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北京
第二天宣嫂把我和宣哥送到了开往县城的客车上。我们再由县城坐汽车到省城,从省城坐火车到北京。
我从来也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坐第二趟汽车的时候,我感到头晕目眩,胃里翻滚不止,强忍不住,一口吐到了车厢里。汽车顿时充盈了刺鼻的酸味。司机大喊一声,急刹车停在了路边。他像只瘦小的猴子从座椅上冲过来,要把我拖下车。我双手抓住他干瘦的手,他一点也动弹不了。他着急了,松开了手,用指关节捣我的胸口,一边捣一边说,晕车你不早说,给你准备袋子你不用,非要吐车上,你给我下车!
宣哥一边给全车人道歉一边劝解激动的司机。我第一次看到威猛的宣哥,低声下气地给人赔不是。照着宣哥原来的性子,早就揍他了。我不明白从那么大的北京回来的宣哥为什么会怕这个瘦司机。
最终,司机也没能让我下车。等我们把垃圾清理干净,他不情愿地启动车子,重又上了路,继续奔向前方。这个司机是一个恶人,等到了地方,我要把他写进备忘录里,下次再也不坐他的车了,“一个可恶的司机”就是他的名字。
宣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塑料袋子递给我,我的胃已空空如也。我抽空问宣哥,“宣哥,为什么不揍这个司机一顿,他真可恶。”
宣哥像从前说的一样,他说,能用脑子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动武。我似懂非懂。
这一路上碰到的人比我一辈子见到的人还要多。各式各样的人,各种长相、各种动作、各种神态,我起初还好奇地盯着瞅;看的多了,便麻木了,人们像是大风过后的玉米一样,不管是各样姿态立着的还是倒着的,他们只是一棵棵会动的玉米。我再也辨识不出他们的特征了。他们汇集在车站里,又拥到车上,闹闹嚷嚷,像是凤池镇上赶早集的人们。可是他们并不是在赶集,没人知道这些人在忙着往哪里去。
下了火车,就到了遥远的北京。这里有无数的小轿车和更多的人,北京人也是和凤池村民一样的人,只是衣服更新潮更光鲜,有更多的高楼把他们围在里面。每个人都以最快的步伐游走,比我在半山坡的田野里闲逛不知快了多少倍。
我们坐上了一辆公交车,我新奇地望向一排排的摩天大楼和不知名的建筑物,我见到了我一辈子也没见到过的东西挨个。 我浑身激动,如坐针毡。直到我的热情被重复的新事物消磨殆尽,宣哥也没有说要下车。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缓缓地打量每一个上车下车的人,一点也不似我这样激动。当然了,他是见过世面的人。
宣哥叫我下车的时候,我已经沉睡了很久。迷糊地跟着他下了车,到了一处偏僻的地区,楼房更矮也更暗了。原来是天黑了。
远方的灯火把夜空涂成了红色,一大片罩在城市上空,像是凤池村雨后的晚霞。我仰头张望着,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洗过血手的水盆里也是这种颜色,不知道他见没见过北京的红色夜空。
“走吧拴龙,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宣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随他穿过几条废旧的巷子终于到达一处在建的工地。
在这里,我又见到了银贵、大许、三宝他们。没想到他们都在一个工地上打工。他们在未完工的楼层里,支起了锅灶,做好了一桌子丰盛的“北京晚餐”。见到宣哥带着我过来,像是见到了来自远方的亲人,虽然才有不到一个月没见面,他们对我的态度比在家里热情了许多。银贵甚至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弄的大家伙哈哈大笑。
令我诧异的是,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没有叫我傻子,他们也叫我“拴龙”。虽然听着很不习惯,但是我很高兴听他们这么叫。在这里,我们说着一样的话,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着相同的生活经历,我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因为有这么多人叫我“拴龙”,我甚至感觉这里比凤池村还要好。北京,只不过是一个大一点的凤池村而已。
我们在四面透风的钢筋混凝土骨架里吃喝欢笑。宣哥不断把家里的消息分享给他们,我们的笑声从楼层里流溢出去,在黑黢黢的工地上蔓延开,远方仍然是一片艳红的天空。
这顿饭吃到了很晚,直到余劲未尽的寒风从四面侵袭我们的后背,我们才回到用木板隔开的板间里。大家伙围在宣哥周围,要宣哥掏出七千块钱买的手机,大家轮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摩。
“七千块钱,这小东西真贵!”
“是真贵,两个月白干了!”
“宣哥,你怎么买这么贵的手机?便宜一点的不是照样打电话?”
宣哥笑一笑,把手机接在手里,“便宜的是能打电话,但没有这个好看,带劲!你看这个彩屏,再看这材质,这手感。值七千块!”
“好看管个啥用,又不能当饭吃。”
宣哥还是一笑,“这你们就不懂了,它不是一般的手机,它是一只会‘咯咯’叫的真鸡!”
大家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晚上躺在床上。我拿出我的恶人备忘录。既然银贵他们已经变好了,不再有欺负我的想法了,我就把银贵、大许、三宝他们的名字划掉了。北京真是一个好地方,可以让坏人变好。外面的红色夜空像一片迷蒙的雾气,把我的心,笼得暖暖的。
第二天天刚亮,我随他们一起去上工。搬砖,送灰,砌墙,我一样也不会。我跟在银贵他们后面。队长安排一样工作,我跟着学习一样。队长是一个大肚佛一样的胖子,他的嘴里似乎从来也没有好话。他从这里转悠到那里,看看这人在干什么,看看那人在干什么,不管在干什么,没有一样是他满意的。他一会儿便把我们骂了个遍。
可幸的是我身强力壮,干什么活都不怯。不过打工比在玉米地里蹲着薅草可累多了。后面有个队长一直催着,我感觉自己像一头耕地的牛。我把一车又一车的砖头从这里运到那里,一块儿接一块儿的,我的手磨出了血泡,身上也被汗水浸透了。二三月的天气,汗水浸透了棉衣服,贴在皮上,脱又不能脱,洗又没法洗,真是非常难受。我浑身发燥,像有一个一个的火星子从身体里冒出来,我想去凤池里扎个猛子,凉快又自在。
我直起腰,想要缓一缓。队长站在我的面前,喊道:想不想干了?抓点紧!他几乎不给我们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要榨干我们所有的劳动能力。
干完半天活,我的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的腰几乎无法伸直,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又被汗水浸透,火辣辣的疼。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端着饭盒的手颤颤发抖。
一群浑身发臭的人,端着饭盒四下散开,或蹲在两块砖头上,或骑在一截木头上,展示各自的吃饭的声响。我顺着人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宣哥。我问了一圈,都说没有见过他。最后是银贵跑过来,对给我说,宣哥在几个月前就不在这里干活了,他说嫌累,就去外面找其他的活干了。
“他找到什么活了?”我急切的想知道什么活不用这样出力气。
“不知道什么活。问他他也不说,他今天晚上还会回来这里睡觉,晚上你自己问问他吧。”
吃了午饭,我手上的血泡不那么疼了,只是手指不能动,两只手掌被血水爬花了一道一道的印子,油皮纵在一起。如果我的母亲看到,她一定会为我涂上伤药,再仔细地为我包扎好的。说不了她还会流出滚圆的泪珠。这时她卖肉应该回来了,不知道她中午做了什么饭?我有点想她了。
但在这里,不会有泪水,也没有伤药,一切还得继续回到原来的样子。伤口刚刚凝上,又必须开始下半场的劳动。我的衣服一遍一遍的被湿透,手上的伤口一遍一遍的被撕破,我一遍一遍的想着母亲和凤池里的水。
晚上下了班儿,我拖沓着脚步回到宿舍,后背贴了床板之后再也不想起来了。我的骨头和皮肉分了家,各自重重地贴在床板上,谁也没有力气对谁说一句话,顷刻间便进入了梦乡。我梦见在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我失去了双腿,用双手拖着身体在街上乞讨,地上满是蒺藜,扎的我手疼。我艰难的爬上一家早餐铺的门槛,用尽了浑身力气也无法进去,到后来我被一个人硬拽了进去,我睁开眼睛,看到了宣哥,他穿着一身黑夹克,正用力拽我的胳膊。
“你吓死我了,拴龙,拉你半天也不动弹。”
“我累的不行了宣哥,给人打工真是累啊。”
“这是打工挣钱,你以为是来享福呢?”
“我听他们说你不干了,你为什么不干了?你现在干什么活啊?”
“嘿嘿,我也怕累啊,我另找了一份工作。”
“你这会儿累不累啊?我跟你去干吧?”
“我的活不累,脑力活。”
“脑力活是什么活呀,我跟你去跟你干脑力活吧?”
宣哥神秘的一笑。对我说,“拴龙,我的活你真干不了,你还是老实的干你的活吧。这活说累也就前几天,习惯了,就不累了。”
宣哥说的真对,这活儿习惯了,就不累了。最艰难的是开始的几天,一旦熬过来,一天的工作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我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偷懒省力。夜间有闲工夫的时候,我还可以随着银贵和大许他们到外面大街上去转一转,这样的工作除了不得空闲,也并不算太差。
宣哥确实有这种本领,他的每句话似乎都是那么的正确无误。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透这世间的一切的,做一个聪明人真好,不用费力就可以明白更多道理,可惜我是傻子,有很多事情我看不透,也搞不明白。
第一次发工钱的时候,我激动得差点儿掉下了眼泪,我真希望母亲也在旁边,她看到我挣了那么多钱,一定会十分开心的。
但是无论如何,我仍然把队长的名字记在了我的备忘录上。在干活的时候,队长似乎是唯一一个和我过不去的人,我干的并不比别人少,可他只要看到我闲着,保准会破口大骂。他总是把谁也不愿意干的活安排给我。
他说,“谁让你是新来的呢?”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说,“谁叫你是傻子呢?”
爱欺负傻子的人,一定是坏人,我又没办法打他一顿,否则我也是坏人了。我只有把它记到本子上,把它定义成一个坏人,才能出我心头之气。
这样过了几个月,北京的寒气已经褪尽,难熬的夏季已经到来。除了气温变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木槿、荷花这里一样也没有,工地始终是灰色的世界。
我仍然不知道宣哥在做什么工作,我们上工时他还在睡觉,我们下工时,他已经回到了宿舍。有时他一整天也不用外出,只在宿舍里躺着休息。但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缺钱花。就像他说的一样,他干的脑力活应该一点也不累,他可以整天红光满面地和我们谈天说地。
(四)宣哥
有一天早晨下了暴雨,我们没办法在室外干活,集体放了一天假。宣哥正要外出,我拉住他,和他说想去他干活的地方去看看。他想了想,最终同意带我过去。但是事前和我约法三章。第一,不论遇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必须听他的。第二,我不许开口说话。第三,回来之后不许对别人提及他的工作内容。
最后一条让我颇感神秘,却又心生激动,这三条内容我都痛快的答应了。一整天不用上工,又可以和宣哥出去长长见识,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宣哥背上一个黑色的挎包,我们一起迈入了钢筋水泥大楼丛林里,像是两只幼小的动物。
我们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车来到长途汽车站。来往的行人如蝼蚁一样匆忙进出。谁也不和谁搭话,谁也不认识谁。门前许多公交车,小轿车,像是赶往牲畜市场的牛骡,在大路上缓缓蠕动。
“你要回家吗?宣哥。”
“不是回家,我让你看看我是怎么赚钱的,跟在我后面,可别乱走。”
我们在车站里坐着,等到雨小了一点的时候,宣哥走了出去。我紧张地跟在他后面,来到了一个公交站牌前。
宣哥仔细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最后他走到站牌前一个背包的年轻人身旁。这个年轻人穿着干净的衬衫,年纪约有二十多岁,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一双黑亮的皮鞋上布满了细密的雨滴。
宣哥走到他身旁,把他的七千块的手机,捏在手里,压低了声音,对年轻人说,“兄弟你好,要手机吗?今年最新款的。”
年轻人停下寻找的眼睛,目光在宣哥身上不断扫描。
宣哥说,“今年的新款,着急用钱便宜卖了,你看看。”
宣哥把手机向上托了托,年轻人并没有理他。
宣哥又重复了一下刚才说的话。把手机向上托的更高了。年轻人满面狐疑地望着宣哥,从他手掌上把手机捏起来。按亮屏幕,又看了看后盖,问,“多少钱?”
宣哥说,“你先看看是不是正品,看这做工,这手感。”
年轻人又端详了一番继续问,“多少钱到底?”
宣哥说,“这款手机市面上卖七千多块钱,我刚买没多久,你给我三千就行了,我着急用钱。”
年轻人把手机递过来,又回到站牌前,继续研究车辆信息。
宣哥小声说,“那你说给多少?你出个价吧?”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用余光警惕地看着四周。
可是那个年轻人再也不搭话了,仿佛我俩都不存在一样。
过了一会,宣哥说,“两千五怎么样?兄弟,这么便宜,像是捡来的一样,这手机几乎是全新的呢,一点损伤也没有。”
年轻人仍然是无动于衷。这时前方走来了两个中年人。他们停在公交站牌前,等车。宣哥便不再说话了,也装模作样的望着站牌。
直到那两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宣哥才张口,“你说给多少钱,兄弟你出个价,我真的是着急用钱。”
宣哥用乞求的口气说话,这是我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为了我,他乞求那个客车司机和全车人的原谅。
即便这样,这个年轻人还是不闻不顾。径直穿过马路,到了对面的公交站牌前,继续寻找他想坐的车子。宣哥跟着过了马路,我也跟着过去。
直到宣哥把价钱压到了一千元,那个年轻人才把头转向宣哥,问了一个傻子才会问的问题,“你手机哪里来的?”
我正要张口说:当然是买的了!宣哥瞪了我一眼,现出一脸为难状,迟了一下才说,“兄弟,不瞒你说,我是澡堂子里的搓澡工。这是今天有人洗澡落下的手机,你放心好了,绝对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捡来的,你给我一千块钱,这个手机你拿着用去吧,这手机的质量,你也看出来了,绝对是正品。我这个身份用不了这个手机。”
宣哥这么说,我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编这一套谎话呢?这手机明明就是买来的。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问他,我和他有约法三章,我只能静静的听着。
年轻人听了宣哥那一套说辞,还是不放心,四下里瞅来瞅去。喧闹的行人依然在各忙各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三人的存在。
宣哥看出了端倪,小声地安慰他,“这里没有监控,你放心吧,绝对安全,你要是还不放心,里面有一个小区,咱们去里面。”
年轻人又把手机递给宣哥,说,“五百块钱,我只有这么多,你要卖,我就要了,你要不卖就算了。”
宣哥的脸拧成一团,又在低声乞求,“五百块钱太少了,大哥,七千多块钱的手机,你给我五百块钱,这不合适啊。”
年轻人提高了嗓音,说,“你要不卖就算了,我还有事,你去问问别人吧。”
宣哥咬咬牙,“兄弟,八百块钱,你给我八百块钱,手机你拿着,就为了交你这个朋友行不行啊?兄弟!”
年轻人依然非常谨慎,看了看一直站在身旁的我,问,“这是谁呀?”
宣哥指着我说,“这是我的一个傻兄弟,他是哑巴,没事的。”
宣哥说出这话之后,我好像真成了一个哑巴,我的喉结动了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宣哥,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走,咱们到小区里去吧。”年轻人走进最近的一个居民区,他把双肩包从背上拿下来,挂在胸前。
在一栋居民楼后面,他又把手机要了过去,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问,“这个手机卡是怎么装的?”
宣哥把手机拿过来,指着一个地方给青年人看,“这里有个槽,往里一放就可以了。”
年轻人把他的小小的手机拿出来说,“你给我换上,我试试能不能用?”
这时正好有人路过,宣哥拿着手机跨步走开了,压低了声音,“来人了,快走。”
年轻人跟过来,走了几步,宣哥对年轻人说,“兄弟,现在别换了,百分之百好用,你看一点毛病也没有,全新的,这里人这么多,我们在这里还不安全。”
年轻人又摩挲了一遍手机,按了几下,确认并没有什么显眼的毛病。
宣哥不停地看四周有没有人过来,着急的催促,“不用看了兄弟,一点毛病也没有,今天上午人家落下的手机。卡让我给掰折了。你把卡往里一放,绝对能用。百分百没问题,你看这还下着雨,咱们得快点儿了。”
年轻人还是不敢肯定地问,“确定没问题?”
“确定没问题啊!”
年轻人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钱包,抽出八百元钱递给宣哥。宣哥数了一遍,把手机塞进年轻人的背包里,又帮他拉了一下拉链,说,“兄弟,给你放里边了,你看好。别让别人看到了,咱们往两边走,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年轻人看了一眼背包,确认手机已经放入了背包里,拉上了拉链,而假装无事地踱出了居民区,往外走去。
宣哥拉着我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刚出了小区,我正要问宣哥为什么这么便宜就把手机卖了。宣哥拉着我的手说,别回头,快点走。
他拽着我走了几十步远,转进一个小胡同。我们几乎是小跑着又转了几个弯儿,他才松开我的胳膊。此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雨水浇了我们一头一身。
我喘了几口气,满肚子的疑问,忍不住问他,“宣哥,你的手机那么好,怎么那么便宜就卖了?”
宣哥嘿嘿笑着,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刚才那部手机。继而开始哈哈大笑起来。我被彻底弄糊涂了,一脸茫然的望着他。
“手机没卖啊,七千多块的手机,他想八百块钱买走?那不可能!”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急切地问。
“拴龙,连你也没看出来吧?哈哈,那个手机是假的,只是一个塑料模型,不能用啊。我在最后塞进他背包里的时候调换了过来。不过刚才真险啊,这小子差一点就识破了。真刺激!”
他把八百块钱叠成沓,“啪啪”地拍在手掌上,说,“八百块钱到手喽,中午想吃什么?我请你下饭店。”
我突然间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这信息像一股烈酒直冲向我的脑子,我的太阳穴怦怦直跳,脑里空白一片。我佩服宣哥竟能设计出如此精巧的骗局。也羡慕他动动嘴皮,便可以收入八百元。但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这悲伤堵在我的胸口,把我所有的情绪都堵在了幽暗的洞中。我的头脑几乎要爆炸了。
宣哥要请我吃饭,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我选择顺着马路走开,快速的离开他。
他在我的背后大叫,“怎么了?去哪儿啊?拴龙!”
我不理他,就这么一直走。只走了几十步,才发现我根本不认识回去的路,我又转身回到他身边。他双眼怒圆,怔怔地瞅着我。
“带我回去,我不饿。”用这么生硬的口气和宣哥说话,我简直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我请你啊,不要你花钱!”他还在提钱的事。
我身上带着钱呢,前几天队长刚给我们发了工资,这几个月的工资都在我的席子底下压着呢。今天我本打算用我挣的钱请宣哥吃一顿饭。但是现在我一点心思也没有,我更不想吃他请的。
“我不饿,你快送我回去!”我的脑子太累了,只想迅速回到我的小床上。我像一根木头一样,挺直了肩头,站在宣哥面前。
我忽然发现,原先魁梧威猛的宣哥,竟然还比我矮了半头。他的身板似乎并不像当初我认为的那样伟岸,甚至还有点儿干瘪,有点驼背。
“傻子,傻子就是傻子!”宣哥在雨水里跺了一脚,又说出了一句真理。
这话一点儿没错,傻子就是傻子。我父亲说以后别再傻了。那是瞎话,傻子就是傻子,这才是实话。但我并不懂哲学问题,这话从宣哥口中说出来,使我羞愧又愤怒。
我朝他扑了过去。我们扭打在一团。雨水下得正急,拳脚混着北京的雨水,轮番落在两个凤池村的人身上。
我们都是吃凤池村的粮食长大的,我们的拳脚终于落在了凤池村的人身上,一切都天经地义。我从来也没有和宣哥打过架,也从来没有在北京打过架。人们把我们围在中间,像看一场免费的马戏。直到我们疲惫地歪坐在路边的泥水中,他们才意犹未尽地一一散去。
我们浑身滴着水回到住处。一路上,谁也没有对谁说一句话。宣哥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身上都带着彼此给的疼痛。大雨浇在我们头上,谁也没有躲避半分。回到住处,我躺在窄窄的床上,我想我从此失去了我的宣哥。
我拿出我的备忘录,狠狠地,几乎要把圆珠笔压断,在上面写道:沈宣。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泪珠滚落在本子上,摔碎了,浸湿了一大片。
北京似乎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好,它不仅能让人变好,也能让人变坏。我是因宣哥而来的北京,没有了宣哥,北京已经不属于我,这个工地也不再属于我了。我在夜里把他给买的行李箱偷偷地塞在了他的床下,把所有的东西放在母亲为我缝制的带翅膀的背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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