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容大婆
对苦难的童年记忆,一直都有青容大婆的影子。
那时我们住的是一个古老的四合院,在童年的记忆里那个四合院很大,大到把我从记事时起的所有生活,都装进去。
四合院里一共住了九户人家,只有一个进出口,向南。青容大婆家住院子进口右边的第二家。
其实我父母和青容大婆同龄,我家的辈份在老家很低,基本上是见人就叫爷。青容大婆的丈夫我们叫大公。
青容大婆额宽面阔,眉浓发厚,眼睛像一弯小船,静静地卧在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听到声响,那像小船的眼睛便仿佛真是在河流里荡漾的船儿,有节奏地抬起来,露出温婉的笑。
我很爱看青容大婆略显腼腆羞涩的笑眼,既含蓄又妩媚。
年轻时的青容大婆身材敦实,精力充沛。大公是有文化的人,在村里经营代销店,家里的一应粗重活计,大多都是青容大婆承担。
那时青容大婆的婆婆还在,但天天要出门去替人说媒。青容大婆不但要忙地里庄稼活,还要忙家务活和带孩子,有时还要给离家两里地守在代销店里的大公送饭去。记忆中的青容大婆似乎一天到晚都是忙得脚不沾地。
青容大婆生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比我小两岁。极难得的是,青容大婆的几个儿女都生得眉清目秀,性情也像她一样温文尔雅。
映象最深的是,在我还没有上学读书时,有一天住在我家对面的青容大婆突然慌里忙张地在房门后,着急地向坐在门槛上的我母亲招手。农村女人都有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智慧,母亲虽然不大明白青容大婆招呼她去做啥,但知道肯定是有要紧而且不想让其他人晓得的事,便急急地快跑过去。
不明所以的我们兄弟,没有得到大人许可,便呆在院子这边的自家房前假装玩耍,强制着自己按兵不动。
不一会儿,母亲又在青容大婆家的门后,急切地向我们招手。明白是母亲唤我们过去,也不管是啥子事情,我和在门前玩耍的二兄便飞也似的蹿过去。
跳进青容大婆屋门的我们正要开口说话,青容大婆和母亲就小声地喝止了我们,然后把我们带到屋后的灶房里去。
灶房里一股腊肉的香味铺天盖地地扑过来,我们在饥饿的日子里被这股梦寐以求的味道侵袭得馋涎欲滴。原来,青容大婆在炖腊猪肉时,一不小心把放在灶台前用来照明的煤油灯碰倒进锅里,被煤油污染过的猪肉和萝卜干,味道难闻也难以下咽。倒掉实在可惜,不倒掉的话,如果大公回来看见,肯定会骂人甚至打人的。
左思右想了半天的青容大婆,忽然就想到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们家兄弟,便马上召唤我母亲带着我们去“消灭”这锅“闻起来香吃起来臭”的腊肉炖萝卜干。
那时候的我们真是饥不择食,只要有食裹腹,想都没有想过这锅被煤油污染了的猪肉炖萝卜干有毒无毒,甚至不觉得嚼在嘴里的腊肉中那股怪异的臭味有多难受。只是在猪肉通过喉咙时确实有一些刺激,但进到肚子里,煤油的味道就荡然无存了,嘴里剩下的全是猪肉的香味。
从来没有如此奢侈过的我们,可着劲地狼吞虎咽,一大锅猪肉炖萝卜,很快就要被我们风卷残云吃得干干净净。我心满意足地用力抚摸着吃得胀鼓鼓的肚子,正想吞下碗里最后一块厚厚的瘦猪肉时,猛然想起昨天感冒了现在还躺在床上睡觉的四弟,心里顿时替他惋惜起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心猿意马稍微踌躇,便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地把这块猪肉揣进裤兜里,想带回去让可怜的四弟也打回“牙祭”。
还没有动身,青容大婆家养来夜里去代销店里看店的大狗,就伸过嘴来,在我揣肉的裤兜外面嗅来嗅去。我怕这可恶的狗偷吃了我揣在裤兜里的肉,便把一只手揣进裤兜,牢牢地按着这块还热乎乎的肉,一只手快速地把碗里还剩下的几根萝卜条用筷子刨进嘴里,放下碗筷,边狼餐虎噬,边往家里跑。
青容大婆家的狗高大而且凶恨,今天是青容大婆事先喝斥了大狗,这畜牲才没敢放肆。但这时见我不问青红皂白地跑起来,便毫不客气地追过来,一口就咬在我揣在裤兜里按在猪肉的手上。
我当即痛得呲牙咧嘴,但想着裤兜里“偷”给四弟的肉,再加上刚吃得满嘴流油肚饱肠满,不好意思也不敢在别人家里哭出声来,眼泪虽然已经盈满眼眶,但终究没有张嘴号淘。
大狗可能是见不得弱小的我不哭出声来也不停止脚步,或者自己也嘴馋,不愿放弃垂“嘴”可得的“猎物”,穷追不舍,一张长满獠牙的利嘴臭气熏天地大大张开,再次咬向我揣肉的裤兜。
说时迟那时快,我强忍着疼痛把猪肉从裤兜里掏出来,高高地举过头顶,我一定不能让这厚颜无耻的大狗把我“偷”给四弟的肉抢了去!
但我高估了我的身高,也过份轻视了大狗的敏捷和无耻,大狗几乎想也没想,轻描淡写之间,就要轻而易举地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的肉抢夺过去。我知道这大狗只要抢过肉去,我就再也撵不上它,四弟当然也就吃不到这坨当时比金块还宝贵的腊猪肉!
我再也顾不了许多,“哇”地大哭一声,双手举得更高,双脚也踮起来,拼命在原地转起圈来。
大狗稍微一伸腰,就够上我的头,伸嘴就去咬我的手。我的脸上竟然被这可恶的狗喷满了臭气和唾液。
我的尖叫马上引来青容大婆的暴喝,大狗被青容大婆赶走了,但是我还同样拼命地高举着双手,双脚也拼命地踮起,在原地拼命地转圈。我好笑的举动逗得闻声而至的邻居们的捧腹大笑。
我被青容大婆抱住,才止住哭声。透过泪眼,我看见青容大婆把我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捧在她的手里,眼睛里满是泪珠。
这双像船一样的眼睛,就这样永远地铭记在我心里。
过了几年,我突然听说青容大婆的眼睛瞎了。
我跑去看时,却看见青容大婆的眼睛并没有瞎,她还看得见我。只是眼睛里不再黑白分明,有些混沌模糊的样子。
青容大婆的眼睛是去青杠林里捡青杠菌子时,弯下腰来被草尖扎了的。
其实当时只是扎了一下,并不要紧。但那片青杠林离住人的地方远,听说经常闹鬼。
那天早晨有雾。
青容大婆在无人的青杠林里本来就有点心惊胆战,但新拔的青杠菌味道很美,青容大婆想拔些回去煮汤。在心神不宁弯腰去拔长在青杠树脚下的青杠菌时,眼睛就被细长的草尖刺了。惊慌失措的青容大婆马上按着眼睛翻来覆去地揉,还顺手用手去捧了草上的露水来洗涤眼睛。
惊魂未定的青容大婆回到家里,一口咬定是在青杠林里碰到了鬼,眼睛也更加迷糊起来。等大公从村里代销店回来,扳开青容大婆的眼睛看了又看,却说是没事。如果自己觉得真的看不见或是疼痛,就上街去买一瓶眼药水回来滴。
青容大婆自己觉得难受,更是担心自己的眼睛会瞎,甚至青杠林里的“鬼”会要了自己的命。忐忑之间,便听了村人的建议,去找了邻村专门治鬼拜神的“端公”。
这“端公”是唐人对侍御史的别称,也叫台端。汉水流域,南接巴蜀,东连楚土,风俗毕近,文化一体,巫觋之风颇盛。《汉书》、《宋书》、“地理志”都有“汉中之人,不甚趋利。好祀鬼神,尤多忌怨,崇奉道教,犹有张鲁之风”的记载。其“踏青药市之集”,实际就掌握在巫师道徒之手。他们白昼聚集售药,唱情咏事,招徕过往顾客;夜晚则受请作法,踏歌踊舞,娱神禳灾。他们在当地被混称为“马脚”,即天神马头驾前执事使者,负有神圣差遣、驱魔逐鬼的职责。男觋习呼为“端公”,女巫惯唤为“神婆”。
“端公”差不多就是职业骗子。见送上门来的青容大婆自诉在青杠林里遇到了鬼,马上顺水推舟说青容大婆真的在青杠林里碰到了鬼!一番装神弄鬼之后,骗了青容大婆身上的钱,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要青容大婆自己去青杠林里把“鬼”找出来。当然,端公也要去的。
又在一个有雾的早晨,青容大婆在端公的唆使下,壮着胆子再次进了青杠林。
按照端公的嘱咐,青容大婆来到先前“遇鬼”的地方。
本来端公的意思是想让青容大婆去青杠林里走一遭,自己在林子外面等着。然后假说青容大婆把“鬼”带出来了,端公“杀鬼”,再骗一回青容大婆的钱。
哪知,本来就提心掉胆的青容大婆还没有走到原来“遇鬼”的地方,猛然看见一对青白相间的蛇正在交配。碰见“蛇交”的青容大婆早已魂飞魄散,吓得转身就跑。慌不择路的青容大婆一下子撞在一张蜘蛛网上,被惊扰了的蜘蛛本来想逃走,却不料被蜘蛛网网住了眼睛的青容大婆尖叫一声,伸手就去捂眼睛。
伸出的手正好捂住了那只准备逃跑的蜘蛛。这只蜘蛛被青容大婆按在自己的左眼上,逃无可逃的蜘蛛狠狠地刺中青容大婆的眼珠,再喷射出一股毒液,肝胆俱裂的青容大婆惊痛之下,竟然把蜘珠死死地捂碎在左眼上!
等在青杠林外的端公,先是听见青容大婆的惨叫,再看见魂不附体的青容大婆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狂奔出青杠林,看见青容大婆死死地捂住眼睛的双手指缝里流出来的黑乎乎的汁液,以为青容大婆真的遇到了鬼,自己早吓地魂不附体,哪还有心去捉鬼杀鬼?扔下青容大婆,飞也似的逃了。
等人发现昏死过去的青容大婆,已是旭日东升的时候。
青容大婆的左眼到底因为被蜘蛛喷了毒液,视力下降好多。精神受到巨大刺激的青容大婆,差点疯了。
我在十年前和兄弟们回老家的时候,听说青容大婆的眼睛真的瞎了。
本来想去探望青容大婆的,但家里杂事太多,只得想临走时抽空再去。
听闻我们回乡来了的青容大婆,连夜给我们搅了一大盆豌豆凉粉,并且做好了蘸料,送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给母亲上坟。
自从母亲去世后,好多年没有吃过正正宗宗的家乡豌豆凉粉,特别是这种家乡地里种出来的青椒做的蘸料,一如母亲曾经做过的味道。
我们吃完青容大婆送来的凉粉,拿了装凉粉的盆碗去还,也是顺便探望。原想趁机给她拿点钱,以偿曾经对我们的深恩。去到她家时,她女儿却说她妈出门去了,我们盘亘有时,终是不回;问去了何处,她女儿始终不肯告知。留下钱款,她女儿坚拒。我们只好抱憾而归。
后来,我才从乡人的口中,得知青容大婆是故意躲着我们。她怕她瞎眼的模样,让我们看了伤心。
听说,青容大婆近年来愈发老了,甚至有些老年痴呆,双眼几乎全瞎,生活已经不能自理……
我怕再回乡时,已不能见到如同母亲一样的青容大婆!
【我家乡的老人都存留在我记忆里,特别是有几位我应该叫“大婆”的女性,一直以来都是我敬重的。她们给予我的关爱、给予我们家庭的帮助,特别是给予我母亲的抚慰,都是我不能忘记她们的理由。但是,很少回乡的我,回去时不是见不到她们的人影,就是见到她们的坟堆。我心里想到她们的音容笑貌,就无比的难过。
这个故事虽然不是一位“大婆”身上发生的,但都是真事。写出这些文字的目的,是让她们永存于我内心。
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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