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夏。

几百年前喜欢过一个和尚,我对他情有独钟,他却对我说佛言四大皆空,我对他说,生死与共,他和我说人妖不同。让我放下对他的执念,另寻一好妖嫁了。是了,后来我如他所愿寻一妖精嫁了,可是那妖精看我有些修为便把我吃了。
我发誓来世我绝不让那和尚好过,还有那妖精。当然,如果有来世的话。也许上天悲悯我以前死的太冤,让我有了这一世。
话是这样说,只是,我这一世投胎投了个啥玩意儿?怎么刚睁开眼就活生生给埋土里了。啊——脏死了,你个丑八怪,你个鼻涕虫,离老娘远一点,要不然让你好看。
我到底是个啥,想了好几日,愣也没想明白。
后来有一日,我睡得正香,被阵阵轰隆声吵醒,正准备破口大骂,一满脸胖得堆褶的油腻大叔把我从土里刨了出来。
这大叔,见我就乐了起来,双眼直勾勾的。嘴里嘟囔着,“发了,发大财了。”他向四下望了望,看四周没人,抄起铲子攥着我撒腿就跑。
边跑边说着,“这扳指可值老不少钱。”
大晚上扰了老娘的清梦,感情儿是个掘坟盗墓的。知道自己这一世是个戒指以后,我也愤懑不平了几日,上辈子当妖精失败,这辈子还投胎成了个戒指。虽然也没人知道戒指的心理活动是怎样的,我还是把自己气得两眼一抹黑,晕了过去。
过了很久,我被那该死的盗墓贼卖到了古玩店。其实也不好责备他,毕竟是他解救我重见天日的。自土里出来也有些年月了,我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戒指里呆着,时而也能出来瞧瞧,只不过离不得戒指百步,也没人可以看见我。
江南的夏季多雨,淅淅沥沥下了几日也不见停。古玩店开在青石板的巷子里,白墙青瓦。屋前便是涟漪的河道,长着青苔的小桥下,铺了十里荷花。
傍晚,一辆汽车开进青石小巷里,停在了古玩店前。车上下来一男子,雾蓝色的军装,士官模样,对着司机说了什么便走了过来。雨水依旧淋漓不息,在他的军靴上溅着水花。他撑着伞,眉眼被伞沿遮着,只隐约看得见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微扬的嘴角。
他合上伞,将其倚在门旁方才进了门。站了片刻,一身军装让他的身姿显得更加挺拔。
屋外光线昏暗,店里燃着灯盏。灯火明暗间,他眯着眼。未说一句话,只是目光在找寻着什么。他许是忘了我,可我知道,他是我百年来不敢忘,也忘不掉的人。
“老板,那戒指我要了。”他并未走近,只是远远的指向我。
古玩店老板见来了笔大生意,笑得脸上堆出了褶子。这一世,他年纪轻轻便跟随大帅攻下了十余座县城,当了司令。
“沈司令,您可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清朝康熙年间留下的戒指,实打实的真货。”小心翼翼的将我递给他。
沈易宸礼貌地回应了几句,付过钱后轻轻擦拭着戒指,戴在了无名指上。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许是下雨的缘故,透着凉意。
我和他上了车,车开得很慢,在这江南梅雨中缓缓行着。沈易宸倚着车座,脸侧向车窗那一侧,窗上划过道道水痕,他盯着看了一阵。闭上了双眼,轻轻地说:“周叔,咱们直接回府上。”
到司令府时,夜已经深了。他直接回了房间,衣服也未脱直接睡了。我多久不曾认真地看过他了,几百年,几百年了吧。他蹙着眉,睫毛微微的颤着,许是累了。这世道不太平,他和无忧一样,心怀天下,只有天下。
“无忧……”我轻轻唤他,睡梦里他只低声呢喃了声什么。我隐约听见 花裳 ……可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罢了。我可真傻,他不是无忧,他是沈易宸,这百年的轮回,他又该如何记得我。
我不知看了他多久,好像多看几眼,就能补全这百年的缺憾。
这些日子,沈易宸从不曾将我摘下。他忙于军务,在战火里拼杀,不是这座城的攻克,就是那座城的大捷。前世他渡众生,这一生他为黎民。
花裳 是无忧为我取的名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从此,你便叫 花裳 可好。”
我一个劲儿的点头,我那时多欢喜啊,我有名字了。我也喜欢叫你的名字,你也不恼,任由我一天几十遍,几百遍的叫着。
“花裳,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你在宣纸上落笔写下我的名字,笑着问我。
“回师父,花裳会。”你满意地点头微笑。
“可师父,能教花裳……写你的名字吗。”
你总不在寺里,还不许我下山,我就偷偷随你下山,远远看着你的背影。那天下着雨,你回身看见鼻青脸肿,满身伤痕的我。
“怎么……又打架了。”你有些生气。
“那些妖精说…师父…不要我了。”我眼睛红红的,不敢看你。
你拥我入怀,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也许天气冷,起了雾气,你的双眼变得氤氲。你红着眼,却笑了起来,“你一只白兔精,哪打得赢。”
你沉默了许久,“走,为师去帮你报仇。”
在雨里,你将衣服脱与我披上,紧紧地拉着我。
“易宸,你的戒指怎么渗出了水珠。”周叔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易宸抬头笑了笑,“许是天热,生了水汽。”
周叔将一封信递给他,“后天大帅准备攻打桐县,咱们去南禅寺拜拜求个平安吧。”
“好,我许久没去过了。”沈易宸静静地看着戒指,像是心里装着什么。
去寺庙的那日,飘着小雨,南禅寺周围还是种满了海棠。花开花落了几百年,依然如初。只是,主持换了一个有一个,却再也不是无忧师父了。
沈易宸在南禅寺住了一日,住的正是从前的禅房。他脱去了军装,换上了一袭素衣。
傍晚时分,夕阳映着整个禅院,钟声敲响,回荡在山间。沈易宸和佛寺的僧侣们一起做功课。我从戒指中出来,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诵读经文,木鱼声声。
恍然间,我以为,我又见到了无忧师父。
“花裳,今天的功课可做了。”
“师父,那个是南无……什么……。”
无忧师父无奈地对我笑笑,“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我看着一旁的沈易宸,指着他眼前的经文,轻声问,“师父,那个是南无什么……”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我多希望这是说给我听的,可是这一世,他肉体凡胎,如何听得见我,看得见我。
怎么哭了,花裳,你不恨他吗。不恨他将你赶出佛寺吗,不恨他宁愿看着你死,也不要你吗。
做完功课,沈易宸没有回禅房,将一块红布系在禅寺后院的海棠树上。然后走到一旁的石阶上坐下,我坐在他身旁,向他凑近了一些。师父,你从前也会像现在这样坐在禅房的石阶上想我吗。
八月初九,宜出行,宜征战。
临行前,沈易宸并没有带走我,将我托付给南禅寺现任主持。“主持,劳您代我保管好,如果我能回来……。”
沈易宸转身离去,就像从前我最后见无忧那面一样。
沈易宸下山后,主持将我拿到禅房。
“女施主,出来吧。”
我从戒指里现身,微微俯身,“见过主持。”
他并没有看我,在一旁的木案前翻着什么。
“女施主,明日你便能离开这戒指了。”
我惊厄,“花裳不明白……”
主持将《南禅纪事》递与我:
花裳死后,无忧用尽一生修为铸戒,将花裳散去的魂魄收于戒中,成为戒灵,后无忧法师圆寂。
“当年无忧祖师知你心生喜慕,赶你出佛寺,你赌气嫁给了狼妖。”主持叹了口气,“你死去那年,无忧祖师杀了狼妖祭你。
“他用一生修为铸了这枚戒指,这戒指可保你的魂魄不散,只是你魂灵太弱,离不得它。如今,你魂魄已全。过几日我便为你作法,助你化为人身,也好圆了无忧祖师的心愿。”
自沈易宸离开已一月有余,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无忧也经常留我一人在佛寺。没有他的日子里,清晨我修剪海棠花枝,午后一遍又一遍抄写他的名字,傍晚坐在佛寺大门的石阶上等他回来。
“花裳,可是在等沈施主……”主持在我身旁坐下。
我摇摇头,“我在等无忧回来。”
“几百年,几世轮回,若师祖有记忆,怕也只是零星半点回忆了。”
我从衣袖中拿出那日沈易宸系在海棠树上的红色布条,看了又看。上一世,我没有等来无忧。这一世,我也没有等到沈易宸。
九月初三,佛铃回荡于山涧,原本晴朗的天被乌云遮了一半,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半个县城烟雨凄迷,虽然战火已经熄灭,可我终究晚了一步。沈易宸倒在一片血泊里,脸色苍白,几乎没了呼吸。
我花裳不怕自己魂飞魄散,我只怕,你不要我。
“师父……”
他缓缓睁开眼:“花裳,你回来了。”
“无忧师父,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我看着他,眼泪滴在他身上,和鲜血融在一起。
“回来……回来就好……”
“无忧师父,你就那么讨厌我吗。上一世,你宁可把我赶走也不想和我在一起,这一世,你还是不要我。”
“花裳……”他想抬手拭去我的眼泪,“别哭……我来世寻你。”
可那句话却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雨越下越大,好像这样就能将他的鲜血洗去。我紧紧地抱着他,将红色布条放在他的衣襟里。就像几百年前,你护着我那样。
后来,我回到了南禅寺,回到无忧的禅房。
《南禅纪事》的最后一页写着: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
我飞升成仙 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花裳 来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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