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檀
当赤裸着身子的上邪从教学楼天台跳下来的时候,我们正穿着整齐划一的蓝白药瓶般的冬季校服,听主席台上领导讲话。
那是一个寒冬,空气透净得如同架上了无数的玻璃,人哈出的气就在玻璃上起雾。全校穿着蓝色和白色校服的学生按年级,班级,排成纵队,一排一排,像是并列的蓝白药瓶子,整齐地码在药架上。主席台上,看不清表情的领导站在麦克风前,大声叫嚷着什么,声音刺着人的耳膜,像是针扎。一切都很平常,要不是赤裸着身子的上邪从教学楼顶楼跳下来的话,一切都会就这么平常下去。
我是第一个看到赤裸的上邪从教学楼顶楼纵身跃下的。她浑身一丝不挂,小小的,胆怯的乳房点缀着枣儿一样的乳尖,她双腿直得像没有膝盖一样,笋一样剥了皮的白净。天台风很大,把她肩长的乌黑长发撩起来舞动着,像极了海底被海爱抚的海草。她站在天台的水泥沿上,光着脚丫站在上面,一只手挡住下身好看的倒三角形毛发,一只手横亘在胸前,她就这么站着,俯视着满操场的蓝白药瓶。
就这么俯视着,就这么在很平常里不平常着。然后我看到上邪抬起了一只脚,像踏上了一片坚实的土地一样踏了出去,她的手不再挡住她下身好看的倒三角形毛发,也不再挡住前胸,她双臂侧平举着,双腿并拢着伸得笔直,看上去像一个十字架。我就这么看着上邪凌空了。但她却没有像失了翅膀的鸟儿那样,脑袋朝下直直往大地扑来。而是晃晃悠悠的,像是从树上恋恋不舍凋零的叶子,摇曳着,飘摇着,时而低下,时而又被风扬起。她的黑发划过很多的云,变得很长,像无数分叉的黑色路途,通往天的那一边。她始终保持着十字架的形态,优雅,神圣,洁白,无暇。但我看到她终于飘落在了地上,却没有发出任何沉闷的碰撞,砸击的声音,只有一声很长的,像是叹息一般的碎裂声。然后我看到了上邪闭上了她那灿若星辰的双眼,她的黑发铺陈开来,有细蛇一样的血迹从她的身下爬出,她的身子像是一眼汩汩流淌鲜血的泉眼,无声无息,无休无止。
血迹扩散开,流向四面八方,但身处血泊中央的上邪,却没有沾上一点血的猩红,然后我捂住了嘴,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知道,在一切都很平常里,死去的花正在上邪的身上,十分妖艳,却又十分平常地开着。
我第一次见到上邪,是在体育馆后面狭窄甬道的那棵木棉下。那时,她身穿蓝白药瓶校服,双腿并拢,嘴巴抿得很紧,有细密的汗珠遍布她那张小巧的脸。我能肯定她也看到我了,因为我看到她坐在木棉树的树坛沿上,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像黑色的天空,划过一颗闪亮的流星。但在她起身要往我这个方向过来的时候,我却闪身躲进人群里,走开了。
那就是我和上邪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她站在那条有着淡淡潮湿味道,又混杂着时光从斑驳墙上剥落时散发出的霉一样味道的甬道里,站在那棵落下无数落叶,却依旧繁茂的木棉树下,微微抬起下巴,微微踮起脚尖,一丝光滑落在她雪白的脖颈里,她像是被光刺到一样,收回了在人群里搜寻我的视线。
我不知道上邪为什么会那么在意我,急着要寻到我,但我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她的视线,当做没有出现过。因为我看见了,在离上邪不远处,体育馆那扇锈死的铁窗格子里,有一个男人正在窥看上邪。
那个男人是上邪的班主任。
他的两只眼睛一左一右,像架在窗格子里的炮筒,直直盯着不远处木棉树下的上邪。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不想让这双眼睛看到我,于是我离开了,像一粒沙子被扔进沙漠里。但这并没有给我一丝安全感。
上邪的班主任长着一个秃鹫般的下巴,秃鹫般的嘴巴,秃鹫般的鼻子,秃鹫般的眼睛,他的脑门也像秃鹫那样一丝毛发都没有。他盯着上邪,那种目光让我想起秃鹫盘旋黑色天空,盯着那垂死的小鹿,准备俯冲下,撕下一块腐肉的饥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流露出这种视线。这种视线像是一种恐怖的警告,把我给惊吓开了。
但我看到,当上邪把头转过去,看到窗格子里的那副炮筒子时,她瑟缩着,浑身有筛糠般的颤抖,我知道,这是如同溺水时,苦涩,黑魆魆的海水涌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后产生的恐惧感。
于是,我跳着,推搡着,要做那粒拼命想离开沙漠的沙子,要做那滴拼命想离开海洋的水滴。但无数的,如狂风,如暴雨,如巨浪的蓝白药瓶,拍击着我,拥挤着我,把我掀翻在地。我惊叫,高声呼救,但我困在人海里,即将溺毙。
你们看啊!我尖叫!你们看啊!秃鹫把小鹿抓走了!秃鹫把上邪抓走了!我拼命地叫喊,但蓝白药瓶的狂狼一波高过一波,把我的呼号随随便便就拍死在礁石上。我几乎可以肯定,许许多多的蓝白药瓶亲眼看到了秃鹫抓走了小鹿,亲眼看到了秃鹫抓走了上邪。他的炮筒眼睛从窗格子上消失了,那扇老得不成样子的铁门吱吱呀呀被推开,秃鹫踱着步,双手别在后腰,微微弓着身子,额头凸出,下巴翘起,一步一步向上邪走去,他就是一只脱掉羽毛衫的食腐秃鹫。所有人都看到了秃鹫一把抓起上邪,趾高气扬地转身进了那扇老门,门又吱吱呀呀地关上了。
但所有人都没有看到,我高喊着,无济于事。我只能拼命挤着,追着上邪那消失在铁门后的那双如星辰死亡般黯淡的双眼。
我变成了一只雀儿。
身体轻得如同一阵风。
我旋即飞起,一个盘旋,收紧双翅,一头急扎往下。我停在了那棵木棉上,树刺扎疼我的竹叶般的爪子。
我从那扇锈死的铁窗窗格子里望进去,看到让我泣血的画面。
秃鹫的手像是锋利的钩爪,两下就撕烂了上邪的衣服,她像一头被剥了皮的小鹿,仰躺在海绵垫上,小小的胸脯像受惊了的白兔,微微颤着。然后,秃鹫脱掉自己的衣服,露出苍白无血色的,形同吸血鬼般的皮肤,以及那长着红色毒刺的下体。秃鹫双手压住上邪的手臂,用自己的毒刺刺穿了她,像条长满倒刺的绿色毛虫一样蠕动着。
我知道上邪看到我了,她偏着头,眼泪斜斜涌出来,我像饮了鸠毒,一头栽下。
我发现我没能再变回去,醒来时,依旧是一只雀儿,正躺在上邪的手心里。她的手心有一种很冰冷的温暖,像是口吞火焰,饮冰解灼。我晃晃身子站起来,发现她一丝不挂,坐在海绵垫上,她一只眼睛往外汩汩流着泪,另一只眼却如同干涸的泉眼。我发现她身上有许多紫红色的淤伤,一块一块,在带着粉色气息的皮肤上突兀地长着,像是病变的恶疾。
她伸出一只手,用食指顺着我的羽毛,一遍又一遍,如同描画我的样子的拙劣蹩脚画家。描一遍,就有一只长得奇形怪状的雀儿从我身上分裂出去,它们蹦跳着围在上邪身边。她一遍一遍描着,顺着,不一会儿,一地都是了奇形怪状的雀儿,叽叽喳喳叫唤着。我突然觉得很羞耻,因为这些吵嚷的家伙都是我的分身。上邪在某一瞬间停住了手,捂住脸,嘤嘤哭着,一刹那,除了我,所有的雀儿都陪着上邪哭着,哭声把破旧的房子挤得摇摇欲坠。
然后,上邪带我去了她家,给我包扎因从木棉树上栽下而受的伤。她把我放在窗台上,然后在破破的房子里忙活着,给瞎瞎的奶奶做饭。
我在熏得发黑的窗棂上,无从下脚,便只好扑棱着飞到她的床头。上邪忙完进来的时候,把门给插闩关死了。
关上门,上邪便开始脱衣服,然后用毛巾沾着热水,轻轻搓着自己的淤伤,一边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她从脖子开始往下擦,像是一个匠人,在拯救一件受损严重的艺术品。但当毛巾触及到她下身那好看的倒三角形毛发时,她将毛巾扔掉了,一脚踢翻塑料脸盆,脸盆滚出好远,水流了一地。但上邪旋即就把毛巾捡了回来,用力在自己的下身揉搓着,像是要擦去什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地上,砸出了无数的坑洞。
她知道,自己是个末流匠人,她拯救不了自己的身体这件受损的艺术品。她终于也就明白了,受损就是受损,是永远修复不了的,即使修复了,也会有很难看的伤痕。
上邪终于筋疲力尽了,她仰躺着,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黑夜袭来,她忘记闭眼,就睁着眼睛睡着了。
她在睡梦中和我说话,告诉我,她的父亲和母亲,去到很远的地方,赚钱给她买蓝白药瓶服穿。她和奶奶住在老屋里,像是陪着老屋慢慢死去。上邪说,她觉得父亲和母亲已经死了。
我没有见过上邪的父母,我也没去过他们赚钱的地方,因此我并不能否定上邪觉得她的父母已经死了的揣测。但当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却发现我是实实在在死了。
因为我看到我不再是雀儿了,我躺在了我自己家的软床上,抬眼就看到了那盏暖黄色的吊灯。我就知道,身为雀儿的我已经死了,死在了上邪家那黑得发亮,黑得吓人的窗台上,小小的身体僵硬着,羽毛没了有色泽,尖喙像石蜡一样又惨白又脆。我甚至听到了,上邪手捧着我的小小的雀儿的身体,哭得像死了爹妈。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上邪更确定了父亲和母亲已经死了的念想。
往后的日子里,我再没有变成过雀儿,仅仅只是一个蓝白色的药瓶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躲着上邪,躲着她那双可以直直把你的灵魂看穿的眼睛。
我知道,我可能是爱上她了。
但上邪却开始变得透明。
那只秃鹫整天缠着她,在杂物间,在课后的无人教室,在寥无人迹的实验室,秃鹫用锋利的爪子和喙部,几下将上邪的衣服撕了个干净,一条一条的,掉在地上。然后秃鹫就会用他那带红色毒刺的下体,一次又一次地刺穿上邪。或有蓝白药瓶子走过,看到秃鹫正在撕扯上邪,他们先是一愣,然后立马把头转向一边,脚下像长了眼睛,飞快地走开了。再后来,蓝白药瓶子也就不再转头,只是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眼睛四下飘忽着,也就走开了。
一切都变得平常起来。
一次又一次,上邪就变得透明了。
她从手脚开始变得透明,然后是身体,最后是头部,上邪变成了一块穿衣服的玻璃。几乎所有人都看不到她,老师上课点她的名字让她回答问题,她会答道,站起来,但空有声音,不见人影。但还有人能够看到她,一个是我,一个是她的班主任秃鹫。
只要我的眼睛一落到她的身上,她就会影影绰绰地出现,像是在显影液里出现的图画,有着蓝色色调的美。但秃鹫则不是,他总是一只手搭在上邪的身上,上邪就会经身如过电般抖动一下,然后像变色龙那样显现出来,浑身上下颜色不停变换着,像是坏掉的红绿灯。
我就知道了,上邪是爱我的,因为她是爱我的,所以她才愿意为我显影来的。
但我却胆怯到不愿意走到她面前去。
日子就这么在一切都平常中过去了,平常到把一切的人和物都碾得纤细而又无足轻重,像尘埃一样撒在风里。
直到上邪决定在所有人面前显现出来,不再像玻璃一样透明,而是像死亡的鸟儿那样坠向大地。
直到我第一个看到上邪赤裸着身子从教学楼天台上一跃而下。
直到我失声尖叫着喊出来。
一切的平常就被不平常碾得支离破碎了。
我看到上邪变成了一件彻底坏掉的艺术品,身上布满裂痕,在大地的皮上流着血。
而主席台上,领导依旧在亲吻麦克风,主席台下,蓝白药瓶们编着码,耷着脑袋。
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像拼命想关上的开关却被轻易打开,再也关不上。
我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去,看到是他。
“上邪,你没事吧?”他问我。
“你变成过雀儿吗?”我问他。
“没有。”他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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