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夜奔》王小波的绝望主义

《红拂夜奔》王小波的绝望主义

    我所阅读的多数作家的作品，似乎有着一些相似之处，都带有或多或少的非积极情绪，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优秀作家的共性，像村上春树作品带给人的孤独感，王小波黑色幽默中携带的绝望感，我都能在阅读过程中很自然的察觉，这绝对不是巧合。我大概的思考了一下，在诗词界有个规律为大众认同，就是怀才不遇的诗人能够写出更好的诗篇，他们的作品也更广为流传。这是因为他们这个群体能够更加敏感的捕捉到愉悦信息，而且也对痛苦感悟更加深刻。我想这种共性可以推广到现代的作家身上，正是由于这种孤独与反抗的情绪，反而更能够从内心深处激发他们对于现实问题的认识，同时也更深刻。

    《红拂夜奔》读完了，我想他带给所有阅读此书的人感受皆不相同，在此我姑且谈谈我的见解。第一次的阅读，我感受到的是行文杂乱无章，没有时间，没有层次，信马由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随性奔放，同时还带着一种黑色幽默的诙谐有趣，我隐约能够捕捉到一些挣扎，抗拒，对自由的追求，对生活的绝望，不过这种感觉却不甚鲜明。对于此书，文学界众人对其褒贬不一，不乏冯唐与王蒙这类较为出名的人物。我也有点自己的读书逻辑，死去之人的书，如果依然能够摆在书架上，那必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王小波老师声名在外，我想这部作品必有独到之处，应该是我夜郎自大，没有读出其中滋味。于是，我读了第二遍。

    翻阅了诸多王小波老师生平与他个人所处的环境的有关介绍，我开始了第二次的仔细品读。确实同第一次有了很大的不同，深深体会到了那种追求自由，渴望脱离束缚，百般挣扎，求而不得，最终只能勉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如文中所说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相信我是对的，就是人生来有趣，过去有趣，渴望有趣，内心有趣却假装无趣。也没有一件事能证明我是错的，让我相信人生来无趣，过去无趣现在也无趣，不喜欢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

    《红拂夜奔》中描述的是两个平行世界，其中的第一个平行世界是唐代开国功臣李靖、歌妓红拂和剑客与编草鞋的虬髯公三人的生平故事；第二个平行世界是，大学研究中国古代数学史的王二、同王二居住在一套房子里的姓孙的女人和取外号为“加州伯克利”的王二上司三人的故事。这两段平行世界的故事在文中没有确定的时间顺序与泾渭分明的描述体系，通过两个平行世界人物的对照关系，相互穿插描述，李卫公就是映射王二，红拂映射小孙，虬髯公映射“加州伯克利”。这种基于古代第一世界与现代第二世界人物的共同行为特征来讽刺社会体制内存在的不健康现象正是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主题。红拂、李靖、乃至王二，他们都是作为体制内生存的个体，想要逃脱这种体制追求自由，但是在这种追逐过程中，所承受的经历的有些不同罢了，而结局也有所不同，不过，他们的追求精神确实有共性的。

    必须要解释一下经常出现的两个词汇“领导上”与“人瑞”，因为这两个词汇贯穿了整部作品。“领导上”想要说明的是领导这个东西，古代就已经存在，只是不称之为领导，不过阶级的存在让那时已经有了领导的意义。“人瑞”可以理解为人才，不过从根本上二者价值取向并不相同。人才是自由的，是具备自我精神的高级知识分子，而人瑞不是，人瑞对于人才，它是官家封的，官家说你是人瑞，你才是人瑞。从这一点来讲，王二花费十年时间证明了“费尔马定理”，成为了“人瑞”。

    史书上的李靖我们都知道，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排名第八位，被封为卫国公，一生战绩无数，深得高祖太宗信任，同时也是历史上少有的功成身退，自然而亡的开国大将。这部书中的李靖少年风流，作为洛阳城有名的流氓，也是个超级发明家，一心想靠发明脱贫却一件都卖不出去，最终只得卖给太宗。想要通过证明“费尔马定理”证明自己是最聪明的人，当证出了定理，成为了“人瑞”却没有得到“领导上”的喜欢，别人都想将他做成包子，于是和红拂逃离洛阳，获得自由。投身唐军成为功臣后，又被太宗委任设计长安城，本以为功成名就可以自由自在生活，却又自己造了一座城自己生活在里面，何等悲哀。生活很无奈，只能靠装傻充愣维持晚年生活，在这种风气体制的压制下苟延残喘。最后死在了红拂身下。结束了一生。如果说这一切想要脱离体制的努力有成功的地方的话，那也唯有在同红拂的性事上可以睁开眼睛看世界，这是他对于体制反抗唯一的成功。

    红拂呢，相传为隋末权相杨素侍妓，后来追随李靖而被后人作为识得将才的典范，因手持红色拂尘，于是被叫做红拂。王小波老师笔下的红拂年轻时在杨府当歌妓，百无聊赖只能养头发，养到三丈长，发现生活无趣的很，逃离杨府，结识李靖以后又一起逃出洛阳，本以为自由近在眼前，却又随着李靖建造长安后又困在长安城，整日陪着那些官员夫人组成的妇联一同上班，显得格格不入。想劝说李靖再次逃离长安重获自由，李靖却老了，逃不动了。李靖死后，想要殉情却还得皇帝批准，领导安排，想死还得走流程，按章法，接受层层叠叠的手续。最后在无奈和绝望中死去。

    这是一部逃脱的作品，逃脱是第一要义，“领导上”就是体制，所有领导上存在的地方，都存在着体制的身影。如此说来，洛阳是体制，长安是体制，皇帝也是体制，体制无处不在。红拂是一个追求自由主义的硬派，自我意识非常强烈，从一开始在逃脱的过程中，红拂就比李靖更加彻底。红拂逃离杨府，逃离洛阳，逃离妇联，逃离长安，乃至李靖死后想要通过死亡来逃离体制内的章程制度的束缚。而李靖则是想通过与体制合作，对体制的妥协，在体制内不断努力获得体制认可，从而转化成自由，达成类似逃脱的目的。所以李靖会在唐营里腰里放一个假阳具充军神，长安城里裤裆里放一个长条面包继续装蒜，乃至到最后仍然通过装傻充愣来逃离体制的迫害。可是虽然处处表现出这种合作，却始终与体制的运行格格不入。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红拂在追寻自由，逃离的路上却是李靖的领导者，不过很讽刺的是，两个人都没有逃出去。

    与他们相匹配的，第二平行世界的王二一心想要逃脱体制束缚，想要通过证明费尔马定理来改变自身处境，王二花费了十年，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客观上获得了体制认可，成了“人瑞”。本以为生活会有所改变，却发现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有趣，也依旧不能够脱离体制过上自由的生活。他只能是“人瑞”，不可能拥有作为人才的自由，只能持续在体制内继续接受安排，绝望度日。体制的存在，纵然努力奋斗之后，仍然无法脱离，在根本上继续维持之前一样的无趣生活，这正是体制对于人心灵的严重损害。

    再聊聊虬髯公吧，其实王小波这部作品的原型是唐末杜光庭的《虬髯客传》，原型是隋末虬髯客有争夺天下之志，路遇李靖和红拂，后同至太原，虬髯公见到李世民神气不凡，自知不能匹敌，就傾其家财资助李靖，让他辅佐李世民成就功业，虬髯公入扶余国自立为王。在本部作品中，虬髯公是隋相杨素门客，本来是一个正人君子，在王小波老师笔下成了一个偷鸡摸狗的猥琐之徒，暗地倾慕红拂，不过却从未表达过这种情感，他将这当成是领导给他的考验，一直压抑自己的天性敢释放。逃出洛阳尾随李靖与红拂，看到红拂二人赤身裸体纠缠后，放弃了对红拂的幻想，离开了他们，去了扶桑国，一路奋斗，从群众变成了领导，成了扶桑国君，不过这个国君是扭曲的，是变态的，是历经了无数体制压抑而成的国君，反过来继续以变态的暴行压制国民。这就是虬髯公。 

    虬髯公反映的是，生存于体制内，顺应体制，被压抑，最后没有出路，从群众上升成为领导，不过由于长期的体制压迫已经成为了一个扭曲之人，他自己扭曲变形之后，他又将这种扭曲传递下去。

    我想摘录一些文中有趣的片段来分析一下：

    首先是王二认为的“领导上”，“领导上”这个词汇，字眼能叫我想起一张准备打官腔的脸，这张脸又能让我想起一个水牛的臀部。这张脸到了会场上，呷一口茶水，清清嗓子，我就能看到那只水牛扬起了尾巴，露出了屁眼，马上就要屙出老大一摊牛屎—这个比方里没什么坏意思，只是因为我听说美国人管废话叫做“牛屎”。坐在我身边的人把手里的烟捻灭，在手指之间仔仔细细捻烟蒂，直到烟纸消失，烟丝成粉，再点上另一只烟。这就是“领导上”出现时的景象。一般情况下它不出现，但总在我们身边。这就是王二眼中的“领导上”，也是王二观念里对领导的印象，用这么优美而极具讽刺的语言表达了领导这个东西的形象，领导的脸就像屁股，说的废话就是牛屎，慢悠悠点烟，装架子，在体制内的领导呆板丑陋的嘴脸一览无遗。

    此外还有一处表达王二对领导上妥协的是这样写的：我还到过一些贫穷的地方，那里的男人穷到连睾丸都吊不住，女的像是一大批怪物，人家也没有想到要背井离乡。事实上，一种生活越是不像样子，就越是让人依恋，因为这是领导上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难就是替领导上分忧解难。再有一处是王二参加领导开会的情境，我到了会场上就伏案打瞌睡，睡着睡着，觉得有人在掐我。睁眼一看，是位四五十岁的女同事。她带着怜悯嫌恶的神情说，看来你该带个围嘴。原来我的涎水把裤子都打湿了，好像尿了裤子。假如脸朝天就无此情况，但是领导就会看见在会场上有人头仰在椅背上，四肢摊开，大张着嘴，两眼翻白。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还是尊重领导的，不想这么干。这段文字，多么赤裸裸的体现着处于领导上的安排的位置，而妥协着自己，从而受苦受累也从不想着脱离，想要自由，同时我还不愿意得罪领导，多么的压抑人性。

      卫公呢，卫公晚年状态是这样描写的：因此卫公活得非常的累。为了逃避这些乱糟糟的事，他就开始装睡，做出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假象。在家里和在班上，他就是走路也不睁眼。只是到了不熟悉的地方才睁开一只右眼，以防撞到树上。在这种情形下，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准备开火的狙击手。假如有人看见了，他就可以解释说自己不但有老年痴呆症，而且患了早期的偏瘫，连左眼也睁不开了。只有在和红拂做爱时，他才把两只眼睛全睁开。她只相信红拂，相信她不会跑到皇上面前报告自己装病不忠。李卫公就是这样装傻，装了好几年也没有被人揭穿。这我们就可以知道，卫红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玩儿了命的证明自己是聪明人，屡屡碰壁，老了又要装疯卖傻，前后矛盾。这就是卫公想要通过在体制内努力，力求获得认可不得，最后只能无奈，得不到自我所想，只能靠着装疯卖傻度过晚年，何其悲哀。

    再来看虬髯公，虬髯公在扶桑，假如有人问起这件事，假如你是同情公差的，他就说：我爱红拂呀！我不能出手捉她。假如你是同情红拂的，他就说：那么多公差无辜丧命，你不痛心吗？总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吧。假如你两边都同情，他就说：我又爱红拂，又同情公差，只好这样办了。做人难呀。不管你怎么提出问题，他都有办法解释。当领导的人就是这样的。这段文字体现的当领导的，都有两面三刀，世故圆滑的天然特性。另一点体现的是虬髯公具备领导的潜质，所以最后才能脱离群众成为领导。

    有一段是述红拂李靖逃出洛阳路上，虬髯公偷窥的情景。李卫公红拂逃出了洛阳城，红拂躺在李靖怀里，在一团漆黑之中，他雪白的身体越伸越长，好像一条正在流淌的牛奶河。他开始用亲热一点的口气和李靖说话，比方说，李郎，谈谈你的长安城。这声音逐渐远去了。这是否说明他们中间有了一点爱情呢？虬髯公一直在跟踪他们，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听了这样的话，嫉妒的要发疯。但是听到这些话又感到一星半点的满足。这里就深刻的描述了，虬髯公对红拂深沉的爱，却又不能表达，内心妒火如焚，却不敢采取其他行动，只能观望还带有满足，这是体制内长时间呆的太久所产生的呆板与保守。

    最后得说说红拂了，本书的起名起为《红拂夜奔》，而不是《卫公夜奔》或者《虬髯公夜奔》肯定是有缘由的，红拂作为一个当时不顾世俗眼光反对的女性，女权主义极低的时候，身为丫鬟，逃出杨府，逃离洛阳，同李靖私奔，这在当时可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从成为卫国公夫人之后，成为一品夫人，也很受其他的同等级别夫人的诋毁与冷眼，毕竟那些人都是门当户对，明媒正娶出身，自然瞧不起红拂这种丫鬟出身的私奔女子，这也无可厚非。更因为如此，红拂的行为就更加能够体现出体制压迫下对于自由的渴望，并剧烈的反抗体制，行为上做出的反抗就无比明显，具备了李靖与虬髯公所不具备的鲜明特征。

    红拂晚年在李靖死后，更觉生活无趣，于是想通过殉夫来逃离一切与她格格不入的东西，她就去看各种各样可以死去的工具。红拂虽然当时正在丧偶的哀痛中，见了这样琳琅满目的商品，也不免精神为之一振。你知道吧，女人就是喜欢这种景象。众多的样式，众多的质地，众多的选择。这就叫消费。当时她说： 我恨不得把各种死法全都来过。等到和店里的经理谈过之后，才知道此地众多诱人的死法里没有一种是属于她的。她是朝廷命妇，死法要由领导上安排。这段描述的是，红拂存在于体制想要殉夫自杀都不容易，还得服从领导安排。

    红拂在妇联上班的时候，这种装老情况在女人中也存在。所以红拂每天上班之前都要仔仔细细地化妆，把头发盘到头顶上，在眼角和嘴角上画上鱼尾纹。她还要戴上扇贝做的乳罩，那种东西的作用是把乳房压扁，假如贝朝下，还能给人以下坠感，并且在乳罩下方挂上两袋水，戴上假肚子、臀部，然后穿上衣服，洒上香水去上班。这段是红拂为了迎合妇联其他那些老妇人们，只能伪装自己，让自己与她们一样，融入群体，才能在体制内生存下去，体现的是一种妥协与迎合。

    最后红拂真正为死准备的时候，对红拂死亡名额审批了整整六个月，审批只能上吊死，死亡流程还得有专人魏老婆子负责，按照程序来，戴上金玉枷锁，空腹绝食十天，吃棉花，喝藏红花熬的汤，死的前一天可以大吃一顿，吃完还得喝肥皂水全吐出来。死的那天，各国使节观礼，人山人海，死时上吊没有踩凳子，得捆上，半吊不吊，吊上七天七夜也就死了。红拂就这么死了，至于究竟死没死，没人知道，不过就这死的过程还不如死了算了。这里也可以看出，体制流程繁琐，同时考虑积极影响，总要把人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方才罢休。

    如果说，体制与领导，是王小波老师全书一直在围绕阐述的核心，我想他不是想要抨击这两个词，也不是在利用隐喻来抨击体制与领导下的不良产物与规则。我们更多的应该看王小波老师当时身处的大环境与背景。他经历了大跃进，作为知青插过队，也受过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还在改革开放初期高考刚恢复之时成为第一批考生，最后他又回归体制从事教学。所以更多的是他想揭示一些社会现象，刚刚步入新时代的改革步伐中存在的一些弊端，从多视角发现问题，对于不断改进是有巨大帮助的，同时也能让更多读者了解那个时代的历史印迹。

    如果单纯从文字角度考量这本书的话，那确实非常有趣，文中大量的黑色幽默，同时夹杂着很多的通俗用语，比如“屙屎”“狗尿苔”等看似非常土啦吧唧的词汇，没有附庸风雅之感，不过这样反而显得通俗有趣。正如每一本书都应该有趣，对有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而这本书，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

拧发条鸟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