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鸟

作者: 晞瑶 | 来源:发表于2018-11-24 09:07 被阅读4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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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慧子手扶旅行箱站在路边,真正抵达旅程终点时,她却茫然失措。

罩住她的泛白蓝衬衣一面挡光一面产热,从那开着的纽扣间看得见白T恤慌乱地绻伏在苍灰的的长裤上。披散的长发与衬衣领子纠结滚缠成一团,仿佛是随时会蔓延疯长的水草。三三两两的步行者兀自低头赶路,并没有谁会对这个颠倒季节的姑娘投来好奇一瞥。

这正是七月。盛夏。

然而掠过沙滩穿越森林的海风却依然清凉,温和地抚摸着慧子的额头,掸了掸那个还热着的灰白一片的梦境。

迷蒙中慧子扬起小巧的下巴,喃喃自语。

你在等我吗?

 

(二)

慧子记得,那时Anya的短发被夕阳的金辉染成明丽的桔黄,在盘曲缭绕的烟气中Anya瞪着她,似是有些许生气。

“我讨厌灰白的颜色。”Anya玩弄着手上细长的卷烟,一点赤色明明灭灭,在她修长的指间翻飞。“那只会让我绝望。”

慧子紧攥裙摆,手中灰白色的布料被皱成一团,她紧咬住干涸的嘴唇硬生生杵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有种做了错事的错觉。

燃烧的香烟袅娜着沧蓝色的气息,慧子本来并不觉得熏眼,却不知为什么却有泪水涂抹天幕一般模糊眼前。蓝灰蔓延轻搂橙红,清冷与温柔交错缠绵,仿佛莫奈笔下的《日出·印象》,是静止的、不真实的瞬间。

“你……认得我吗?”

“你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吗?”Anya并不回答,反而去问慧子。她微微眯起的眼梢晕染着危险的诱惑。“你知道的。”

像是一个警告。

如此荒诞的初见,Anya尖锐叛逆的眼神与错杂碰撞又神秘交融的色彩,总是让慧子记起那与阴影黯成一色的灰白的绝望的自己。

“在那些鲜丽的或是阴戾的覆盖下,也许隐藏着更加苍白无力的灵魂哦。”

Anya说话的时候正用指尖玩弄着润湿的花瓣,她的头发已挑染成日光的金桔色。Vodka的酒瓶里盛满蓝墨水,边缘干卷的蓝色妖姬酝酿着凋零前最后一场妖冶。

虽是朵行将枯死的白玫瑰,在墨蓝的海里却也能重新活过。

Anya话锋一转,如是说。

然而慧子的眼神自始至终不曾离开Anya灼亮的短发,她想,也许Anya是想长久地留存某袭傍晚的暮光。

那是她们共同分享的记忆。

对Anya来说,那应该有什么更加特别的意义吧。

 

(三)

落地窗宽大的臂弯里依偎着午睡的海洋,那蔚蓝色的尽头在平稳的呼吸间不曾颤抖。

慧子蜷身抱膝,倚坐在柔软的床铺上,若即若离的目光似是在眺望远方的海洋。

然后她想起嘉凌,想起他画中静谧的海滩。

再然后,想起他温柔的沉默。

在出租车上她鬼使神差般说出地名,记忆是时光女巫于漫不经心中施下的魔咒。

她原以为,她不会在意有关她和他的一切。

慧子想起嘉凌,但并不觉得是在想念他。她想念的人应该是Anya。很多年前慧子亲口许诺Anya她一定会看到这片海。Anya只是笑,亮晶晶的闪粉在眼尾跳来跳去,是美人鱼的尾巴在月色下反射着粼粼的光。她浓妆熏染的脸庞如同光鲜亮丽的面具——彼时慧子听闻,Anya接下了一家酒吧的工作,正担任某个地下乐团的主唱。

乖乖的慧子不曾去过酒吧,也不曾见过Anya在舞台上忘情放歌的模样,不过她想象得到,有想象便已足够。

慧子记忆中的她就如同夏天的风,穿梭在黏稠的热浪里旁若无人。尽管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却感受得到她的存在。

伴着胃里空虚的饥饿感慧子迷迷糊糊地睡着,朦朦胧胧的梦境中栖息着灰白色的一只大鸟。大鸟擎开它灰白色的翅膀扑剌剌地立起,掠过深蓝的海洋消失在灰白色的天际。

盯着海鸟的慧子看不见自己,只有模糊不清的意识氤氲成一团虚无缥缈的存在。飘呀浮呀幽灵状态的慧子看见了自己家的大门,却怎么也进不去。她浮在掺杂着邻家小孩哭闹与老女人们尖刻叫骂的呛人油烟中,依然听得清屋内男人女人混杂着粗鄙脏话的争执。

而在这时,她也终于看清了自己那躲掩在暗灰色校服裙摆下圆钝的黑皮鞋尖。

之后便推门进去。并没有见到昏天暗地硝烟四起的战场。女人的眸子柔和地瞧着她,嘴唇一张一翕,慧子回来了啊,她爸还不快点做饭。

哦,快快,慧子回来了啊,咱得快点。男人咧着嘴笑。

似乎只是部缓慢放映的电影而已,好像与自己都没有什么干系。方才女人的拖鞋不小心碾到了男人的脚背罢,慧子感到有点好笑。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笑,也没有说话。本不是这样的。因为雅子死了。她试图拼凑这些碎玻璃般的字句,却又碎了一地的疼痛回忆。梦游似的她就坐到了书桌前,空白的习题沉默着摊在桌面上。桌前的慧子寂寂地观阅这部陈旧的电影,银幕像是蒙了层灰。

演员慧子或是观众慧子茫然地将目光送入窗外,讶异的神色迟钝般浮现在她的脸上。灰白的大鸟正隔着窗玻璃安静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散着柔和的悲哀。

 

(四)

鳕鱼籽酱涂抹了紫菜饭团,慧子捏起来送进嘴里,潮湿生涩阴冷的气息过后口中弥漫开深海的咸香。

那,在绝望的背后又蛰伏着什么呢?希望么?

从前的慧子会笑着对她说希望一直都在,现在的慧子只会在绝望中越陷越深。

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想努力地做你做过的一切,替你去看那些你从未看过的风景,只是我终究无法替代你。但我会坚持下去,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外面的天空略有些阴色。慧子抱着包踱出去,带着些许孩童般的好奇和小心翼翼。

她试着坐在温热的沙滩上,呼吸间海风寂然地从发间穿行,她不曾听见它从远方载来什么音信。

广袤的海天之际并没有船舶,海鸥旁若无人地在苍蓝的世界撒欢,像是缠绕在Anya那带苍蓝的烟雾里。慧子将思绪游离到这个奇怪的联想,不知怎的就轻笑出声来。

海上陆上确实没有喧闹的游客,只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枚人影,在离她很遥远的地方。

“我并不想用‘最后的天堂’之类的字眼来描述那个地方,我只觉得每个人都可以在那里寻找已遗失很久的东西,你可以找到,哪怕无法将它带回。”

“就像你可以选择与过去某刻重逢,却不能选择重回。”

“就是这种空寂到忘记周围一切的感受,让曾经的我如此迷恋。灵魂的蚀洞像是被填满——即便只是暂时的也无所谓。”

“耳畔的所有声音与我无关,我的世界里只有我和我爱的一切。那种感觉就好像明知道自己身在此世,却义无反顾地追寻一个朦朦胧胧的所热爱的彼世。”

“但正是无尽的爱与追寻,将我们从此世渡至彼世,从孤岛接引至彼此身边。”

慧子掀开画本,调整出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但握住铅笔的手颤抖着迟疑。

嘉凌。

他的色彩他的文字他的笑容浮在她的远方铺天盖地般萦绕着,慧子觉得自己被轻易地看透了。她久久地凝注着自己微颤的右手,有黏湿的冷汗布散在掌心。

濛濛细雨漂浮在空气中,慧子深吸一口气,合上画本安静地往回走,她黑漆的长发被海风抛起又落下。

她很久都画不出一幅画了。

 

(五)

湿润的水汽晕染了香波的甜橙气味,浴室的灯光是温暖的桔色。化妆镜旁的架子上摆着一盆小小的仙人球,尖刺上沁聚着透亮的水珠。

莲蓬头中的水哗啦哗啦倾泻而下,湿发粘在慧子光滑的肩膀上,从水雾漫浸的镜面中她望见自己湿淋淋的模糊轮廓。掬起一捧水冲刷镜面,慧子便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淡漠的容颜竟与Anya如此相似。

半夜门铃声叮咚响起时慧子吓了一跳。睡眼迷蒙的她扯平压皱的睡裙挪到猫眼处窥看,一抹橙金色正在昏暗的过道中灼灼发亮。慧子开了门,Anya皱着眉头立在门口,手中湿答答的雨伞还在滴水,她背后是把硕大的吉他。

“你站了很久?”慧子低头时见她伞下有片漫延开的水渍。

“这么早就睡了?”Anya径直走进来坐上沙发,枣红木吉他慵懒地靠着她肥短的黑色裙裤。湿伞被挂在一边,雨珠坠落在地毯上了无声息。

慧子将门闩从里面插好,过来坐在她的身边。

“还没睡着。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慧子诧异地盯着Anya。

Anya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她妆容精致的面庞上,“是你告诉我的。”

“我?我不记得我曾说得多详细。”

“当你想我的时候,我就会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Anya灌了口温水,“水还能再烫点吗?有酒的话更好不过。”

她低下头来看看自己,淋得透湿的上衣贴在胸脯上起起伏伏,亚力克碎钻闪烁出繁星的光。“还好没淋到吉他。”

慧子蹲在插座旁烧水,乌发披散坠落在肩前。Anya在浴室里,流水声噼里啪啦就像瀑布被搅碎。慧子仰头看向那方毛玻璃漏出来的温暖桔红色亮光,内心的一角无端地变得柔软。

披着浴袍的Anya盘腿坐在沙发上,啜了口慧子递过来的热水,怀抱着吉他的她望向拉得紧紧的窗帘,轻声道:“把灯都关上。”

慧子没有说话,关上灯的房间黑漆漆一片。慧子摸索着靠紧Anya坐下,仿佛看见纤长的手指轻缓地揉拨着琴弦。

Oh  lights  go  down,

in  the  moment  we’re  lost  and  found.

I  just  want  to  be  by  your  side ,

if  these  wings  could  fly .

……

Anya弹唱着Birdy的《Wings》,没有锐利,没有喧嚣,她只是很轻很轻地拨动颤动的弦,很轻很轻地唱着,略微沙哑的声音挟裹稀释现实的魔力。

如果这片黑夜中遍布着阴暗与死亡的荆棘,Anya就像是持剑开路的歌者,哪怕被刺穿喉咙,哪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的她也要与它抗争到底绝不屈服。

她的歌声与雅子一模一样。

雅子啊,雅子。

黑暗中,慧子只觉得此刻的Anya,比自己所见过的任何一个她都要悲伤。

 

(六)

慧子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很久。

海鸟又撞进了她的梦境,在蔚蓝的海上展开它巨大的双翼翻飞盘旋,是灰白的旋风随那漂泊的海潮流浪。

浴袍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头,Anya已经走了,她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再见。门闩被仔细地插好,那飘飞着迷离音符的黑色夜晚如同一场抓不住尾巴的梦。

而那吉他仍斜欹在沙发的扶手处,慧子微微失了神。

 

(七)

海水渐渐地已及膝深,慧子又试探着向前迈进。

耳畔海风正起起伏伏呼啸,慧子纤长的睫毛翕动在风中——合上眼——黑暗若深不见底的渊,Anya,慧子,那黑暗中她们紧紧拥住彼此,什么都看不见,惟有温热滑腻的肌肤坦率地接纳来自对方同样的纤弱与执拗,她们在彼此的怀抱中如婴孩一般蜷缩着,无须掩饰也无须解释。

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Anya,也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自己。

那一刻,她真正觉得她们如此相像。

海风如潮水般没过呼吸,慧子深深吸了口气,她不记得她曾如此心慌。

只要不回忆,便不会记得。

“喂,慧子……你还好吗?”

呼吸一震,慧子睁开眼睛茫然无措,她犹豫着转过身去,雾气沧澜的眼眸中映出穿枣红格子Polo衫的身影。她不太确定般开口:“阿川?”

少年的脸上漾开明媚的的笑容。慧子微扬起头,逝去的时光似乎未曾改变他年少的模样。她一直很怕重逢,若是时光能够一直静止,也许所有人才可不必相诉离殇。

“涨潮了,回去吧。”迎上慧子不解的眼神,阿川顿了顿,“你现在租住的,正是我阿嬷的房子。”

Anya走后慧子退掉了酒店的房间,她渴望隐匿到某个更加静谧的去处。慧子自然而然地想到离海不远的的那一带旧民居,它们在夕阳余辉中泛光的模样,曾被某个人的画笔定格于永恒的瞬间。

在那个人的画里,赭石色的房屋们面向大海静坐,倚靠着森林茂密温暖的臂膀,面容安详得仿佛是看淡潮起潮落的老者。

慧子紧抓住书包的手猛一松动,“你的……阿嬷?”

 

(八)

楼下的老式摆钟正“叮当咣咣”地守夜,慧子在心里默数,不多不少刚好十下。

她坐在厚重的木质书桌前,懊恼地摩挲着那只空白的信封。下午涉水而归时她失手弄湿了包,她从不离身的那幅水彩——画了很久却只能够完成一半——面目全非恣意成一纸迷离的色汤。

纸张浸透了咸水又被晾干,皱巴巴似是块渍了眼泪的旧手绢。雪色的台灯光下慧子呆呆盯着它,目光伴着时光游移流淌穿行至远无尽头的地方。

午夜时分钟声响了十二下。

“阿嬷睡了。”候在楼下的阿川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就像下午约好的那样,慧子会跟着阿川去他从前演出过的酒吧。那是雅子曾经在过的地方。

“阿嬷她知道我半夜会出来,我只是不想打扰到她。”仿佛看出慧子所想,阿川笑着摇摇头,“阿嬷她可是家里唯一一个支持我的人啊。”

店面不算很大,没有慧子想象中的那般喧闹。

“Vodka,谢谢。”她望向目瞪口呆的阿川,唇角微扬。“川,不要问。”

仿佛耗尽所有气力,慧子深呼吸,继而抿了小口伏特加。

浓烈得仿佛迫人窒息。慧子见阿川并没有打破沉默,就侧身取过那把吉他。

她的手指撩上琴弦,沉默阴暗的空气中浮沫般飘散出乐音的霎那,慧子闭了眼。

她学着像Anya那样弹唱《Wings》,声音灰白沙哑忧伤。酒吧里很静很静,Anya划破慧子眼前寂静的黑夜浮出来。正是那个深夜,慧子蓦然醒来时身畔并没有Anya。她从床上坐起,正看到Anya站在落地窗前对她忧伤地微笑。窗帘全部敞着,远方黑漆空洞的海潮是漫无边际的背景,月牙儿的光芒温悯地耀亮Anya银白色的柔软胴体。

月下Anya舒展着她纤长的双臂,似那海鸟张开空灵的翼。

她的心和她的心在无声地对话。

你要走了吗。你还会来吗。

我们一直都在。Anya的微笑含着泪。

最后一只银色音符在空气中冒了个泡,缓缓漾开。慧子猛然喝尽Vodka,呛辣而咳。阿川抽走她面前的酒杯换上了白水,“女孩子不要喝酒。”

“可是你开始并没有阻止我。就好像,”慧子顿住,“今天下午你明知道涨潮,却仍选择沉默地跟在我身后。”

“雅子第一次喝酒是和你一起吧……Vodka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很难喝呢。但是她很开心,因为你。”

“你们那么相像……”阿川并未回应她的话,眼神迷离,“在这歌声中,仿佛你就是雅子。”

慧子摇头,“我终究不是她。雅子她再也回不来了。”慧子虚无的目光避过阿川,“现在我可以把雅子和我的故事讲给你,那个像硬币一样的故事。”

“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即使花纹再怎么不同,却还是同一枚硬币,有着一样的材质与无法割离的命运。”

 

(九)

十七岁那年的深秋格外阴冷潮湿,无尽的雨水仿佛要浸出苔藓。

“雅子和我是孪生姐妹,我们生活在同一潭喧嚣污秽的死水,里面泡涨了一具又一具活着的尸体。这泥潭纠缠住我们的脚踝扯住我们的头发扼住我们的呼吸。”

慧子平静地讲述着,仿佛这不是她的回忆。

会被争吵声在凌晨惊醒,会被永无止息的指责批评围困,会在谈论梦想时被身边的人一同在背后嘲讽。所有人会命令你应该成为他们想象的样子,但是没有人会在乎你该怎么样才能做到。

最重要的是,永远没有人会在乎你想表达什么。

慧子盯着阿川,眼神如Anya盯着自己般锐利。

“在那个地方,做梦只会让你更加痛苦绝望。你承载着家人的得意洋洋或是低声下气,你会被比来比去,成为街头巷尾各式各样的谈资。你甚至觉得你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带着全家人的希望,向上爬出泥潭,然后把他们一同拯救出来。”

一家人挤住在狭小的房子里——慧子自嘲般笑了,她想起很多事情,但是却没有说。煮汤忘记放盐还会恼羞成怒的爸爸,一边冲洗地板一边骂骂咧咧的妈妈,为了几元菜钱吵得整栋楼都听得见的姑婆和奶奶。小时候最心爱的八音盒被舅舅家的小孩偷走,雅子找爸爸哭诉,却挨了妈妈的打,说她简直胡闹。自己偷偷攒早饭钱印的梵高,一时不见便裹着果皮进了垃圾桶……她猜测着,上面的灰黑水渍是不是刚刚擦过玻璃。

她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真的都有自己深爱并且执着追求的东西,色彩的亮光对我而言是最后的奢侈,与这吉他对于雅子的意义相同……我们都明白家里人不会同意送我们走这条路。”

“所以雅子和我都在好好地读书,天真地以为终有一天我们会靠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一切。但是鬼使神差中考雅子落了榜,我去了城里最好的中学。”

“我开始担忧未来,不论是对我自己还是对雅子。可是雅子她不一样,她还是那样天真,她和我约定要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要逃往属于我们的梦想花园。”

慧子调整呼吸,故意不去看阿川——方才她看见川在她提到雅子时红了眼圈。

“在故事硬币的正面,我成了邻里那个羡慕的‘骄傲’。你知道的,虽然真的心累,可渐渐我也会习惯在形同虚设的艺术课上默默写数学作业。一切看起来都‘好得很’,直到我误打误撞闯进嘉凌的画室。”

 

(十)

遇见嘉凌是自己生命的转折点。慧子无法否认。

在最初的转折点之后与最后的痛彻心扉之前,这大概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比她高一级的美术生嘉凌所代表的,是一个她从未接触的明亮世界。

犹记得当初她讶异地对嘉凌问,你要一生都与画为伴吗?

他慢悠悠调着色盘,笔刷下的绚丽交混出奇妙的色彩。他说,这样不好吗?

“你是怎么才做到的?”这一句显得没由来地突兀,可是慧子有好多想问的,她好奇他何来这样的自信去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没有人阻挠他吗,他不担心他的未来吗?

突然间慧子惊觉自己已那样世俗了。

嘉凌的眼神转向他正在绘制的水彩上,目光中溢出她不曾懂得的笑意,画布上轻纱粉裙的舞者是精灵要飞出来。

他说,去做就做到了啊。

那个教室有着落地的窗,光线永远能充足地丰盈整个房间,向外眺望时隐隐可以望见远处教堂露出来的穹顶十字架,因为相隔一片密林,所以只有钟楼的表盘和塔尖是完整的。慧子常常在课间溜去画室,只盯着那些画看,或是不发一语地看着嘉凌画。几乎每个下午嘉凌都在,有时慧子感到很难为情,但五彩斑斓的色带于她而言,是无法抵制的奇丽诱惑。

除了品评画作,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她和他却相熟得莫名其妙。他给她看过他引以为豪的作品,她的怀里正抱着他送她的画具。那时的他,眼角眉梢有着小孩子一样甜蜜的骄傲。

慧子仿佛听到了那个声音——

“Hey, darling, welcome to my world. ”

和她分享同一个秘密的只有雅子。雅子微笑着眯眼听她讲,指尖无意中抚过手臂上裸露的暗红伤痕。那样狭长一条,像是被利爪狠狠剜过。

你挨打了。慧子皱眉。很痛吧。

已经不痛了。雅子摇摇头,睫毛的泪滴凝成一弯笑容。

雅子说:“我找到我那把吉他的旧主人了。”

雅子有一把枣红木吉他,那把吉他跟着她有好多年。雅子会用苍白细长的手指,泠泠地拨出奇妙的音。但是雅子从来不会在家里弹吉他,因为她叮叮当当的弦音会让妈妈心生厌烦。

那个雨夜风很大,拒绝去上职高的雅子,在妈妈的争吵和爸爸的冷眼中背着吉他跑出了家。只要她想,雅子就能让任何人都找不到她。

慧子只有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她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想去寻找雅子,然而这时雅子却自己从外面回来了。

“你在,我才会回来。”雅子的眼神很无辜,她的眼睛和慧子的一模一样,“回来挨打也无所谓。”

楼道里光线昏暗空洞,雅子的脸上全是满不在乎,然后雅子的眼神从清澈变得混浊,继而她突然笑出声来,背后身影仿佛一只孤寂的鸟。在深夜诡异的静谧中,她低低的笑声显得那样格格不入,而似乎她也能感觉得到,继续兀自说着——

“好像恶魔的诅咒哦。”

慧子追问雅子她是怎么了,但雅子无论如何只是缄默。

自那以后,雅子常常抱着她那把吉他出神,就算妈妈骂她,她也不会回答。

雅子茫然的眼神慢慢在妈妈脸上聚焦,然后继续出神。

慧子的不安越来越浓烈,她看着雅子在她的世界里挣扎,负疚感层层堆叠,她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形的压迫感,使得慧子甚至无法顺畅地呼吸。

唯有在画室,她才得以释放出自由的自己,也是第一次,她向嘉凌倾泻出所有心事。

 

(十一)

“那是十七岁深秋雨季里唯一一个晴朗干燥的下午,我去了画室,嘉凌他在那里。阳光从画室的窗户斜洒下来,嘉凌在收拾他完成的画作。他的画总是那样温暖静美的色调,柔和的气息让我不自觉痴迷。然而我总无法像他那样自如地去运用那些明丽的色彩,他仿佛那样轻而易举地拥有我渴望的一切。”

“因为他的心里,有光存在。”

慧子永远无法忘记,嘉凌望着她画好一半的灰白水彩,明朗的眉眼微微蹙起。午后的阳光里,他用画笔沾了阳光般的色彩,握紧她的右手任那带明金流动。

温热的触感从他手心传来,像微小电流般击中心脏。专注于画作的嘉凌似乎并未发现他已环住慧子的后背,轻浅的鼻息一圈一圈激荡着慧子后颈。

放下画笔,他在她转身回头时,吻上她光洁的前额。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慧子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十五秒的沉默,那包含了太多深刻的意味。这是嘉凌和她无声的秘密。

现在的慧子亦沉默着。为了那逝去的时光与断层的回忆。

“画面上灰白的海鸟背后是金色的阳光,一直射入我心底,在那潭阴冷的泥淖里,灼灼地热着。”

“那束光让我看见了很多奇妙的东西,比如希望,热爱与挚爱。”

“从未尝试那样明媚的光芒的我,终于明白雅子她曾对于那亮光的渴望。她要的是对未来的希望,如果希望燃尽了,我们就一无所有了。”

“可是在故事的背面,那一天那一刻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雅子。她终于对我们所存在的灰白世界感到无望,正是我在画室里的那个下午,雅子并没有去乐队。她骗了我,唯一一次。”

慧子的心脏剧烈抽痛着,悲伤压迫扼住呼吸,雅子……

阿川的睫毛抖动着,慧子听得见他错乱的鼻息。

“她如海鸟般从楼顶飞离,只言片语也未留下,一切都已成为永恒的谜。她一个人把绝望都带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可是,她又特意把她唯一珍视的吉他放到了我的画稿旁。”

“这把吉他,曾构成她全部的快乐。我总无可避免地想,她是代我而死。她用离开来守住所有秘密,强迫我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她。”

“如她所愿。现在的我已经挣开了枷锁,可是她在哪里,我又该去哪里啊……我拼出她撕碎的日记……她也许以为我永远不会发现那个秘密……”

慧子抱着吉他,身体不由自主颤抖。眼泪无声坠下,阿川坐到她旁边,试着抚平她震颤的肩。

“川……”

“我都知道。”他叹息。“可是每一次想起还是会很难过。非常,非常难过。”

 

(十二)

慧子的面容在雅子眼前晃过,她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顶楼的风在耳边掠过,是尖锐的笑声。伏着栏杆雅子的脚尖越过楼台的边缘,下面的车流是如此渺小。和她一样渺小。

她曾在这里,和阿川一起唱歌,轻吟的嘶吼的哼唱的爆裂的。慧子也来过,点着脚打节拍。

离家出走的日子里雅子遇到了一个潦倒的艺术家。他看着她和她的吉他神色复杂。雅子留意到,那个男人和自己有些相像的眼睛,很像很像。

从那以后雅子慢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比如慧子和自己,与爸爸并没有血缘关系。

比如妈妈的曾经,也没有现在这样呛人的霉味儿。

比如那把吉他,它的乐音曾经见证了多少风浪。

比如……

雅子不知道是怎样的过去才铺就了这样的现在,但她只有感到深深的无望。将故事的所有碎片拼好后,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浮在她天空里五光十色的泡泡突然破裂了,飞溅的浮渣残沫提醒着她,那些渺茫的梦想不过只是假象。

风声里有弦乐漾开,奇妙的音符在冰冷的空气里打旋儿,这曾被雅子视为生命里最有力的寄托。深秋雨季难得出现晴天,但阳光仍稀薄得无法烘干空气里的潮湿。雅子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收缩,是那样的冷。

慧子现在会在哪里呢?

她知道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慧子的声音在音乐里由远而近,她一声声呼唤着雅子。

雅子雅子雅子。

我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走下去。

可是有些事情啊,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雅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像小孩子一样用两手撑住栏杆,一跃便坐了上去。

还是怕得很呢。她的背后只有天空。

慧子,加油哦。就算是黄粱一梦,不知身是梦中客,还依然会感到幸福吧。

到底哪个是梦呢?醒来又会怎样呢?

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我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呢?

她恶作剧般笑起来,突然放开了双臂,任躯体向后坠落灵魂向上升腾。

这个瞬间被无限延长,气流急速滑过发间,慧子的声音在雅子脑海里一波波冲撞。

雅子雅子雅子。

这声音与慧子的身影交叠模糊。慧子雅子雅子慧子。雅子突然后悔了。她骤然收紧颤抖的指尖,可是只触碰到流动的空气。

 

(十三)

慧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灵魂被抽空以后,该怎么哭泣呢?不论是雅子的死,与嘉凌不告而别,Anya的出现与离去,抑或是她后来的坎坷,都似乎隔着很久远的一段时光了。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来,她的世界消了声音也淡了色彩,雅子好像从未存在过。

她闭着眼跌跌撞撞向前闯,挣扎反抗与救赎。在泥潭里摸爬滚打之后,终究是熬过来了。

“你知道那些事情以后……我一直很怕,很怕你和雅子一样……”阿川咬着下唇,又松开,“可你比她要坚强……我多希望当初她能和你一样……”

“是雅子让我不得不坚强。”慧子摇头,“为了雅子,我要谢谢你,让曾经的她有过不绝望的日子。”

慧子的泪眼中,映过雅子寂然如昙花的身影,“也替我谢谢你的堂兄。一直在绝望中徘徊的我没有心绪去面对嘉凌,可是他一直用他的画,提示我到这里来。在那束支撑着我的希望之光里,他一直都在。”

“嘉凌他曾告诉过我你终有一天会回来。他一直都相信。”阿川伸手接过慧子手中的吉他,温柔地触摸那凝重的红色琴身,垂下眼帘,“请替我转告雅子,我爱她。”

慧子浅笑,点头。

 

(十四)

信封涌出海风咸腥的气息,上面只有收信人和地址。

嘉凌抽出里面的纸张,金粉簌簌洒落,那灰白泛黄的色彩模糊一片。

他举着它,沉默着站了很久。

 

(十五)

慧子坐在沙滩上,望着那一团团灰白的身影在碧空中盘旋成一条风带,像是无言的召唤。

她听见它们的叫声,嘶哑的晦涩的挣脱一般的。

慧子回头的时候,嘉凌拎着盒紫菜饭团正站在她身后。

“你的画,我每一幅都有看。”

“我知道。”嘉凌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可你从不回复我的消息。”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你来了。你一直都在。

“把眼泪留给过去吧,不要再一个人了。我会陪着你。”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你一直都在。还有Anya。”

“Anya她并不存在,但你呢?你却是真实的。”他温柔地蹲下来,在她面前,“也许Anya是你在另一个时空的映像。”

“不,她存在着,我爱她。”慧子认真地盯着嘉凌的双眸,直至视线再一次被泪水模糊。

“她永远存在着。就如同阿川对于雅子、雅子对于希望,你对于我、我对于你们,是无尽的爱,永远地存在着。这种爱支撑着我度过一个漫长的严冬,将我拖出那潭冰冷的泥淖,沿你的提示去找回我自己。”

“画中的阳光,”嘉凌温和地笑着,“确确实实一直存在,你要看到——”

慧子抬起头,那只灰白的海鸟嘹亮地叫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它的叫声。她看清它正扇动着灰白的翼融入那带灰白的风,融入米色的阳光中直到再也分不清。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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