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备忘录(一)(二)

作者: 濟廣 | 来源:发表于2017-09-20 19:51 被阅读79次

(一)傻子

我是一个傻子。

凤池村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是父亲害了我,父亲为我起的名字“太大”了,我命里压不住,于是有了这样的祸患。我父亲是个杀猪的,他才不管那一套说法。

我上面有两个姐姐,有我的时候,父亲已经三十大多了。他简直高兴坏了,终于盼来了一个“带把”的,他嚎叫着,像要被杀的猪一样跑遍了整个村子。挨家挨户地公告他的喜事。

人家问他:起了个什么名字啊?

他近乎秃顶的圆脑袋在空中抖了两圈,说:我早就想好了,咱们凤池村有只凤,也应该有条龙,我们就叫拴龙!

仅仅几年之后,父亲便失去了当初的神气。

这几年里,我越来越和其它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在背地里说:郑家生了个大傻子!可是我却越长越好看,他们又说:郑家的傻子长的真俊嘞!我听到了,嘿嘿地笑,忘记了我是一个傻子。

父亲从来也看不到我长的俊,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我扛在肩上,也不叫我的大名了。我首先在他口中变成了“傻子”。母亲要他立誓不再叫我傻子,可是他总忍不住这样叫我。

在我变傻的这几年里,父亲的生意逐渐红火起来,他本可以不再亲自动手杀猪,雇个人专干那些掂刀动血的事。但是他不愿意这么干,每天天不亮或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就要去杀猪,母亲和姐姐是他的帮手,我躲在被窝里蒙着头,听猪“吱吱”的哀嚎,心里比猪还要痛苦。父亲说他喜欢这一行,喜欢看一刀下去血水横流的画面。

当然,他不会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他从来也不对我说知心话,他只会说:傻子干这去,傻子干那去。我在他的口中失去了名字。

但是我不怪他。我依然十分感激他。因为在母亲的一再乞求下,他同意把我送进学校。在那里我又找回了我的名字,拴龙。

我慢慢地学会了怎样把自己的名字写下来。这名字是我和父亲最后一点关联了,他无法再抱着我唤我拴龙,我在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好像他又抱起了我。

我学东西很慢,记性也很差。但是我喜欢读书。老师从来也不叫我傻子,在学校里,我和那些同龄的孩子坐在一起,没有了傻子和聪明人之分。

因为我傻,我会反复地写反复地记,我要花比别人多三倍的时间才能学会写一个字。因为我渴望学东西,所以在学习上,我并不比别人差。但是父亲却坚持认为我在这方面不会有太大的出息。在读完四年级之后,我便下学了。事实上,他认为我在任何方面都不会有出息。因为我是傻子。

我变傻了之后,父亲对我的爱突然消失了,可是母亲对我却一如当初。她从来也不叫我傻子,我是她的宝贝。她爱我的一切,她才不管我是不是傻子。但是一旦失去了父爱,我便失去了全世界其它人的爱。无论谁,见了我总会嘲弄一番,有时动手打我几下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做慢慢变成了他们的乐趣。

在一个蝉声嘶鸣的夏天,我慢悠悠地走在大路上,看到一张纸,随手捡了起来。这是一张溜薄溜薄的纸,对着太阳一照,阳光几乎要刺透纸背进入瞳孔,晃的人眼睛睁不开。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我在一棵槐树下仔细辨认,有些字我还不认识。但是我看到了一句非常简单的话,它钻入我的心里,再也难以忘记。

上面写着:你们饶恕人们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不饶恕别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

我虽不知道“天父”是谁,但总感觉他是一个厉害的人物,因为他的口气把我震慑住了。我懵懵懂懂地理解着其中的意思,却不能完全领悟。除了这一句我还能略微的明白一点,这片纸上剩下的全是上句不接下句的话语,傻子的头脑是无法理解的。

回到家,我把这张薄纸抚平,压在了全家福的玻璃镜框后面。

纸上的话似乎是特意对我说的,我按照纸上的意思,我要原谅人们的过犯。我原谅了我的父亲,也原谅了凤池村里的所有对我不恭的人。我原谅他们。因为我觉得不该为众口中说的话而定罪。人说话能惹多大的祸患呢?叫我傻子,我身上也不会掉一块肉。既然我也无能为力,那就随他们去吧。

我上了四年学,却不知道学书识字是用来学道理的,自从捡了那张薄纸之后,我忽然明白了这个真理。从此,我对字便有了特殊的兴趣。走在路上我会留意地上的一切纸质品,细心地把它们收集在一起,用母亲针线筐里的线穿一张张起来,再慢慢地阅读上面的字。这成了我的一个乐趣。

地上捡的东西都读完了,我在家里偷偷地翻找可以阅读的东西。父亲母亲都没有文化,书籍是没有丝毫用处的东西,我翻了很久还是一无所获。最终,我在一个木箱子底上找到了一本破烂的《说岳全传》,里面还夹着许多纸币。我当时对纸币丝毫也没有兴趣,却把这本书当成了宝贝。我趁着家里没人,比照着字典慢慢阅读,一天一天,我认识了更多的字,也得到了更多的乐趣。

虽然我认识了更多的字,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总是挨到最多的欺负。无论是在学校的时候,还是我辍了学之后。三五个人嘻笑着向我跨步走来,我便要倒霉了。我不服气,斗胆问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

“因为你傻啊!”他们笑的更欢了。

更加悲剧的是,选择原谅别人之后,我的记性更差了。一天两天,便把挨揍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甚至也忘记了为什么会挨揍。我又和那些揍我的人接近,对着他们嘿嘿笑,期望着和他们一起玩耍,期望着他们也记性不好,忘记了我是一个傻子。

我忘记了仇恨,原谅了我的敌人,却并没有得到一点好处。欺负我的人反而更加理直气壮。他们说我是自作自受,说我挨打不够。于是,挨打,遗忘,再挨打,再遗忘成了恶性循环,隔三差五便会上演一次。

不知道循环了多少次之后,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我趁着父亲去赶集,从《说岳全传》里抽出一张五块的纸币,跑到村头的小卖铺买了一个硬壳本和一支圆珠笔。精致的本子封面上印着蓝色的天空和一群自由飞翔的鸟儿。

我把那些曾经欺负我的人,那些不可原谅的人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本子上。然后在本子的扉页写上:恶人备忘录。

老师说好记性不如烂笑头,我的坏记性更需要一个好笔头。我把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每隔几天便拿出来看一看,时刻提醒自己,那些曾经伤害我的人,不必再对他们笑脸常迎。因为他们已经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了。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受的欺负一天天增加,被我记在本子上的人名越来越多,而宣哥是为数不多未被我记在本子里的人。他是我惟一的朋友。

宣哥是我的邻居,比我长三岁。他从来也不叫我的傻子,他叫我拴龙。这是除了我的母亲之外,第二个主动叫我名字的人。要知道,连我的姐姐也喊我傻子呢。宣哥从来也没有欺负过我,他总在别人欺负的时候把他们撵跑。他有一副好体格,打架是他的特长,他却不会轻易打架。他常说,能用脑子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动武。我觉得很有道理。他有时也会打架,但那都是正义的打架,他从来也不会欺负弱小的人。他是好人,像我的母亲一样,都是好人。

宣哥的家里是打面的。他家有两台粉碎机,一台把小麦打成面粉,一台把玉米打成糁子。他家粉碎的粮食养活了凤池村的人和牲口。宣哥只上到初中便辍学了。他家里有钱,他的父亲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给他买了一台摩托车。

我在下学之后,父亲依然不让我帮他杀猪。他只是把地里的庄稼活交给我。玉米地里生了虫,他说:傻子,玉米地生虫了,你去捉虫子去。小麦地里长了草,他说:傻子,麦地里长草了,你去薅草去。

这正对我的脾气,我可以每天在田野里自由自在的游荡,从这个山坡飞到那个山坡,从这块地飞到那块地,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充斥着我的胸腔,我感觉浑身都是力量。像极了我的“恶人备忘录”封面上的那几只小鸟。

凤池村真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地方。村子中间是一片碧绿的水潭,四围全是青翠的高山。这水潭就是我们的凤池。传说有一只凤凰从池里飞了出来,钻入云彩里,把云彩染成了五彩斑斓,于是我们这里一年四季的傍晚,都可以看到火烧云的壮美景象。自那以后,这水潭就改名叫了凤池。

人们认为这里是一个吉祥宝地,于是纷纷依潭而居,筑楼建栋。村里的老房子建在离潭最近的地方,新建的房子依次向后排开。新房子和旧房子中间是一圈一圈的环路,再后面的山腰上种着我们的庄稼,一年四季也吃不完。潭口被两座山夹着,常年有活水流到山下的河流里,顺着河流建有一条宽阔的大路。沿着大路走20里便到了凤池镇,再走200里,便到了县城。我行走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是宣哥骑摩托车带我去的。

宣哥告诉我,只要顺着这条路不停地走下去,就能走到北京。我相信他说的没有错。

有那么几年,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闲逛。我尽量避开人们的嘲弄和鄙视的目光,在田野、树林、山头游走。那一阵,我学会了爬墙上树,也学会了“扎猛子”。在“凤池”里,我一头扎下去,能游到池的中心再游回来,旁人看到了,说:快看,傻子的水性真好。

我一个人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条路,爬过了每一个长满灌木的山头。甚至每家屋角泰山石的大小和方位我都能说出来。这一切东西都不会叫我“傻子”,也不会笑话我。但是时间长了,我开始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直到宣哥下了学,他的父亲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

有了摩托车,宣哥比以前更加威武了。他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从潭边开始向上,穿过一条一条环路,一直开到摩托车不能再往上爬的半山腰,径直俯冲下来。那感觉像是坐飞机一样,蓝天和白云都不见了,只有速度和风。风真大,吹的我睁不开眼睛,连嘴里也灌满了风。

从山上下来这条路正好经过学校门口。似乎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不上课了,他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我们从山上冲下来,嘴里的炒豆子咬的“嘎嘣嘎嘣”地响。

我眯缝着眼把头转向一边,正好看到三宝他们兄弟。他们三兄弟是我最先记在备忘录上的人。大宝和我同岁,二宝和三宝都比我小,三人都骨瘦如柴,真打起架来,谁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是他们三个人心很齐,每次打架三个人一起上,很快就能把我扳倒。看着我在地上打滚,他们在旁边哈哈大笑,像是三根立着的干柴。

我还看到了银贵,他曾和几个人一起逼我喝尿。我不喝,他们就揍我,把尿水倒了我一身。还有大许,有一回,他端来一个木盘,说要给我过生日,我高兴极了,掀开上面盖着的一张大桐叶,下面是一只焦尾巴蛇,吓的我哇哇大叫。

这时,他们都围在学校门口,看我们从山上以他们从来也没有经历过的速度飞驰而下。他们一动也不动,像是见了新鲜而神奇的东西。那一段时光,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二)父亲母亲

不久后的一天,我照常敲开宣哥家的门,找他去骑摩托车玩。他父亲却告诉我:宣儿走了,出去打工了。我十分不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大爷,啥是打工?宣哥去哪了?

他父亲轻轻一笑,又大声对我说:去北京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声,我是傻子,又不是聋子。

北京,宣哥真去了北京吗?他能找到北京吗?北京那么远,他是怎么去的?我站在他家门口,始终想不明白这些问题。

我在大路上慢慢地转悠,忽然发现村里的年轻人似乎一下子全消失不见了。没有一个人在路旁嘲弄我,也没有人假装热情地招呼我,然后嘲笑我一顿。大路上一片冷清。

我回到家里,父亲母亲已经卖肉回来。父亲坐在杀猪的案子上抽烟。母亲在屋里呆坐着。我这才发现连我的姐姐们也不见了。

“他们都去哪了?”我跪在母亲身旁问她。

“他们都出去打工了。”母亲的眼睛红红的,一边迅速用手帕拭一下,一边对我说。

“什么是打工啊,妈妈?”

母亲看着我,嘴角微微分开,眼睛笑了,挤出一滴泪,从腮边流下来。我伸手去捏,它化在了我的指尖上,热热的,涩涩的。

“打工就是去外面给别人干活了。”

“为什么要给别人干活呢?凤池村不是有很多粮食吗?”

母亲没有回答我,只用手轻轻地摩挲我的头发。

“妈妈,我也想去北京!”

“不行,北京坏人多,你去会被骗的,你太实在了。”

母亲从来也不说我傻,她说我“实在”。我很喜欢听她说我“实在”,为了我,她愿意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感觉很幸福。

“宣哥都去了,我也想去。”

“等过几年吧,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吧。”

姐姐们外出打工后,父亲要我帮他杀猪。

我按着猪前腿,母亲按着猪后腿,父亲一手抓着猪耳朵,一手操刀。我把头扭向一边,害怕见到血水横流的场面。猪“吱吱”的尖叫声刺破了我的耳膜,我腾出一只手拍拍耳朵。那头猪猛地一蹬前腿,从案子上掉下来,脖子上带着一注血水。这头喷血的猪在院子狂奔了四五圈,才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我家的院子像被结婚时用的红布给蒙上了。

父亲跟在猪后面跑了好几圈,也没能把它制服。等猪扑通一声倒地以后,他把我制服了。他放下刀子,把我抓住,打断了一根指头粗的柳条。他喘着粗气,用胳肢窝夹住我,满院子找东西,还要继续揍我。母亲哭着把他拽住,我们三个都成了血人。

从此我明白了,杀猪的时候一定不能松手,必须要眼睁睁的看它断了最后一口气,哪怕再不忍心也要挺下来。一旦松手,不光会给猪造成更大的痛苦,也会给我带来经久不散的疼痛。

杀死了猪,开膛破肚,不一会儿,一头活猪就变成了下水、猪头、排骨、前后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竹笼里,再把竹笼吊入井中。第二天提出来,拉到集市上去卖。卖猪肉是父亲和母亲的事,他们从来也不让我插手。我知道他们是害怕,害怕街上那么多人看到郑家的傻子。

父亲在我的后背和屁股上揍出的血痕过了几个月也没有散去。他一定是非常恨我,恨这个傻子儿子。这傻子儿子不光没有出息,甚至连一头猪也摁不住。我也恨我自己,但是我皮肉上的疼痛使我更狠我父亲,是他把我生成了一个傻子,还把我打的浑身伤痕。我把父亲的名字记在了“恶人备忘录”上,从此和他保持距离,免得再次挨揍。

宣哥他们走后,世界变得清净又无趣。我又开始了四处晃荡的生活。夏天的燥热把泡桐的叶子蒸的耷拉下来,野画眉在杨树林里住了声,只有蝉鸣占据了整个村子。我走到山腰,它们在山腰上叫;我走到玉米地,它们在玉米地里叫;我走到凤池边一头扎下去,它们还在我耳边叫。

反正到哪里都是蝉的聒噪,我索性泡在凤池里不出来。从这次游到那边,游累了,坐在池边的柳树荫里,看人们下棋或是躺在光席上拉闲话。我心里盘算着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要离坏人远一点,离好人近一点,这样才能不受欺负。

等身上冒出了汗,我又跳进凤池里泡着。大路上“扑腾扑腾”驶过一辆机动三轮车,拉了一车的花皮西瓜。是银贵家的西瓜熟了。银贵爹坐在驾驶座上,银贵妈混在车厢后面的西瓜堆里,骑在一个大西瓜上。

西瓜看的我口干舌燥,突然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划了一个我的腿。我一抬脚,一道青鳞泛水钻入了池中。是一条草鱼。我准备了一条棒子拿在手里,悄悄跟在它后面,直到池边的荷花丛中,待它上浮冒泡时,猛击一下水面。不多久,它就翻着白肚皮漂了出来,我把它捞起来,顺手在水池旁摘几片粉色的木槿花,拿回家交给母亲,她为我做木槿清蒸鱼。

我经常去凤池里敲鱼,旁人看到了,说:郑家的傻子还不很傻嘞。我嘿嘿笑着,说:你才傻嘞!我把鱼送给没有欺负过我的“好人”,他们提着鱼,满脸困惑,我已经跑远了。

鱼吃腻了,我又想起了银贵家的西瓜。趁着他爹娘去卖西瓜的当口,我从玉米地里爬到西瓜秧里,一层一层地老麦茬把我的肚皮扎出了血,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挑了一只最大的滚圆发亮的西瓜,抱在怀里,从玉米地中飞奔回家。玉米叶子像是镰刀,在我的脸上和胳膊上破出一道道血印,我仍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我把西瓜放在母亲面前,得意地望着她。她气的胀红了脸,伸手向门后抓了一把笤帚,用坚硬的笤帚把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打。一边打,一边骂:谁说你是傻子,我看你一点也不傻,傻子才不会偷人家的东西呢!

这时我才感觉到疼痛,母亲的骂声和一下一下的击打声把我浸透了,我的肚皮和胳膊上的伤口这才发挥了作用,由内到外火辣辣地疼。我趴在母亲腿上,泪珠“噗嗒噗嗒”地滴下来,落在屋里的土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在母亲打了我之后,我浑身都肿了起来。这肿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下去,反而愈演愈烈。先是我的双腿把裤管撑满,把裤脚撑短,紧接着我的鞋子一双接一双地变小了,我胳膊上被玉米叶子割出的裂纹,一圈一圈地被撑的更大。

家里那棵枣树,我以前使劲全身的力气也晃不下一颗枣,现在我只用脚轻轻一踹,上面便“哗哗”地落下一地的半白半红的甜枣。我的个头先是超越了母亲,接着又超越了父亲。可是我的无趣的生活和短缺的智商并没有一点好转。

一年多之后的一个冬天,听说宣哥从北京回来了,我才变得开心起来。

我像一头撒欢的小牛犊,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跑到宣哥家。宣哥变得更加魁梧了,穿着一身西服,还打着领带。我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局促地看着他和村里看热闹的人打招呼。直到他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头,惊讶地喊道:拴龙!你长高么高了,比我的个头还猛呢!我才确认,这的确是我的宣哥。北京真好,宣哥一定是一个大老板了。他的高亢劲让我不敢一下子靠的太近,只在心里暗暗地羡慕他。

和宣哥一同回到凤池村的还有一个女人。她在一个月以后变成了宣嫂。宣嫂姓崔,她不是凤池村的人,但和我们同属一个县。她和宣哥是在北京认识的。

宣嫂不但人长的俊俏,也爱说爱笑,几句话就能把公婆逗的开怀大笑。我喜欢看她说话,她浑身上下透着聪明,这是我没有的聪明。

宣哥说宣嫂的眼睛里有一汪水。“你看像不像凤池?”他这么问我。

我却没有发现,我看眼睛就是眼睛,鼻子就是鼻子。宣哥说他当初就是看到了她的眼睛,才认定她就是他一生的女人。

宣哥和宣嫂住在凤池外围的一栋新房子里。这是宣哥的父亲早几年专为宣哥的婚事建成的。房子是一栋二层的小楼,楼前面按照最流行的样式,留了一片带篱笆的空地,当作小花圃。

虽然宣哥住的地方离我家更远了,我依然每天不畏辛苦地跑到新房子里找他玩耍。宣哥结婚之后,似乎一下子忙了起来。他在北京买了一部最新款的手机,他告诉我,这是他花了七千块钱买的最好的手机,很多城里的人也用不上这么高档的东西。但是我不喜欢他的手机,他的手机一叫唤,他就要骑着摩托车出去,或是去镇上会友,或是有其它的事情去县城。他走了就没人陪我玩了。

他在家的时候,我天天在待在他家里,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忙活了,我帮他一起做。宣嫂常闷在屋里不出来。家里要晒粮食了,我和宣哥合一人抱一袋,把粮食摊开、晒干,再收起来放到粮仓里。家里摩托车坏了,宣哥去别人家借了工具,我帮他打下手。

宣嫂有时无聊了,也会出来看看。她穿着新买的大红的棉衣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双手放在衣服两侧的宽大的衣兜里,静静地看着我们干活。她看着的时候,宣哥干活便格外的卖力。但是却更容易闹出笑话。出了差错,宣嫂就抿嘴笑。宣哥伸出手哈几口气,掏向宣嫂的脖梗。宣嫂吓得欢笑着逃开了。

宣嫂虽然很聪明,人长的也好看,脸蛋和身段都很精致,可是我却不喜欢她,因为她叫我傻子。

“傻子,你帮你宣哥抬着点粮食袋子。”

“傻子,你宣哥中午让你留这里吃饭。”她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宣儿,你看傻子长的真俊嘞,可惜是个傻子”,我听到她在背后对宣哥这么说,我心里很好笑。

宣哥叫我拴龙,她却叫我傻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叫。有几回我想告诉宣哥我的想法,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就让她这么叫下去吧,反正我身上也不会掉块肉的。

过了正月十五,凤池开了冻,回家过年的银贵、大许、三宝兄弟他们陆续的都返回了北京。又过了二月二,柳树吐了嫩黄的新芽。宣哥也要走了。

这一次,我求母亲让宣哥带我一起去北京。母亲同意了。

临行前几天,母亲不再去卖肉了,他在家里为我做了几套春夏季的衣服和裤子,满满的塞了一麻袋。她又在麻袋两侧各缝了一条宽宽的布带子,这样麻袋像是长出了两只翅膀,可以背在肩上,也可以用手提着。宣哥看见了母亲做的背包,二话没说,带我去镇里买了一个漂亮的行李箱。最终,母亲还是把那个带翅膀的麻袋塞了进来,她说:拿着吧,外边买的箱子不结实。

临走前一晚,我激动地坐立不安,母亲却坐在灯下哭肿了眼。父亲掐灭了一支烟,把一包钱塞给我,说:在外边别再傻了!我听到父亲这样说话,忍不住想笑。我是一个傻子,在外边怎么能就不傻了呢?我看父亲反而有点傻了。

吃了晚饭,母亲为我收拾行李,她的泪珠不似先前频繁了。她一眨眼,落下一滴,我跪在她身旁伸手接住。泪珠挂在她脸上时,在灯下泛出黄色的光,像是一颗漂亮的珠子;落在我的手心里,却黯然无色,变成了和我的肌肤一样的颜色,分辨不出哪里是我的肉,哪里是母亲的泪。母亲收拾完行李,拉着我的手说:外面坏人多,你要学精明些,别被人骗了。又说:要听你宣哥的话,不要瞎跑,跑丢了你就见不到我了!母亲说出这话,泪水又流了出来。

我看母亲也是有点傻了。她不知道我最听宣哥的话吗?

不过,我相信母亲的话,外面坏人多。我把我的“恶人备忘录”从抽屉里找出来。银贵、大许、三宝、来福、锁柱……里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人做的坏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我的本子就是铁证,他们都是坏人。

近几年,我的身体发育的比较健硕,骨架也大,站起来比别人要高半个头,很少有人敢当我的面找茬,本子里的名字也很久没有更新了。我把备忘录放在箱子的最下层,又用衣服一层一层地裹上。有宣哥为我撑腰,我想这个备忘录并不会起到什么作用,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带着为好,免得我的遗忘症再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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