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天上有只火鸡在飞。

当我和老石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火鸡已经扑腾着落进了金合欢路边高高的围墙里，留下满地杂乱的毛羽。现在街上能看见的火鸡已经不多了，不比从前的富足日子；加之现下每家每户又逐渐流行起了拓宽庭院围墙、挤占公共道路的风潮，街上能看见的兔子、鸡甚至老鼠都日渐稀少，更何况是那样一只肥大的母火鸡。若不能在各家院子里的食物溜出来的时间里抓住它们，我们这种旅行者就只有蹲在便利店门口的份。

“可恶！”老石愤愤不平。这已是我们来到金合欢街区以来第三次错失这样好的机会。“这么点高的墙，我踮一踮脚就能跳过去，凭什么飞进了他家里就一定是他家的东西？”老石回过头来看我：“不如我们这次就偷偷溜进去把那火鸡抓住？”“上次你就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我伤口可还有些痛呢，要去你自己去。”我回答道。“可恶！”老石缩了缩脖子，像是想要骂些脏话但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又对着那家人的墙根啐了一口。仿佛是听见了老石内心的想法一般，踮一踮脚就能跳进去的墙里响起了猎枪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们笑着指挥孩子们去追捕猎物的骚动。老石显然是吓了一跳，慌忙地理了理衣角，又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一般，只好闷闷不乐地开始向一旁走去。

“现在我们又去哪里呢？”他的背影吐出这样的话来。我顿了顿，想起下午看见的便利店女孩：“我们不如回那个便利店去，阿诗不是说她店里还会有剩下的肉吗？之后我们可以在便利店后门休息。”“阿诗？你是说我们偷东西失败的那个便利店售货员？”老石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你又是什么时候和她搭上话的？”

我们走进便利店的时候女孩正在柜台背后擦拭一把有点生锈了的骨刀，听见铃声响起的女孩抬起头来，摆出一副职业的微笑：“晚上好，有什么我可以帮你们的吗？”

老石问有没有新鲜的肉出售。

“有的，我们的肉都是两天内杀了放进冷藏室里好好保存的，”女孩放下了手中的刀，绕过柜台和几排货架，拉开一扇沉重的门，冷气扑面而来，“有鹿，牛，鸡，等等。都是很好的肉。”她补充道。老石摆出一副认真挑选的模样，询问每一块肉的特点、口感和烹饪方式，手指胡乱的从冰冷肉块的纹路上划过。

“我们还有整头的鹿出售，但要今晚才能送来。那会是最好的肉，两位先生不会的话，我可以来帮你们处理做饭。”女孩温柔地笑着，“不过得请那边那位先生不要再试图躲着我的视线把鸡肉拿出去。”

记忆中女孩的眼神让我一个激灵，意识回到了路上来。老石埋着头在前面的路上踢着石子，嘴里像是在哼着昨天学来的小曲。要说尴尬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这么长久的旅行中我们所经历的危险和欺诈又何止一场两场；但想要让老石这样的人低下头去，甘心接受别人的“施舍般的帮助”，实在是比冒险冲进别人家里更困难的事。

我向女孩介绍说我们是来自遥远的东方的旅行者，因为未能找到好的机会，只能像现在这般在街上游荡，既然被看见了，鸡肉自然会还给她。女孩说她叫阿诗，并邀请我们如果没有好去处的话，可以到她店里去用晚餐。

阿诗坐在门口的阶梯上等着我们，手上拎着半副精壮的死鹿。

处理鹿肉的过程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复杂一些，但当所有的鹿肉被做好端上餐桌时，桌上、地面上的血迹都已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盘子和刀叉整齐的摆放在方桌的三边，盛放鹿肉的餐盘旁插上了阿诗早上前往另一个街区购买的蜡烛。阿诗问：“你们出门旅行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老石赶忙用桌布擦了擦嘴角：“嗯……就是带着家里的枪，负责到院子里去抓兔子，然后等着吃饭。”老石的眼神在回忆中显得有些迷离。“不过家里人做的肉从来都没有你做的好吃。”他又补充道。

“原来是猎人啊。”

“算不上，算不上真正的猎人的。毕竟连自己的枪都还没有搞到，就不得不从家里跑出来了嘛。”我摆了摆手，“阿诗以前又是做什么的呢，一直都在便利店工作吗？”老石这时显得有些不开心，脸因为便利店里最便宜的劣质酒而涨的红通通的：“靠，为什么不算？要不是那个老不*的，我们早就……”

门突然被猛烈地撞击了起来，有男人的咆哮和女人的大叫。刚才还涨红着脸一脸愤世嫉俗的老石一下子从桌边弹了起来，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了阿诗：“他们不会是来找你的吧？”在一轮又一轮的冲击下门发出了变形的吱嘎声，阿诗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烛火和盛着肉的餐盘。我拽上老石直直从后门冲了出去，临走前不忘揣上一块鹿腿。有人来捣乱，或者是抢劫，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便利店里工作的是一个女孩，每天安静的坐在柜台后面擦拭那把有点生锈了的骨刀，却直到今天才被近旁的人家找上门来。男人女人们冲进便利店狭小的门口后声音便逐渐消退了，我和老石一路有惊无险的退到了金合欢路空空荡荡的、刮着夜风的角落里。

“你说，阿诗这下会被带到哪里去呢？”“我刚才好像有一瞬间看见了那伙人的男主人，就是我们今天下午追的火鸡掉进去的那一家。”“明明就已经有一只火鸡了，这里冬天才刚刚开始，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还会缺储备粮吗？有必要和我们这样的旅行者抢？”“至少我们有剩下一条鹿腿。”

但一条鹿腿又能在两个饥肠辘辘的少年人面前支撑多久呢？不到半小时我们便把阿诗忘得干干净净，老石再次开始打起翻过围墙去抢食的主意。他的理论是围墙里有很大一片会是长满草的空地，储藏食品的地窖一般不会直接设在住房下面，加上那一家人下午捕获了一只鸡，晚上又刚从我们手里抢走了阿诗和半头鹿，现在肯定已经在房间里睡熟了，抓紧这个机会冲进去偷一点食物就走风险系数是最小的。

后半夜里鹿肉大部分被老石抢走的我饿的晕头转向，迷迷糊糊的跟着老石翻进了那家人院子里。

院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高一点的草，四周零零散散长着几棵合欢树和猴面包树，地窖的门静静的躺在庭院靠近房屋的一侧，没有上锁，底下却是空的。

我捂着耳朵，祈祷着老石不断地小声咒骂不会吵醒房子二楼那几扇窗子背后熟睡的猛兽。不甘心的老石已经失去了理智般的从住宅一侧一扇未关紧的窗户窜了进去。这幢建筑只设置了两层，但立面非常宽，黑夜中如同卧伏的巨兽，眼睛随时会睁开，掏出利爪攻向未曾料到入侵者们。房间内弥漫着空灵而诡异的气息，设置在大厅中央的餐桌上堆叠着用过而未清洗的餐具，以及熟悉的半头鹿的骨头。在我能够反应过来之前，老石已经拉开桌旁的座椅坐下，抓起房主人用过的餐具开始清理人们吃剩下的鹿（或者其他什么的）肉。他可不在乎这些。

而我看见楼梯上方，一双小小的眼睛正睁大着，惊讶的看向我和老石所在的位置。

小孩走下楼梯时，老石并没有停下进食，只是用余光匆匆的一瞥，便继续埋头啃食鹿的另一条腿。这却让我想起自己和老石的从前，和家人们居住在遥远的东边另一个街区上，一个大到令所有旅行者都羡慕的家里的日子。那时时常会有外来的旅行者悄悄溜进我家的庭院里，偷食我们吃剩下的食物，和母亲们调调情。母亲们常会有意的在庭院里留下一些还有余肉可啃的骨头，并在晚上被吵醒时挡在父亲起身查看的路上——要是被父亲抓住了，旅行者们便只有死路一条。父亲一直都是方圆几个街区里公认的最强壮、战斗意识最敏锐的男人。

眼前的小孩不正是当初的我们，我们不也正是那些四处奔袭，无处容身的旅行者们的后代吗。

于是我蹲下来，摸了摸小孩金黄色的头发。是个小男孩呢。“哥哥是旅行者，只是来你们家里拿一点你们不吃的食物，不用害怕的。”我试图让脸上挂上温暖的笑容：“你以后也会成为像哥哥这样的旅行者的哦。”小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可爱的如同刚出生的小奶猫。

当房子因为男主人震怒的吼叫而从地面上跳动起来时，我已经悄悄地从胡吃海喝的老石身边消失。

“老史，你个**的去哪了？”老石气喘吁吁的在房子里四处躲避，寻找可以挡住男主人猎枪子弹的掩体，却因为不断围过来的女人们而一步步被男主人接近。男主人举着猎枪，一步步向老石靠近，脸因愤怒而扭曲的不成人形，脚印仿佛都要印进地板里：“你**的小兔崽子，偷东西竟敢偷到我家里来？今天我不好好收拾你一顿，我就不叫……”

在老石杀猪般的嚎叫中，男主人却突然张大了嘴，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脸不可思议的倒下了。在他的背后，我高高的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沾上了新鲜鲜血迹的，方才从餐桌上偷来的餐刀。

女人们吓呆了，围在老石身旁一动不动；也有几个年纪较大的，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面色平静，围上前来开始打扫起男主人身边被血染红的地板，拆下脏了的桌布和窗帘拿去洗衣房。老石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挤出一丝微笑慢慢向我挪过来。

我却感到很平静。事实上，当一切曾无数次幻想的事情最终发生时，或许人们都不会感到过分的紧张或者兴奋，更多的也只是平静，和面对崭新生活带有一丝疲惫的憧憬。

我捡起男主人手中的猎枪——这个过程颇费了我一些力气，男人至死都紧紧的抓着手里的武器——仔细检查了枪里的配件，用袖口擦了擦灰尘。接着，同从前和老石在一起，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我无比熟练的拉开枪栓，对着两颗头颅分别开了一枪。

女人们在年长者的带领下，紧忍着恐惧和眼泪，上前来收拾好了前主人和老石的尸体，在我的指示下拖到了后院埋起来，以免吸引来路上更为难缠的，名为咎的流浪汉。男主人的房间已经为我腾空，明天就会有人带着我去熟悉这座房子的各处构造，洗浴间里的浴缸已经放好了热水，选定的女人也已经到我的房间里去等候。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招招手叫来一直在二楼围观的孩子们。先前第一个遇见我和老石的那个男孩站在最前面，仰着头，一脸稚气而坚定的看着我。我伸手去摸摸他的金黄色的头发。

“所有男孩出列。”一阵骚乱中，孩子群分成了两部分。女孩子们迅速的跑到了自己的母亲怀里去，从手肘的缝隙里悄悄望向另外这一群，与她们一同成长的男孩子。我叹了口气，眼里闪过和老石，以及从家里出发时的另外三个伙伴，闪过一年多来在外游荡漂泊的日子，闪过几万年来倒在路上的旅行者们的身影；我时常以为自己不够幸运，最终将要成为那路边成堆的枯骨的一部分。所幸，我仍站在这里，年轻力壮，自信坚定。

男孩子们在母亲和姐妹们的目送下穿过没有什么草的庭院，一个接一个地跳过围墙。

“你们走吧。除了家，世界是你们的。”

月光下，庭院中矮小的草和稀疏的树叶在风中摇曳，簌簌有声，如同一片草原温柔而深邃地吐息。

注：草原狮群中，雄狮会驱逐已经成年的小雄狮，以免其成长后危害自身在狮群中的地位。被驱逐的小狮子自此在草原游荡，躲避各狮群求生，并伺机挑战各狮群的雄狮，若胜利，则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