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睁开眼睛,空调在安静地响,声音是凉的,风正以低速模式往外吐,卧室里一片漆黑,他浑身是汗。这不是近来的第一次了,他总是在半夜突然醒来,有时候是尿意憋的,大部分是因为某些奇奇怪怪的梦。他坐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尿意,他不用赶着去厕所,这次又是梦,他努力回忆五分钟前大脑里那些不连贯如幻灯片似的画面。
有人站在对面楼顶,穿的黑色衣服,眼睛很大,凸起来占据了整个头部。仔细想,衣服是块状,没有风可以吹起的边界,黑衣人往他的卧室里看,眼神因为眼睛的型号而极为坚毅和厚重。他努力回忆,有种莫名的恐惧感从脚底向上涌,直击他的腹部,他爬下床摸索着去了厕所。小便后他清醒了一些,打开台灯,坐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前,上面还有一袋吃剩的五香花生,包装袋里满是花生碎皮,他把手伸进去随意找着几个还算完整的花生,然后两只手指搓掉花生皮,把它捏进嘴里。
桌子上的电脑已经被他随着台灯一起打开过了,他用鼠标点开近来操作比较频繁的文件夹,在桌面的正中间,里面的每个文档都有日期、主题、情绪的三个并列的标题。例如昨天,6月15日,母亲,悲伤。再往前,6月14日,狗,愤怒。6月13日,女人,兴奋...整齐,简洁的排列到五月中旬,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去抵抗或者纠正那些略微错乱的意识。他在新建的文档标题里输入,6月16日,黑衣人,恐惧。他又吃了一粒花生,包装袋里已经满了碎皮,这大概是最后一粒,他有节奏地嚼着,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做了一个月的梦了,从不间断。
昨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他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她的身体状况,护工回复一切都好,母亲在闭着眼睛看电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是坚持和母亲聊上几句,挂了电话后才发现天还没有亮。他梦到母亲死掉了,具体地说他只是梦到了一个讯息,一个母亲死掉的讯息,并不是她躺在棺材里,或者躺在病床上煞白的模样。仅仅是一个意识里虚假的信号,就已经让他难以接受了。
他最近被现实以外的东西折磨着。他多次梦到一个女人,他梦到和女人做爱,这大概是同一个女人,尽管在梦里并不清晰,但是他能感觉到她的温度,每一次都是热烈而激情的。他总想和她说点什么,但是她会突然就消失掉,就像被抽帧,事后所有的画面都被无情地销毁。这个女人有可能是他编造的,也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他混乱了。
他也在试图理解黑衣人的意义。离天亮还早,他在文档里敲击着具体的细节,眼睛,衣服,黑衣人的情绪。他理应是可以理解到黑衣人的情绪的,甚至是他站在对面楼顶的目的,他应该是知道的,毕竟是他创造的一切。液体般的风,固态的画面,无声的黑夜和流动的眼神。他是无法判断的造物主,深深的无力感开始笼罩着他。
他拉开窗帘,对面楼在黑夜里矗立,楼顶是倾斜的大片砖块,太阳能热水器凌乱地占满所有可能的空间。怎么可能有人,他想,好像在期待些什么。
文档编辑好后,他彻底恢复平静,并决定今天开车回去看看母亲。她到底是在养老院里,还是在病床上,他忘了,他竟然忘了。在梦里他是接到了父亲的通知,然后急切地询问父亲关于母亲的一切,什么时候死掉的,为什么死掉的,她痛苦吗,她安详吗,她不应该死掉的,她还可以一口吃半个馒头的。他完全忽略了父亲三年前已经提前走掉的事实,他本应该多跟父亲好好聊聊的,哪怕是在梦里,他应该跟他说说他的近况,他马上升职了,等工作稳定了就可以找个姑娘结婚,看上去一切都还可以的。他不是没有女人的,他没时间而已,他可以这样跟父亲解释,父亲会相信他的。
等天亮了他要去看看母亲的,他决定好了。他把电脑和台灯关上,吃完的花生包装扔进桌角的垃圾桶,没有一片碎屑掉出来,他很满意。他还想带上某个女人,最好就是梦里的那个女人,他真的能感受她的温度,他不需要她的脸和其他的什么,她的温度像一条盘旋的蛇,可以给他带来紧致的包裹感和极致的安全。他回头看到卧室的床上正躺着一条这样的女人,她在扭动的身躯钻入被窝里。冷气依然很足,低速而强劲地喷吐,他不再出汗了,冷静地看着床上的女人。这是一个没有样貌的女人,他无法判断到底是谁,除非他摸到她。
他在黑暗中摸过去,只需要两步就到了床尾,他安静地躺下,女人开始缠绕他,他抱住她,身体温度开始上升,像是回到了子宫。他确定了。他低声说,明天我带你去看我的母亲,明天我带你去看我的母亲,明天我带你去看我的母亲。
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几遍,透过拉开的窗帘,他看到玻璃外的楼顶上,有个人站在那里,穿的黑色衣服,眼睛巨大,盯着他,看着他和她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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