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诗人,敏感、痴情,他以轻灵飘逸的笔风得到沈从文和徐志摩的赞赏。
他是卞之琳。
她是个精灵,固执、活泼,工诗词、擅丹青,通音律,尤长昆曲,能将一曲《游园惊梦》唱的曲尽其妙。
她是张充和。
卞之琳卞之琳,一九一零年出生江苏海门,一九二九年从上海入北京大学英文系就读,也是在这里,他接触到西方那种浪漫主义情怀的诗歌,也是这段时间,他认识了徐志摩,师从于他。从此,卞之琳成为新月派的代表诗人。
机缘巧合,一次的拜访,他遇见了生命中最为爱恋的那个人。
有时候想,人和人的相遇,是偶然也是必然,你遇见什么人,便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是快乐还是痛苦都注定了,有些人哪怕天天混在一起,却怎么也擦不出星火,有些人,一遇见,星火便也燃成燎原之势,告诉自己,这就是我要找的人,然后,生活便也随之改变。
一九三三年秋,北平,沈从文家客厅。
卞之琳从往常一样去沈家作客,他在北平念书的时候便得到了沈从文的赏识,沈从文对他一直很照顾,后来,沈从文和张兆和结婚,他也便成了沈家的常客,沈家客厅就像林徽因家的客厅一样,名流雅士都会常聚在一起,喝上一杯浓茶,或咖啡,一起论时事,诗词歌赋好不痛快。
卞之琳远远地就听见一阵笑语,他推门而进,只见沈夫人张兆和笑拉着一位少女向他道:“ 之琳,来,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穿着天青色旗袍的少女微抬起头来,向他微微的一笑。
不知那是怎样的一抹笑,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映射在他的瞳孔里,然后,扎下了根。
从此,这一个笑容,终生未忘。
少女就像一朵莲花,盛开在那清波碧水间,荡起了一圈一圈涟漪,注定在他的生命里,落土,生根,发芽,盘知错节。
他很快便知道了,少女名叫张充和,是沈夫人的妹妹。
原来张充和是从苏州赶过来参加姐姐的婚礼,之后就一直留在北平,计划去考北大,但她数学很不好,临考前的时候,准备的三角尺、圆规等工具她全没带,因为她不会用。后来卞之琳得知北大中文系录取了一位叫张旋的考生,那学生数学得了零分,本来是不够入学资格,却因国文考了满分而被破格录取,这位考生便是张充和,之所以用化名是为了不沾在北大任教姐夫沈从文的光,免得别人说闲话。
她虽出生官宦之家,父亲是教育家,却也不是那种大门不迈,只在闺房琴棋书画的闺秀,她反倒是个极其善谈的女子,对时事政治,社会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言辞也不婉约似的拐弯抹角,甚是直爽。
一位敏感的诗人,遇见理性与善谈的姑娘,便也犹如掉入磁场的铁石,不能自拔。
他便开始给她写信,写些好玩的,好看的,有趣的人和事,却迟迟不敢表露爱慕之情,感情之事,张充和的性格在沈家客厅里显现的尽致,对其他人很友好,打成一片,相谈甚欢,卞之琳不知道她的态度,也看不出来对待他和别人有何不同,正是这种不确定让他不敢贸然表现心仪之情,只能试探性的尝试,但我想,他在一旁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心中便也是快乐的,就像我们在学生时代看着自己喜欢的女生做作业的样子也是觉得开心。
然而,这种暧昧不清的骚动情绪让他痛苦不已,他不能再忍受这种模糊的情感,渴望得到肯定的态度,却无奈始终迈不出说破的一步,只好把绵密的感情写入诗里,寄给她,以解相思之情,相恋之苦。
他写了很多封,但她却一封也没有回过。
这,注定只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单相思。
张充和漠视的态度让他焦急又懊恼,在这种快要窒息的煎熬下,他决定逃离,他想在还未深坠情网时,用距离和环境来阻断这刚萌芽的悸动,让自己解脱。
卞之琳跑到河北的一所中学做老师去了,他以为可以忘记,他以为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以再遇见一个心仪的女子,然而他却怎么也忘不了,她的笑,她的声音,总是在他的眼前浮现,这种想见却不能相见的思念在他的世界里泛滥成灾,他的爱念便也越发强烈起来,他终究不是一个善忘的人。
他写了一首诗给她,诗中的男子死心爱慕一位女子,却始终不敢靠近不敢表白,只能站在远处的楼上看她,只敢在夜深的时候思念她,在梦里追寻她的足迹,她就像一位洁白的女神,让男子倾生所有,耗尽此生的爱,而那看风景的女子却浑然不觉这份爱慕之心,只看着远处的风景,这首诗便是《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他写过最为后人熟悉的诗,而诗中羞涩的男主角就是他自己。相思之苦让他无法在安静下去,一个学期便从中学辞职,回到了北平。
他决定要像个爷们一样的站起来,不能在这么沉默下去,因为他随时会疯掉,他时常请好友聚在一起,也会邀请张充和来,只是希望多看看她离她更近些,可惜他这种平淡无新意的行动根本打动不了张充和,她觉得没新意,没乐趣,说白了,他就不是张充和喜欢的那型,他很失落,很伤心,很痛苦,他知道这是委婉的拒绝。
一九三六年,张充和因病退学,回了苏州老家。
他觉得这是机遇,便跑去苏州看她,张家也不好拒绝,停留他住了几天,还陪他游玩了一番姑苏的风景,他是很开心的,这也许是这一生离她最近的时候,这时的他心中充满了欢喜和期待。
姑苏的风景如画,南方的柔美尽显,张充和陪着他,走在那布满青石的小巷里,打着油纸伞,那雨从雨伞滑落在青石苔上,便透出柔润的天青色,她就像《雨巷》里丁香一般美,一切都那么和煦,彼此寒暄却不道出情,谁也不愿打破这种宁静的美好。
她喜欢穿旗袍,尤爱天青色,我一直觉得中国的女性穿旗袍的时候很美,那种东方女性的特质,韵味表现的淋漓尽致,张爱玲穿上旗袍的时候最迷人。
她陪他再去天台山游玩的时候,她依旧穿着改装过的旗袍,结果爬到中途累的不行,她仰头向他道:
“ 你拉我一把。”
他看着眼前人伸出的纤纤玉手,就像完美的雕塑,却怎么也不敢伸出手去触碰,生怕给破碎了。
他对她是敬畏的,生怯的,他紧张,他不敢。
在姑苏的那些日子,他是快乐的。
一九三七年,杭州,他把当年所作的十八首诗加上前两年的各一首,编成了《装饰集》送与佳人,在扉页上,他特意写道:
“ 献给张充和。”
女神十分感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种没有说破的情感终究没有一个理想的答复,后来,卞之琳去了川大任教,还是不断给她写信,他始终放不下,也注定还会受伤害,从成都、延安、昆明、重庆,他一直追随她的脚步,却总是慢了半拍,她就像一个梦,总想抓牢,却怎么也靠不近,握不到,时而在眼前,时而在天边。正如他自己说:
“ 在一般的儿女交往中有一个异乎寻常的初次结识,显然彼此有相通的一点,由于我的矜持,由于对方的洒脱,看来一纵即逝的这一点,我以为值得珍惜而只能任其消失的一颗朝露罢了。
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 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
我开始做起了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隐隐中我又在希望中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等这种诗。”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一个人爱不爱你,你是能看出来的,从她的动作和眼神,人们往往固执,不是因为想不明白,而是不愿接受这个结果,爱上了,便也要像飞蛾扑火般的向前,遍体鳞伤也不惜。
她的痴情还是没有一个结果,他又一次想到了逃离,这次是去英国牛津大学深造,企图用隔大西洋的距离来阻断这无望的苦恋。
临行前,他去与她道别。
那天,她穿了最爱的天青色旗袍,送他出巷口,和他说再见,然后转身离开,在姑苏的迷蒙烟雨中渐行渐远。
他痴痴地望了她的背影许久,她的背似一枝幽兰,清冷的开在雨巷里。
没有人知道转身的时候她有没有流泪,她是想把最好的自己最美的回忆留在他的心底。
一九四七年,也是在姐夫沈从文家里,张充和认识了当时北大西语系教授傅汉思,他是德裔美国人,对中国的文化很有兴趣,他们是一见钟情,相互吸引,相识七个月后,他们便成了婚。
傅汉思与张充和一九四九年一月,傅汉思与张充和赴美定居。
他什么也没有说,呆呆的站在那里,没有流泪,心里却有东西一点一点地撕裂开来,血红的液体在静静的滴落,他不明白,恋了她十年,却敌不过她爱的人在一起七个月。
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命吧。
有人问过张充和说:
“ 既然不爱卞之琳那为何不跟他说摊牌说清楚呢。”
张充和无奈地说道:
“ 呵呵,从来大家都这么问,我说:他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来呢?他从来没有认真跟我表白过,写信说的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只是写得有点罗嗦。”
看吧,卞之琳太过保守,这种似情非爱的感情在张充和眼里就是普通朋友稍微好一点关系,这窗户纸总不能让张充和来捅破吧,当然,张充和不爱的情分的还是多些,正如张家最小的张寰和先生也说:“都知道卞之琳爱四姐,四姐却对他没有意思。”,包括卞之琳每次去往张家,也总是大包小包的带各种礼物给他们,希望多帮忙说好话,然并卵。
据张寰和的夫人周孝华老人说,她曾亲眼目睹过一次卞之琳的大胆表白。
“ 那一天我在自己屋子里,充和突然进门来喊我跟她上楼。”
透过楼上充和的房门缝隙,我看到卞之琳竟双膝跪在地板上。
“ 充和又可气又可笑地告诉我,说卞之琳跟她求婚,声称如果不答应他就不起来。”
然而,卞之琳的大胆表白并没有效果,最终还是在张充和的言语下,还是乖乖站了起来。
张充和很聪明知性,她知道卞之琳不是那种适合自己的人,她不止一次说过,她与卞之琳的性格不符,很难在一起生活,卞之琳安静感性,张充和活泼知性,要说互补在张充和那里是说不过去的,后来她嫁给傅汉思就说明这一点,傅汉思的博学活跃乃至对中国文化的热爱让张充和钦佩不已,自然有爱慕之情才能结秦晋之好。
在张充和结婚的七年后,他也结婚了,他的妻子叫青林,一位小说家。那年,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她嫁了,他娶了,他和她真的走远了,隔着一个太平洋,颠倒的黑夜白天和时差,他们从此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也许以后还会有交集,却再也不会有情愫和悸动,因为,他们的心里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这段无果的恋情,也就终将埋藏在彼此的心底了,他的爱,也只能停留在这首《鱼化石》里了:
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
我往往溶化于水的线条
你真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
你我都远了
乃有了鱼化石。
再见面时,他们都已经老了,时光已经悠悠流逝了二十五年。
美国,耶鲁大学,她在那里教书,那一年他已经七十了,而她也早已不是沈家客厅那穿着旗袍的少女了,他们都老了,真的老了。
不得不承认,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些人哪怕是很多年没见,你早已忘记了她的声音,模糊了她的容颜,但再次相遇时,那感觉却永远不会变。
她还是爱穿旗袍,读书,绘画,研书法,唱昆曲,他呢,当教授,做学问,都有了自己的成就,她还是在卞之琳的象牙塔里,从未走远。
又一次的告别,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她老了,银白色的发丝布在额角,体态也不如以前轻盈,可在她穿上旗袍的时候,那身姿仍如年轻时一样体态端庄。
他想起姑苏雨巷的那次告别,他又感受到了久违的芬芳。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彼此过着自己的生活。
他时而会想起大洋彼岸的张充和,却也只能想了。
晚年卞之琳一九八六年,她们又再一次相遇,张充和应邀来到北京参加活动,她兴致很高,也许是太久没有踏上这片土地,还和大姐元和唱了一曲《游园惊梦》,她虽年事已高,可扮上妆容,往台上一立,那气质那语调那神情还是充满魅力,她的小袖轻轻一扬,便也是满堂喝彩。
他在台下看着她,熟悉而痴迷,她的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印在他的脑海里,唱进了他的心里,他会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那个穿着天青色旗袍的少女,坐在那雕花的长窗下,向他轻轻颌首而笑,让他一生不能忘却。
他会想起老师徐志摩,似乎也能感受到徐对林徽因的那份爱恋的痴情,那种苦,那种痛,还有快乐。
在未遇见张充和之前,痴,他想,若是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
许多年后,他发现,原来自己一样也做得到。
这是他们最后一面,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去世在二零零零年,在一个世纪交替的年头,晚年的他埋头做学问,时常会听听她送的唱片,那里有她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放着,往事就像电影一样在回放着,他听着听着就会流泪。
晚年张充和二零零三年八月,张充和的丈夫傅汉思去世,晚年的她给自己写了一句: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这句话也是她一生的注解,她一生活在诗词昆曲的世界里,宛如精灵。
二零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张充和在美国逝去,享年一百零二岁。
至此,四姐妹的故事落幕,民国最后的闺秀也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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