奏,使这个街角的气氛格外凛冽。

    阿琴还有一大爱好就是看电影。得益于常年混迹街头,他的消息格外灵通,总是提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放映队来放电影。提早知道有提早知道的好处,他会纠集他的一个亲妹妹和三个表妹,当众宣布这个重大消息。并且布置任务,从几点集合到带几条凳子抢哪一片区域的位置,事无巨细,再看电影这回事儿上,阿琴不给任何人妥协的余地。电影放映的那一天,放映队的幕布都还没拉好,就看到一伙孩子抄着板凳从远处冲来。大会堂前面的空地很大,阿琴会站在各个角度亲自试验过观摩效果。然后小手一挥,坚定地说一句,就这。妹妹们麻利地放下板凳,几个孩子躺上长板凳算是占座,急不可耐地等待电影开始。

    阿琴总是说,那时候看电影的人们真有意思啊,怎么电影里的卖花姑娘就这么可怜呢?

    2.

    阿琴在高中的时候随父母搬去了城里,他的爸爸成为了县教育局的干部,而他则入读了这个县城最好的一所高中。

    那个时候大多数人还是迷信一门手艺的,对于念书不怎么擅长的孩子,中专学徒之类的选择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而阿琴却被塞进了四面环书的牢笼。

    阿琴成长于一个反智的动乱年代,读书无用造反有理的观念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尽管历史的错误逐渐被纠正,但是这仿佛成为了他为自己开脱的绝佳借口。叛逆期的少年没人能够管教,更何况一个从小没心没肺到处撒野的主儿。或许阿琴确实是对于读书这回事儿没有天赋,再加上他也不愿意努力,他终于成为了整个高中里最无所事事的学生。

    这个小县城自古很穷,交通不便三面环山,家里稍微有点能力并且成绩不赖的少年,都知道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苦读蔚然成风,这所城里最好的高中自然出了一个又一个寒门贵子。作为局里主管教育的干部,阿琴爸爸却对自己这个儿子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的阿琴早已规划好自己往后的人生。在高中混个毕业证,老爸能给自己安排个官家衙门的工作,以后就抱着铁饭碗安安心心过一辈子就行了。不愁工作,这个人生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他呢。

    是的,阿琴得了年轻人的绝症——对未来轻视,这是比对未来恐惧更没有解药的事儿。因为后者至少会让你做万全的准备来给自己安全感。而如果你丧失了未来的警惕,觉得一切都该照你臆想中的样子,有很大概率你会被生活鞭笞。

    高中生活远没有小镇生活那么丰富多彩,他觉得这里的人都好无趣。生活就好像很多穷学生铝制饭盒里的梅干菜一样,一成不变,朴素得没有任何油星。似乎它作为食物,也只有下饭一个功能了,没有任何享用和品尝的余地。

    最让阿琴开心的就是学校运动会了。作为差生们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校园里撒欢。尽管平常也是如此,但得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心里总好像轻松了许多。阿琴最喜欢看的就是跳高,他觉得这项运动真是太有意思了。他们怎么能以这么怪异的姿势这么扭曲的角度从那根横杆上飞过去?最让人兴奋的,还是跳高失败时候选手那狗啃泥的滑稽模样。阿琴总是在一旁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他从来没有在这所高中里这么开心过。

    其实阿琴除了念不来书,安分守己也不惹事儿,早就把小时候那种混世魔王的习气掩盖得严严实实。在他很多看似无厘头的行为之下,他其实非常胆小。小时候住的地方楼上放着一具棺材,是外公提前为他自己准备的。阿琴总能感受到房子里阴森森的冷,让他十分害怕。以至于半夜三更起床撒尿,他都要拉着妹妹阿棋陪他。

    但是在在高二快结束的时候,他却与人打了一架。事情的起因是他跟一个城里的同学争论猪脚到底是清炖好吃还是红烧好吃。讲道理这本来就是各抒己见的事,但这俩二愣子却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战争终于在对方一句“你一个乡下人吃过猪蹄没”中全面爆发了。论打架,年少时的阿琴是一把好手,原因无他,就是无所畏惧。你也可以理解为没有脑子,没轻没重,不考虑后果等等等。反正此役阿琴找了块板砖直接就给对方脑袋瓜子开了瓢,准备看戏的围观群众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一锤定音。

    事情在阿琴爸妈带着一篮子土鸡蛋登门,又是赔钱又是赔罪中结束了。或许是这件事终于使父母认识到这个儿子就不是成才的料,阿琴爸爸终于开口对阿琴说,你别读了。那一刻,阿琴的高中生涯也结束了。他十分满意自己的那一板砖,仿佛敲破的不是同学的头颅,而是自己的枷锁。

    二十年后他教育自己年幼的儿子,记住打架必胜俩要素:第一要不怕痛,第二要比别人狠。

    而两个月前他刚刚代表自己的班级在运动会上拿了接力赛亚军,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成了他在这所高中留下的,唯一光荣痕迹。

    3.

    阿琴步入社会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原来的世界是灰色的,蓝色的,绿色的,仿佛一夜之间一切都变得多彩了起来。

    老一辈的干部循规蹈矩两袖清风,脑子里深深地印着四个大字——人民公仆。这也导致了阿琴并没有靠他老爸得到理想中的工作,他被介绍去一个书店,当一个售货员。又是跟书打交道,阿琴对于这个无休止的循环深恶痛绝。而他的爸爸却觉得这个工作挺好,书店那种地方总会消磨消磨阿琴的世俗气。更何况,他自己的偶像就是从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做起,也是跟书沾点边儿。所以无论阿琴如何不满意,他坚定地认为,书店售货员就是自己儿子的最佳工作了。

    阿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上起了班,他仿佛又回到了高中的年月,觉得一切都失去生气。所幸的是世界正在改变,人们的精神世界除了卖花姑娘们,现在还有好多方式可以满足。

    经过几年的浮浮沉沉,阿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混子,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他穿起时髦的喇叭裤,留起几乎披肩的长发。当他第一次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的时候,这个古板的老学究几乎背过气去。父亲抄起一把剪刀想要动手剪去阿琴的长发,父子俩在小城的街头上演了一场玩命追逐的戏码。已经渐显苍老的父亲终究还是跑不过阿琴,看着阿琴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只留下一句“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让我干一件我自己喜欢的事”。

    阿琴最喜欢出入时兴的舞厅,听着港台粤语音乐,跟一些同样前卫的姑娘搭着话。那时的人们还很纯洁,在很多人看来去舞厅都已经是大逆不道了,像现在这样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儿是绝对没有的。阿琴也只是在跟相熟姑娘开玩笑的时候会拉扯她背上的内衣带子,然后猝然松手,啪得弹回去吓姑娘一跳。大多数时候阿琴不喝酒,只喝饮料和水,然后跟着音乐大声唱歌,他就这样独自消磨时光。他爱舞厅的原因并不是这里多么的醉生梦死,只是这里有最多跟他一样的人——谁都不能去责备谁。

    又过了几年,阿琴爸爸实在是看不下去儿子的这幅模样,叫阿琴回家,父子俩进行了一场深入坦率的交流。最后他们达成协议,阿琴剪掉长发脱去喇叭裤,从此再也不去舞厅。而阿琴得到的是,他再也不用在那个书店苦熬。

    阿琴终于自由了。

    阿琴再一次回到了少年时期的状态,无拘无束走在街头,嚼着杂草观察来来往往的人流。直到口袋中的钱逐渐耗尽,他才想起自己需要一份新的工作。

    乐天派的人就是这样,有一口饭吃,有一张床睡,他们就不会顾及其他任何的烦恼琐事。阿琴对于工作的要求很低,大概就是人家要他,他能养活自己。最终他去了一家面粉厂,跟着一个老师傅学习电工手艺。

    面粉厂的工资不高,堪堪够养活他自己,他一个人没有妻女倒也乐得个无忧无虑。阿琴酷爱去面粉场的化验室,用一根小木棒使劲搅拌样品的面粉糊,以此测试面粉的韧性。他时常觉得他要是早点去搞这种东西,保不准现在已经是一个高级科研人员。可转念一想,搞科研可是要读书的,弄不好还要上大学,想到这里他就厌恶地摇了摇头。

    这电工一做就做到了二十七八岁,阿琴眼看成为了一个大龄未婚青年。他那不开窍的脑袋也终于发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个年纪的同龄人,可早就抱上了娃了。可他这年有多少钱花多少钱,没存款没长相,媳妇儿还真不知道从哪儿找起。

    而阿琴爸妈早就心急如焚了,前几年催促他早些成家他不屑一顾,这都快奔三了,怎么还没动静啊。

    在媒人的安排下,阿琴认识了阿芳。阿芳比阿琴小五岁,家里还有两个已经成家的哥哥。阿芳的爸爸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在枪林弹雨中凯旋归来,却在阿芳很小的时候因病去世。阿芳的妈妈是个童养媳,一个没有文化却非常善良质朴的农村妇女。阿芳的家里非常贫穷,两个哥哥早早出去打工,负担起妹妹读中专的生活开销。

    阿琴在追阿芳的过程中做了弊,他请他写得一手好字的姨丈写了一幅字送给阿琴,并且谎称这是自己的作品。其实阿芳并没有被阿琴的才华所打动,只是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这个男人似乎也并不是那么烂,他们就这么略显草率的在一起了。

    阿琴二十九岁的时候跟阿芳奉子成婚,他们的孩子在结婚六个月后的春天出生。

    三十岁当了父亲的阿琴才真正告别了青春期,开始憧憬自己作为男人的未来。

    4.

    生活并不总那么美好,阿琴是带着伤痛开始他人生中崭新阶段的。

    孩子出生后两个月,阿琴如往常一样去面粉厂上班,这段时间他心情舒畅干活麻利。上班间隙,他的同事一般都去聚众抽烟,而阿琴不会。最近厂子后面又一个工地开工,他决定过去看看热闹。

    人要是倒霉,是怎么躲也躲不过。就是这么鬼使神差的工作间隙,吊车上的重物出人意料地狠狠砸下,阿琴躲闪不及,被重物砸中左脚。

    在昏迷的前一刻,他没有想起新婚不久的妻子,也没有想起嗷嗷待哺的儿子。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完了。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面对着满脸泪痕的阿芳。阿芳的怀里抱着他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阿琴想看一看襁褓里那个小崽子的模样,却全身乏力没有力气。阿琴动了动嘴唇,想开口叫阿芳坐到自己的身边。没有料想阿芳盯着他没有回应,只是流泪。阿琴还想说些什么,阿芳却突然冲到阿琴的面前,冲着尚躺在病床上的阿琴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她悲痛欲绝地吼道:“人家都不去看,凭什么你要去凑热闹!啊?!凭什么你要去啊?!”

    是啊,凭什么呢?阿琴心里想。他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他只是知道他走路不再利索,甚至一瘸一拐。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的人生会跟残疾扯上关系。

    被生活一记爆锤之后,那个小镇里的乖张男孩,拿起板砖就干架的顽劣少年,彻底死了。他开始变的非常容易妥协,甚至有一些谨小慎微。

    他的儿子二蛋小时候十分聪明,成绩名列前茅,早就开始考虑起了上浙大还是上复旦的事儿。随着年纪渐长却愈发难以管教。不仅成绩下滑惨不忍睹,更是脾气暴躁顶撞父母,比阿琴年轻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相较于阿芳对于孩子的棍棒教育,阿琴显得温和许多。他常常在阿芳拿拖鞋抽儿子的时候挡在两人中间当和事佬,甚至在儿子闹脾气把家里电器的电线全部剪断的时候只是抱怨几句,自己默默地修好。二蛋因此认为他爸爸是个好欺负的角色,常常对阿琴大喊大叫。直到有一次二蛋拿着气枪朝阿琴打了一枪,被阿琴摁在床上拿扫把抽了屁股。尽管如此他还是抽了一下就住手了,对着二蛋说了一些下次别这样了的软话。

    阿琴的和善与好商量却常常被人理解成一种懦弱。有一次阿芳正在与邻居打牌,阿琴在旁边指导了几句。一个瘦骨嶙峋酷似骷髅的牌友埋汰阿琴,说他没钱就别瞎指挥,还有一些阴阳怪气的诛心嘲讽。阿琴竟在一旁默默笑着不说话。可阿芳那个暴脾气哪里忍得了,她当时就掀了牌桌指着对方鼻子大吼:“我的老公我可以骂,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多嘴?”那个男人竟也一步窜起,与阿芳一介女子对骂起来,大有干架之势。阿琴一看事情不妙,紧紧拉着阿芳,嘴里嘟囔着:“算啦算啦,都是邻居,开玩笑而已。”本来气势占了上风的阿芳忽然就蔫儿了,狠狠地看了眼阿琴,转身就走。

    阿琴没有意识到刚才自己老婆做了一件多么浪漫的事,他早已没有了这种十几年前在他身上,也滋长过的英雄气概。

    除了性格的改变,阿琴很快就走出了伤病的阴影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那时候他常常需要上夜班,止不住要吃夜宵。阿琴酷爱泡面,一晚两包,风雨无阻,活生生从一个不到一百斤的精瘦猴子发福成了大多数中年男人该有的模样。现在的阿琴,看起来总算是一个靠谱的成熟男人了。每天下班,他都会买一块甜的齁人的米糕回家,因为他的儿子非常喜欢。为此没少挨阿芳的骂,阿芳说这太不健康了,阿琴只是嘿嘿地笑着,然后继续偷偷摸摸地买。

    阿琴乐天的性格能帮他在挫折中快速恢复元气,却也成为了他人生的一大桎梏。

    随着孩子渐渐长大,阿琴一家仍然住在一个破旧的两室一厅里。家里只有一台电视,日本产松下牌,是当年他跟阿芳结婚的时候,阿芳二哥送给小夫妻的礼物。这台当时价值三千块的电视可以算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了。白天的时候他们会在客厅里看电视,一到晚上,阿琴就会抱着电视机一瘸一拐地搬到房间里,躺在床上看电视。家里没有vcd,以至于他们的儿子一去阿琴的某个同事家做客就会欢呼雀跃。因为那户人家的孩子不仅有vcd,还有一整套奥特曼的光碟。

    纵使是如此不宽裕的生活,阿琴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满,是嘛,他是乐天派呀。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告诉他船到桥头自然直,人家看来的得过且过,在他看来是安于现状活在当下的生活真谛。所幸他的老婆叫做阿芳,一个极富冒险精神永不服输的女人。

    阿芳对于阿琴这样没有理想的男人深恶痛绝,为此不知道吵了多少架。每当吵架的时候,阿琴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嘴里絮絮叨叨永不停歇。直到阿芳爆发,她可不跟阿琴吵架,动手就打,或是摔了一些家具器物。这个时候的阿琴才终于开始唯唯诺诺,一边收拾一片狼籍的战场,一边向阿芳认错。

    每次都是这样,如此往复,数次到了离婚的边缘。最终这对欢喜冤家最终还是没有一拍两散,他们的房子却越住越大。这里面大半都是阿芳的功劳,而阿琴似乎也乐于接受这个世俗看来并不怎么光彩的角色——阿芳背后的家庭主夫。

    5.

    上着不咸不淡的班,做着不咸不淡的饭,阿琴就这样步入了二十一世纪。

    阿琴的日子像是小时候村里的水塘,清澈却没有波澜。直到有一天刮起了大风。

    世纪初的时候迎来一波下岗潮,阿琴所在的面粉厂也面临改制。当时的新闻到处都在宣传听国家指挥,下岗不是末日,天高任鸟飞。阿琴一家早就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阿琴似乎离下岗工人这个称呼很近了。

    大家对此都十分紧张,一家人坐下来商量万一下岗了该怎么办。看着老婆父母一筹莫展的模样,阿琴满不在乎地说道,别想东想西的了,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本是一句安慰的话语,在阿芳的耳朵里却又成了不思上进得过且过的铁证。她气愤地对阿琴说,你自己腿脚怎样你没数啊,不让你下岗谁下岗。阿琴的笑容僵住了了,低下头再也不说什么。

    没有什么意外,阿琴下岗了。祸不单行,他的自行车还被偷了。阿琴气愤地诅咒偷车贼一生绝后,肆意发泄着怒气,好像这样他就可以把生活的焦点从下岗转移到自行车上一样。

    闲下来的时候阿琴再也不像年轻的那段时间感到自由痛快,他终于开始焦虑。尽管依然每天跟卖菜的老头老太聊着天,时间却过得越来越慢了。他总是跟阿芳说,你不要急,我会有办法的,我会有办法的。

    故事并没有像小说里那么美好。下岗职工并没有下海创业,也没有创造起自己的商业帝国。阿琴最终去了一家商场的后勤部,继续做他的电工工作。

    再就业后的阿琴十分愉悦,他从偷车贼那里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乐悠悠地开始上起了班。

    商场的工作并不辛苦,做一休一,所以工资也是不高。他上班的地方是商场的配电室,负一层。那里有一股下水道的味道和到处生锈的金属栅栏。配电室里布满了电子设备,他们维持着整个商场的正常运行。

    阿琴作为资格比较老的电工,手下带着两个学徒,每当听到他们喊他琴师傅的时候,阿琴就格外受用。当设备运行正常时,阿琴无事可干,他满商场瞎逛。年少时候的天赋犹在,不消多久,商场里的大部分职工都跟琴师傅熟络了起来。有时候他跟保安谈谈政治,谈谈地摊文学中的共和国往事;有时候他跟售货的已婚少妇聊聊家庭,说点无伤大雅的黄段子;甚至跟商场门口卖油炸的大叔都能说上几句中国足球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阿琴偶尔带他的儿子上班,这是二蛋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商场的四楼是一个游戏机厅,阿琴跟老板打声招呼就把二蛋放在这里。老板会送二蛋大把的游戏币,二蛋也是从这个游戏机厅里学到了怎么打拳皇97。过了两个小时,他就会来找二蛋,告诉他时间到了。大多数时候二蛋都是不肯走的,他就会向老板再要几个游戏币。他跟二蛋说,二蛋啊,你看这个商场的天花板,这全是钢结构啊。这样的建筑是有使用年限的,过了多少年,它就要被拆啦。

    直到游戏机厅换了老板,二蛋再也没有免费的游戏机可以玩,那个商场也还没有拆。

    经历颇多坎坷,以为生活趋于平静的阿琴一家渐渐有了起色。

    好景不长,阿琴在洗澡的时候发现他的腿上有一块肿大。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依然胆小,所以一直瞒着阿芳。直到阿芳发现了异常,硬拉着阿琴去医院。

    接下去就是手术,把肿瘤送去省城的医院进行病理分析。医生说这是个容易复发的病,没有彻底根治的方法。

    全家人再次聚在一起,展开了对阿琴未来的讨论。大家觉得阿琴工作的地方环境太差,这么多的电子设备一定有辐射。鉴于阿琴的身体状况,大家一致决定让阿琴辞职,早早办理退休。

    阿琴的人生又来到了一个新的节点,不变的是,他依然没有对自己的命运发表什么看法,他只是默默的接受。

    退休的生活再次让阿琴乐不思蜀。他迷上了听戏和广场舞,像个六十岁的老头。他的作息开始变的非常规律。每天七点多起床吃早饭,然去菜市场买个菜,整理整理家务在街边的便利店坐一会儿,晃眼就到了午饭。吃过午饭他会雷打不动的午睡,在下午三点的时候起床准备晚饭。接下去就是等阿芳回家,吃完晚饭做好家务便去跳会儿广场舞或者躺在床上看会儿电视。等阿芳搓麻将回来了,他再帮阿芳按摩按摩腿。

    生活的重心彻底转移到了二蛋身上,这个在旁人看来曾经有光明未来的孩子,逐渐走向了报废的边缘。

    二蛋中考结束,离这个县城最好的中学尚有三十分的巨大差距。尽管这孩子之前的学习成绩已经显露出来了颓势,但谁也没料到会是这样。阿琴痛心疾首,他说,你爸爸和你姑姑都是这所学校毕业的,你爷爷还是大学生,你怎么就这么不成材。

    他似乎忘了他并有取得这所高中的毕业证书,他在高二那年就欢快离去。他也没有发现,他活成了二蛋爷爷的模样。对着二蛋成绩单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像极了当年自己的父亲。

    二蛋的爷爷为了孙子愁得睡不着觉,这个固执的老领导最终还是放下脸面。在一个大雨初停的日子,二蛋爷爷带着一把商铺赠送的雨伞,穿着一双解放鞋乘着公车去了那所他两个孩子学习生活过的高中。他可以叫不成器的儿子别念书了,可事儿发生在疼爱的孙子那里,他千方百计也要创造一点点希望。他记得他在教育局那会儿,这个学校的校长还是他的下属,他觉得他可以找这个后辈聊聊,看看事情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这位总是跟阿琴吵架的老头也许是人生中第一次意识到他曾经是个干部,他混过官场。

    而阿琴看着出门的父亲,淡淡地说:“他以为现在还是八十年代呢,提着把雨伞就出门,连礼品都不带。一退休老头,谁理你。”

    最终二蛋还是去了那一所高中,他也再次不出所料地让所有人失望了。以全校倒数第二的高考成绩金榜题名一所专科学校。

    后来命运发生了一些转折,二蛋去了北方的另一所高校,阿琴偶尔会骄傲地对邻居朋友说起这件事。

    送二蛋走的那一天,阿琴千叮咛万嘱咐,拉着二蛋和两个巨大的行李箱在门口合了影。二蛋在北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学习如何啊,今天吃了什么啊,衣服穿够了没有啊。每当二蛋想趁着一周的短假期回家的时候,阿芳心里同意,嘴上却总会说几句抱怨的话,埋怨机票这么贵。而阿琴却是难掩兴奋,直到二蛋上飞机前都是十分钟一条信息询问进展。

    三年之后二蛋从北方回来,阿琴长出了一口气。拍拍二蛋的肩膀说,你回来总算是放心了,一个人在那里三年确实不容易啊。

    以校友身份跟二蛋聊起他们共同上过的那所高中的时候,阿琴满怀骄傲地说,我在高二那年,拿了接力赛的亚军,那时候我在赛道上跑得飞快。

    五十五岁的阿琴脖子上刚动了手术,僵硬萎缩的肌肉使一边肩膀明显下沉,让他的身型看起来佝偻了许多。

    他走路依然腿脚不便,可是二蛋相信,他高二那年,在赛道上跑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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