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无名氏”并非真的无名,他们是一对台胞夫妇:魏正明和王碧云。说无名,是因为他们的名字被历史尘埃无情地湮灭了,甚至连受惠于他们的那700同胞乃至他们的子孙,也不知道有这样一对夫妇是他们的大恩人。这个故事是魏丽惠讲给我的,她是这对夫妇的女儿。
魏正明王碧云夫妇魏丽惠曾任北京医科大学副校长,北京人民医院党委书记、副院长,是国内著名的妇产科专家。她还是第九、十、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七、八、九届北京市政协委员。
魏丽惠是从她的母亲开始讲起的——
她的母亲王碧云1915年出生在台湾一个医学世家,“悬壶济世”是从小就融化在她骨子里的人生信条,13岁那年她独自去日本念医科。求学期间,王碧云认识了祖籍台湾彰化的魏正明,同样的志向和兴趣使他们走在了一起。1937年,王碧云的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给王碧云写信,告诉她:“一定要在学业有成后回到祖国,报效国家。”
1945年4月,他们夫妇在日本田川市开了一间妇产科外科诊所。同年8月15日上午,当听到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时,他俩和周围的人全哭了。随后公布的《波茨坦公告》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终于可以回家,可以回祖国了。当天下午,他们就在诊所的外边贴了一张公告,声明诊所要停业。晚上,他们和诊所的朝鲜族护士聚在一起欢庆战争的胜利,一瓶酒、一只鸡,在当时,那可是一顿大餐。因为怕特高课,他们只能偷偷地笑,偷偷地哭。
魏丽惠给我讲她父母的这段经历
那一天,魏正明夫妇正收拾行李,有一队人从自家门口路过,听到他们说中国话,王碧云感到特别亲切。与他们交谈后方知他们是被日军掳掠到日本做苦力的华工。曾是八路军大队长的左伟臣是这些人的头头,他对王碧云说,在当地的三井煤矿大约有700名华工,都是日军在中国围剿时被抓来的,来日本的年头长则两三年,短则一年,每天都过着非人的生活,忍饥挨饿的同时还要在工头的皮鞭下下井挖煤。现在日本投降了,他们非常想念祖国并迫不及待地想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但由于语言不通,难以成行。他还说,以前矿主管得非常严,不允许出来,如今抗战胜利了,才允许。他代表这些华工央求魏正明夫妇:咱们都是中国人,是战胜国的国民,我们一定要回大陆,你们要帮帮我们!
出于同胞情,魏正明夫妇毅然承担下帮助这些在异国他乡历经磨难的华工回国的责任。他们到劳工居住的寮(集中营)了解情况,700多人住在3个寮中,每个寮由两排木制房子组成,房子的木板很薄,里面的大通铺上铺着薄席子,冬天他们常常蜷缩在一起抵挡凛冽的寒风。他们看到魏正明夫妇就像见到了救星,介绍情况时泪流满面,他们说:“一定不要丢下我们,即便是死我们也要死到祖国的土地上,决不留在日本。”
魏丽惠提供的一张全家福照片
王碧云当时已怀有5个多月的身孕,但她和魏正明马上找到三井煤矿的矿主进行协商,矿主的答复是:三井煤矿已由美军接管,华工的去留他们已无权决定。这虽然像是推脱,但也确是实情,当时美军占领了日本,整个日本都是一副战败国的姿态。夫妇俩又跑去找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队长,向他耐心解释这些华工的来历和遭受的苦难,博取同情,希望能早日允许他们回国,而且表示愿意出面把他们带回去。他们夫妇英语非常流利,能毫无障碍地跟美国人交谈。交谈中得知这位队长喜欢吃中国菜,王碧云就与华工中会做菜的师傅商量,给他做一些可口的饭菜,希望事情能够进展得顺利些。交涉在一步步进行中。后来他们又提出那些生病的劳工需要留下。左伟臣说,如果留下肯定就没命了,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都带回去。魏正明夫妇就以医生的名义担保,愿意做随船的医生陪同所有的劳工,包括病残一起回国,以保证他们的健康。其他条件也是一点点谈妥的。在等待回国消息的一个月中,天气渐渐转凉,魏正明夫妇作为华工的代表又经过多次谈判,要求为每位华工提供两套外衣和内衣以及一双皮鞋,并为每位华工争取到两万日元的赔偿金。这是从日本矿主那里为华工争取到的最后权益。
1945年11月初,在日本宣布投降两个月后,在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带着700名华工在福冈的一个小港口登上了一艘英国的战俘交换船,驶往祖国,无法克制的热泪在每个人的脸上尽情流淌。一路上,这些华工对魏正明一家人非常好,船上好的地方让他们住,有好吃的也让他们先吃。一直到了天津塘沽港口,下了船。当时国内很乱,华工回来也没人过问,更没有国民党政府接管。在码头上宿了一夜,第二天大家就分散各回各家了。当年分开后,由于通讯不便,魏正明夫妇和大部分劳工失去了联系。在随后漫长的岁月中,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也很少向外界透露过自己帮助过劳工回国的事。这些劳工有些人后来跟他们还有联系,六十年代初,还不时来看望,他们总说魏正明夫妇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文革中,魏正明夫妇受了冲击,让人想不到的是,他们帮助700华工回国的这段历史竟然成了“特嫌”的罪状,造反派说他们从日本回来把劳工出卖给国民党。魏正明夫妇当然想不通,明明是做了一件善事,为什么却成了罪状。造反派找不到证据,但也不放人,就这么关着,在医院隔离,不让回家。那时,他们多么希望能有当事人出来为他们证明啊!
文革那段经历使魏正明夫妇身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1982年,魏正明因脑出血突然去世,王碧云也于2002年在北京走了,享年87岁。去世前一年,曾有媒体记者采访她,让她讲述这段经历,王碧云当时还很激动,她很想知道,当年在他们帮助下从日本回到祖国的700多名华工现在还好吗。她跟记者说:“如果他们还活着,应该已经是耄耋老人了,他们都是日本侵华历史的见证人。我希望能找到他们中还健在的,和他们一起将那段难忘的历史记录下来。”
听完这个故事,读者是不是和我一样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些拧巴。同样是二战期间发生的事,我们可以记住辛德勒,记住何凤山,记住明尼·魏特琳,但是,一对台湾夫妇,在异国东瀛挺身而出,为非亲非故的700华工争取权益,并举家带着他们回到祖国的事迹,又有几人知晓?让这样一对堪比辛德勒的大善人籍籍无名,我们这个民族是不是缺少了点儿什么?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700华工啊!历尽沧桑,如果还有活着的,恐怕也是九十开外的人了,但他们的子孙,难道不晓得他们父祖的那段经历?如果还清楚自己所自从来,不光要记得向日本政府和三井企业索赔,同样有义务把这段历史讲出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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