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是一个不平凡的闰年。这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刚过去不久,战后各国虎视眈眈、伺机侵略中华;而国内军阀混战,经济停滞不前,百业俱废,百姓民不聊生、朝不保夕。
在这混乱年头,北平却有一人衣食富足、吃喝不愁,过着自己的太平日子,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点子张』。
(一)
话说点子张原名张禄生,出生于穷苦人家,父亲早逝,母亲早也回娘家再嫁了人。他打小跟着街上的泼皮玩耍,性格圆滑,又长着一脸麻子,私下里人送外号『张麻子』。这张麻子虽然长得难看,心眼儿可不坏,而且脑瓜儿灵光,嘴皮子也溜。长大后,在街访四邻里有着不错的人缘。
就拿平日里说,东家长李家短,谁家出个什么事儿,都好找张麻子,念叨两句后也总能办妥。又经常好给人出点子解决问题,这才有了『点子张』的称号。不过,让点子张真正出名、过上富贵日子的,却另有原因。
(二)
那一年军阀混战,民生凋敝,点子张做着点倒卖布匹的小买卖营生。后来听人说,当地军阀要重整军容,赶制一批新军服。
要拿普通人来讲,听见这消息跟自己也没啥关系也就忘了。可这点子张不一样,眼珠一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于是转头就托人联系上了负责军服采购的后勤部赵部长。几番交道,很快就成了军阀的特供服装厂家之一。
给军阀提供服装的厂家虽说不多,但也有几家出名的,凭什么点子张能成为特供厂家之一呢?这就是点子张真正聪明的地方。给您举几个例子。
当时给军队提供的军服就那么几款样式,可是,这面料就不一样了。
点子张做过几年布匹买卖,他这儿提供的军服全是比别家好、上乘的面料,而价格却比别家低,这是其一;
别人提供军服只重服装成本、质量,而点子张给自己提供的军服取名『常胜服』,博得军官的开心,这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点子张摸透了人性。别家厂商和军阀打交道,只求规规矩矩,好好做买卖,而这点子张,拿着本就没多少的利润给赵部长送好处。钱财之外,还打听了赵部长爱好,送去怀表、留声机这些西洋玩意儿。这么会做生意的人,当然就成为特供厂家了。
人们说点子张这是在干赔本儿买卖,年代混乱,跟军阀勾结是玩儿火。而点子张只是笑笑,不愿意去解释太多。
俗话说『小生意人懂市场,大生意人懂政治。』不到一年,点子张就成了军阀的独家军服提供商。而点子张也没闲着,有了这么大的订单量,趁机收购了其他几家出名的服装厂。外人这才明白过来,当初他为什么要干这『赔本儿买卖』了。
有人说点子张赚的是昧良心的钱,可点子张自视清白,心里也门儿清:『我他妈就一生意人,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我卖东西,他们愿意买,这是天经地义。至于这其中的灰色手段,跟你们这些小老百姓没关系,也不要你们来掺和评说!』
从胡同口儿的平头小子,到北平大四合院的东家,点子张做军服买卖赚大钱这事儿传遍了大街小巷,『点子张』的称号这才在北平响起来。
(三)
这一天,点子张出门遛鸟,见前街眼镜店蔡掌柜坐门口一声声叹气,好似心事重重。
『吃了么,蔡掌柜?看您这气色可不大好啊。』
『给张老板请安,您别提了,我这眼镜店快关门了,好些日子都没什么生意了。』
『怎么回事?您说说。』
『我这眼镜店,也没什么名气,早些年靠街坊邻居帮衬,勉强糊口,日子也还过得去。可现在打仗乱啊,老邻居都搬走了,新来北平的这些个主儿们不知道我这眼镜店。哎,老张,咱俩这么多年伙计了,我这眼镜的质量你也是知道的。要不你帮我个忙,给我出个点子吧?求求你了!』
『老伙计客气了,不就是想出名儿嘛,这点事儿,我点子张还是有点主意的。』点子张眼睛骨碌一转,计上心来。『这样,你去找个出名的爷给你站台吆喝。』
『意思是找个出名的角儿给我代言呗?这成吗?再者说,我就是一卖眼镜的,找什么人啊,怪不好意思的。』
『当然成了,名人他有名气啊,那位爷咳嗽一声,满大街的老百姓都得嚷嚷去。而且卖眼镜怎么了,晚清国库紧张,那皇上、妃子为了攒点零花钱,搞了个"故宫掏宝"市集,卖个头绳、茶碗、泥人什么的,不照样还得作秀扮样儿嘛。』
『说得倒也有道理,可我就是一卖眼镜的,比不了皇宫的宝贝,找谁吆喝去啊?』
点子张沉思片刻,忽地拍了下大腿:『老蔡,我想到个绝妙的主意,这事儿包我身上了!你麻溜招揽几个伙计,赶紧加工生产吧。』
『此话当真?』
『当然!您呐,把心放肚皮里揣好了。这事儿成了,咱老哥儿俩分,要不成,全算我张禄生一个人头上!怎么样?』
『哎哟喂,要不满大街都夸你点子张热心肠、主意多!那我先谢谢您呐,老伙计!我这就赶紧回去准备去。』
『可就记住一句话——多招伙计,多做眼镜!』应下蔡掌柜的请求后,点子张拎着鸟笼,得意而去。
(四)
时不过五日,这天,老阳儿(太阳)正足。一大清早,点子张便带着两人来到蔡掌柜的眼镜店。
『蔡大掌柜快出来迎财神啦!』
『来啦来啦!张老板快进屋喝茶,我的那位财神爷……』蔡掌柜连蹦带跳一溜烟出了大堂,却看到那位『财神爷』后,喜色褪去,怔住神,仔细打量了一番。
点子张还是那副模样,却看带来的这人:身边站一十来岁小童,头戴黑色宽沿毡帽,身穿一件老旧褶皱的灰色长大褂,脸上挂着黑色圆框太阳镜,嘴上留着一字长胡,活脱脱像一江湖算命先生。再看腰间,系着一把二胡,蔡掌柜这才明白过来:大概是一卖艺的主儿吧。只见此人左手紧抓着小童的衣袖,蔡掌柜不禁心生疑问。
大概看出了蔡掌柜的疑惑,点子张赶忙说道:『蔡掌柜,我来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名镇全国的二胡演奏家——华彦钧先生,江湖人称"阿炳"。玩弄琴弦乐器,名声在外,是个大名人了。』
『哎哟,久仰久仰,早先只听过先生大名,今儿个可算见着真人了。』蔡掌柜赶忙作揖,可刚弯下腰,又赶紧站起来,『不对啊,这玩弄乐器的主儿,跟我这卖眼镜的有什么关系?』蔡掌柜挤弄着那两条粗眉毛,搞不懂点子张的名堂。
『您看——』点子张指着阿炳的眼睛,『不瞒您说,阿炳先生早年生活作风有点问题,得了眼病,久而不治,闹成了双目失明……』
『呔!你这张麻子!』蔡掌柜抽下肩头的抹布,狠狠地摔在桌上。『老相识一场,请你帮个忙。你倒好,拿我寻开心!找来个瞎子砸我的买卖!知道我是卖眼镜的,你这是诚心来羞辱我啊!』
『老蔡!急什么!听我把话说完呐!早先就跟你说了,成了咱对半儿分,不成,全算我张禄生一人头上,你怕什么!』
『好,那你说!我看你点子张能搞出什么鬼名堂!』
『我大老远请阿炳先生来,就是来给你撑门面、代言来了。』
『代言?张老板,您可只说让我过来帮个忙,表演几段,可没说让我给眼镜店撑门面呐。我的身体情况,您也知道,您什么意思?』一旁沉默的阿炳也忍不住发话了。
一边是火上心头的蔡掌柜,一边是还蒙在鼓里的阿炳,这两人的矛头都指向点子张,眼看这事儿就要黄。可这点子张不慌不忙,毕竟是点子张,不是一般人。点子张揣摩片刻,抬起头哈哈大笑,笑声响彻了蔡掌柜的大堂。
(五)
看着阿炳和蔡掌柜满脸的疑惑又带着气愤,点子张拉起两人的手,和颜悦色道:『哈哈哈,两位快请坐,容我细细道来。张某走南闯北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从没干过赔本儿买卖。这次是个发大财的机会,您二位,缺一不可!』
『怎么讲?』阿炳和蔡掌柜异口同声道。
『这么跟您二位说吧,这年头,要想出名,就得搞出点不寻常的动静。城南地界那儿有一"慢手"村,您二位听说过吧?老百姓为什么都爱往那儿去啊?那村的人都敢生吞金鱼、活吃蛤蟆什么的,老百姓就是去看个新鲜、图个热闹。总得给自己搞点儿噱头,这才有人关注你啊。』
『可,我这是眼镜店啊,找个瞎子,哦不,盲人过来代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总不大合适吧?』蔡掌柜不依不饶道。
『蔡掌柜,这你就不懂了,妙就妙在阿炳先生的眼睛上了。您想想,以阿炳先生这样的身份和名气,若坊间传开他都戴您的近视眼镜、太阳镜了,那一般人,不得跟风来买吗?』
『阿炳先生的名气,不假;盲人代言眼镜,倒也新鲜,可这能成吗?』
『哎哟,要不就说你做不了大买卖呢!这年头,只要名气到了,没人关心你到底在卖什么。给您举个例子,八大胡同的头牌冰冰姑娘您知道吧,全北平城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个小脚女人,能走得动道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居然代言了"阿迪记布鞋",代言完不照样火了嘛!』
蔡掌柜听得出神,紧绷的眉毛有些舒缓,可还是没有放松下来。
『我再给您举两个例子。玄武区汪员外家的大公子——汪栋城,那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材,全北平的小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他。结果呢?人家代言了月事带(现在的卫生巾),厂商连夜加工都供不上卖。还有京城的戏班名角儿——唐囯强。那么大的角儿,居然去代言了拉洋车培训的。那口号满大街人都知道——拉洋车技术哪家强?北平囯强洋车行!』
看着阿炳和蔡掌柜五味杂陈的表情,点子张顿了顿,说道『只要这人有名气,他代言什么,根本没人关心。指不定多少年后,还有那足球运动员给嗓子药代言呢!』
蔡掌柜和阿炳听得半信半疑、一怔一怔的,面对这般生意人,虽觉得是诡辩,却又不知道作何回应。
『这么跟您二位说吧,张某早就盘算好了。只要您二位肯合作,张某保证这生意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再者说了,天塌下来有我张某撑着,您还顾虑什么呢,蔡掌柜?』
『好,那我就试试,权当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反正不这么干,我这个眼镜店早晚也得关张!』
『你就放心吧,蔡老弟,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我还能故意把你往火坑里推不成?就赶紧多招几个伙计,准备着大把数钱吧。啊哈哈哈!』点子张再次抓过蔡掌柜和阿炳的手,三人握到一起,爽朗大笑,仿佛大把的钞票已经进了账房先生的算盘里。
(六)
张罗了些许日子,赶到了六月十八(618)。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宜破土、婚嫁、迁徙、开市,万事大吉,大顺大发。蔡掌柜的眼镜店,就在这天重新开业了。
一长串的红衣鞭炮被竹竿挑起来,劈啪作响,硝烟弥漫。响罢,一条宽两丈、高两丈六的广告布幅,从二楼的栏杆处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步幅落地,阿炳先生的面部肖像赫然露出,戴着一副硕大的圆框太阳镜,旁边用正楷写着斗大的八个大字:『蔡记眼镜,俊无止境』。镜框和八个大字上洒了一层金粉,被上午的太阳一照,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蔡老板大门一开,喜迎顾客,街上的老百姓如潮水一般涌入眼镜店大堂。堂内正中,阿炳先生坐在一个被四张八仙桌拼起来的『舞台』上,早已准备好架势要拉个一天一夜。梆子敲了四下示意开演,胡琴伴奏响起,阿炳先生拽过腰间的二胡,一曲《大浪淘沙》响彻大堂,只听得人如痴如醉。
店内规定,只有买了蔡掌柜的眼镜后,才能在堂内继续听下一场。外面的人不知道什么事儿,只见人多热闹,不断涌入进来,而里面的人买了一副又一副,流连忘返,不肯离去,生生地把眼镜店围得水泄不通。
望着楼下人头攒动,点子张和蔡掌柜坐在二楼的茶室雅间内,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还是你张老兄点子多啊,开店多年,从没在店里见过这么些个人。嘿哟!快瞧!又进来一波人嘿!』
『哈哈,若是你早点找我给你张罗,你这眼镜店,分店指不定都多少家了!』
『对,都是张老兄的功劳。以后这做生意的事儿,还得跟张老兄多多请教!哎呀,能让我这个店起死回生,蔡某无以为报,从今天起,我这个店有你的一半儿!』
『哈哈哈,蔡老弟言重了,都是生意人,为了赚钱嘛。再者,咱们是老相识,能帮上的肯定尽量帮。这眼镜店,我就帮你经营着,今后咱们联手,一起发大财,哈哈哈!』
蔡掌柜陪笑着,赶忙给点子张夹菜,而此刻楼下,大堂内已是人山人海,门外三、五人成一排,竟排上了三丈长的队伍。
连续三日,账房先生的算盘没停下来过,说是日进斗金,也毫不过分。门外的人络绎不绝,接踵而至。有人是为阿炳先生的名声而来,有人为纯凑热闹而来。更有甚者,专程从外地赶来,就是为了买一副『瞎子代言的眼镜』。
店里的生意起来之后,点子张接管了蔡掌柜的眼镜店,之后又以同样的手段接管了几家药店,生意越做越大,『点子张』的名号也越来越响。
靠自己的精明干成了几件事、在生意场赚得盆满钵满的点子张,胃口也渐渐大起来。为了赚得更多利润,他开始在底下的服装厂、药店、眼镜店偷工减料。而赚得的这些钱,没有用来享乐,反而是免费为军阀提供装备、日用品,以换得更大的势力。
可是,此刻沉浸在官商通吃、形势一片大好状态下的点子张并不知道,自己的风光日子快走到头了。
(七)
民国十五年(1926年),北伐战争由广东打响,连克长沙、武汉、南京、上海,并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攻克北平。三大军阀被灭,北伐战争结束,南京国民政府统治全中国。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军阀倒下后,点子张因为『军阀同党』的名头锒铛入狱,手下的产业、钱财全都被收缴,而自己也落了个终身劳役,劳役地点正是让自己曾平步青云的服装厂。靠着余生的车间工作,反省自己犯下的错。
蔡掌柜则没那么幸运了,点子张出事之后,本可以撒手不干,收拾行李回乡下养老。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被点子张以偷税漏税、产品劣质加工等罪名告发,被警察找上了门。胆小怕事的蔡掌柜,逃到二楼,阴差阳错,不小心从栏杆摔下来,手抓着阿炳的巨幅广告,一直扯到地面,只可惜没有减轻自己掉下去的重力,掉地后挣扎片刻,气绝死去。
被撕去半张『脸』的阿炳,不再是他的开门财神,更像是夜里索命的无常鬼,用一只独眼,为地上抽搐的他送行。
然而,最可怜的还要数阿炳。本来可以靠着自己的二胡手艺在全国巡演,当个名角儿。没想到代言劣质产品被曝光后,名声彻底坏了,从此说什么话也没人相信。自己也从人人追捧的神坛上被踢下来,流落街头,像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靠着街头卖艺和乞讨,才勉强活着。
他代言的眼镜店随后倒闭,冰冰夫人代言的『阿迪记』布鞋也同样遭到人们怀疑,就连汪栋城大公子代言的月事带也无能幸免,纷纷倒闭。从那之后,老百姓再也不相信名人的代言,反而更愿意信任自己街访和亲戚的推荐。
而那些曾经买了阿炳代言眼镜的人,不禁开始反思:一个瞎子代言的眼镜,当初为什么要买?仅仅是因为阿炳的名气?后来,人们更愿意把原因归结为时代的错误: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商人唯利是图,无所不用其极;而老百姓盲目跟风,人云亦云。商人在假装制造潮流,你也只能假装追赶潮流,而你一旦掉队了,便被视为异类,遭人白眼。没人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所有居于其中的人,深受其害,无一幸免。
好在那个荒谬又疯狂的时代结束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京城有个点子张,也很少有人说起阿炳和他代言眼镜的故事。只是在某个小饭馆里,偶尔能听见有人喝醉后,在那儿大声说笑着:
『嘿!哥儿几个!给你们讲个笑话:从前呐,有个瞎子,他居然代言了近视眼镜!』
『哈哈哈哈……』
(完)
祝各位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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