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美国的那段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里的一切,都令我兴奋,以至于,可以忽略心底隐隐的不安。我又想起了吾肖。我眼前的这片大海,好像和在中国的那片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蔚蓝,一样的望不到头...
我记得,当年,吾肖那样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也是不顾体面地一下躺倒在浅海滩上,两条腿不停地拍打海面。她一直在笑,一直笑,直到累了才休止。
她那天很开心。极其。
我也如此。
纪芸第一次听到许茶兴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在朱记茶庄给纪老爷取茶叶时。铺子里的掌柜不知怎么就开始抱怨今年的茶叶,然后又扯到世道多变,最后是谁提到了许茶兴,他们便又开始长篇大论。
“许家那个小子好一段时间没来了,说起来还是他们家的茶最称心意。”
“是啊。不过他这两年好像都在忙着筹钱,他母亲病得不轻呐。”
“那现在咋样了?”
“现在?现在么,估计还凑合。我看他应该是打算在上海定居了。”
“嗯..诶,话说上回...”
纪芸领好茶就走了,没再听下去。原本也就是茶余谈资,她也不甚在意。
一周后。
这算纪芸入纪家以来第一次参加上海商会。她倒没觉得有什么开心的。无非就是冗长俗套的开场白,一堆不知真假的商业成果汇报,还有最令人生厌的,夹杂阿谀的觥筹交错。所有的一切都使人感到疲惫不堪,却还得撑着笑容。
当然,许茶兴算是意外之喜。
纪咏蓝在那天打扮得出奇的素雅,仪态也是格外端庄,颇像她跳芭蕾舞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的纪夫人把她拉到身前,上下打量,说道:“这才对么,咏蓝。这才像个闺秀的样子。你看你平素在家那风风火火的,哪像个样子。”纪夫人嗔怪道。
“娘你真是会说笑,平日我也挺乖的,也就有时候闹腾。”咏蓝难得的撒起娇来。
“还委屈起来了,好了不说这了。我听说子前前些日子从英国进修回来了,这次商会也会来,你看,要不要我让你爸...”
“哎呀,妈..儿女情长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再说了,现在可是男儿们建功报国的时候,这些事就缓缓吧。”
“好好好,我们咏蓝懂事了,现在也知道报国忠君了,那好吧,这事你就自己拿捏着办。”纪夫人欣慰的笑了笑。
等到纪老爷一行人出门,已经将近六点。他们正准备坐上已然等候多时的洋车,不远处传来时响时轻的吵闹声。纪老爷抬步的脚顿了顿,往那边走过去。
“你怎能这样呢?你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有多么不人道!”
“不人道?我怎么了,不就剩饭吗,谁没剩过饭呀!哎我说你这人,我是来这吃饭的客人,我吃没吃完和你有关系吗?”
“不可理喻!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饿肚子,你剩下来的,是多少户流离失所的人家梦寐以求的!”
“ 你..”那位客人一时语塞。
走过来这一段路,纪芸对他们争吵缘由已是了然。如今看到那位义正严辞的青年再结合适才其谈吐。脑海里只有四个字:故作清高。
“好了,两位年轻人,这点小事,实是不该纠结太久。这位先生,既然你吃好了,那便离开吧。”纪老爷走过去说道。
“真是晦气,哼!”客人瞪了一眼青年,愤愤走了。
纪老爷又面对那位年轻人,露出和蔼的笑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说道:“年轻人啊,你刚才那番话我都听到了,其中颇含大义大德之思,不容易啊。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许茶兴,家里是卖茶叶的。蒙这位老爷赞赏。说不上什么大义,就是小时候家里也是苦过来的,见不惯这样而已。”
纪芸听到许茶兴时,有种“原来是他“的感觉。谈不上诧异,就是当一个人你之前无意当中听过,如今又在你眼前,一种..别样的雀跃。纪芸又仔细瞅了他一眼,看上去是个老实忠厚的。
“哦,原来如此。许茶兴,嗯..那你继续干活吧,我先走了。”
“好的,您慢走。”
往回走的时候,纪咏蓝拉着纪芸说话。
“你看他那矫情样,一点也不大气。农户家里的孩子,文绉绉的穿着白色长衫。没文化的装文化人。这样的人谁嫁谁命苦。”纪咏蓝满脸的不屑。
纪芸突然有些出神地望着纪咏蓝的脸,忘了回答。
“怎么,我说的不是吗?”纪咏蓝下颚微微仰起。
“不,不是,你说的很对。”
纪芸回过神来。刚才那一瞬间,她在纪咏蓝身上看到了那种与身俱来的高傲与自信,不加掩饰的表达对许茶兴的蔑视。
她忽然觉得,这些年住在纪家自我蒙蔽太深了。她自以为可以忽略,但其实不行的。
阶级,是个永远存在的,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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